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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狂傲与卑微

阿豪成了一只老虎。

阿豪受仙人两次点化,强大了很多也聪明了很多,他不但很快明白自己已经不是一只小猫,而且很快知道自己已经是一只斑斓猛虎了。

阿豪虽然成了一只虎,但他总觉得自己庞大的皮囊里很空很空,骨架脆弱稀软,其核心仍不过只是一只猫—不,还只是一只鼠而已,所以那段时间阿豪总是抖不出虎的威风,走不出虎的气势,吼不出虎的声威,甚至见了獐狍麂鹿都禁不住肉跳心慌,饿了也只是捉只兔子充饥。没事的时候他还是习惯回到猫族出没的草地。但是在那里他找不到一个动物,没有人敢于被他看见而不逃跑。孤独的阿豪只好重新回到森林中。

在森林中阿豪当然也没有朋友,但他可以隐藏自己,他还是像猫和鼠一样,习惯于隐藏和偷窥。

但是森林中的动物们把阿豪当成了一只真正的虎,不光那些食草族见了他惊惶逃窜,连狗熊豹子豺狼们也不敢轻易与他为敌。渐渐地,阿豪就让大家怕得胆壮起来,不光碰到小动物们他能够横冲直撞逮谁咬谁了,就是见了较大的动物他也敢虚张声势地叫几声,扭几扭腰耍耍威风了。见谁都不敢回应自己,阿豪不免有些得意起来。想起不久前做猫时,并没有谁在意过他,顶多不过捉捉老鼠打打蚂蚱,草根阶层的日子过得真是无聊无味透顶,而一旦他有了虎的身坯,脑瓜门儿多了一个“王”字一样的造型,立刻就升级为显赫权贵,成为让大家畏惧的百兽之王了,阿豪又不免慨叹。他估计虎豹熊狮们也许并非生来就是称王称霸的料,只不过大家见了那副皮囊骨架和一副凶样觉得可怕,时间长了就把他们惯得自高自大称王称霸起来。而且阿豪还悟出了一个道理—越要掩饰心中的虚弱,外表就要表现得越是强大。

于是阿豪越来越把自己当成一只虎了。他极力要忘掉自己曾是一只鼠一只猫,并极力摆出虎的声势,不时吹吹胡子瞪瞪眼,问候几声祖宗骂几句娘,饿了就捕食食草族,什么兔子羚羊狍子麋鹿,逮住什么吃什么,甚至吃得肚子滚滚的再也吃不下去时,他仍然和那些动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让他们不得安宁,从而不断为自己树威。每当巡视于山林之中,看到百兽颤栗,众生臣服,阿豪就觉得自己是这自由山谷的主人了。每当那样的时刻,阿豪品尝到的是比捕捉一只小老鼠不知要强烈多少倍的征服者的快感。

阿豪感觉生活无比美好,阿豪感觉阳光无比灿烂。阿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开心快活过。

阿豪忘记了山林中还有另外一只虎,否则他绝不会快活得无忧无虑。

那天,乐极生悲的阿豪和另一只老虎在后山遭遇了,毫无思想准备的阿豪当时就吓傻了,等到想起要跑时已经太晚了——前边是老虎,后边是悬崖。

阿豪几乎要站立不住了,因为他面对的是一只真正的虎,而他自己无论怎样变换包装终归还是一只可怜的鼠。阿豪懊悔自己太大意了,他绝不应该忘记山林中原本是有老虎的,因为正是这只虎把阿豪从一只猫逼迫成了一只虎的。

一山难容二虎,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斗已无法避免了。可是阿豪的心已在瑟索发抖了,他虽然吓退了大大小小许多动物,但他不相信这张虎皮也能吓退一只真正的虎。

老虎一步一步逼上来,斑斓的毛皮蒸腾着煞气,头顶一个王字写尽威风,一双幽森的眼睛死死盯住阿豪,像是在说:小子,别装了,我知道你是谁,你这只可笑可怜的小老鼠,今天你完蛋了,哈哈哈……

阿豪觉得山风忽然凛冽起来,头顶的太阳忽然惨白起来,茂盛的树林也忽然枯萎起来。阿豪就要瘫倒下去了,阿豪就要跪地求饶了。阿豪想,若是没披这张老虎皮,自己还是一只猫—不,如果自己是只鼠该多好啊,那样这只老虎肯定不屑于跟鼠辈过不去的,即使自己还是一只猫,也还有上树逃生的机会,但现在阿豪觉得自己已走到了绝路的尽头。

阿豪僵直地站立着,一动不动。阿豪的本意当然不是这副姿态。他要倒下去,他要跪下去,他要还原成一只鼠,他要钻进左边树根下那个鼠洞里去……但阿豪的身体已经完全与阿豪的思想脱节了。因为已经吓傻了,所以阿豪的皮毛骨架支撑在那里,酷似很坚定、很镇定、很冷酷的模样,但阿豪的灵魂已缩小还原成一只极力要撕破虎皮脱离险境的老鼠了。

但是阿豪孱弱的灵魂终究挣不脱坚厚的虎皮。急极之下,阿豪叫起来,阿豪的叫声本来是吱吱吱鼠的哀叫,可从虎的喉管中播放出来就放大变异为一阵震天撼地雄壮凶恶的虎啸了。

形势在阿豪的吼啸声中急转直下,那只真虎忽然打个哆嗦,望望岿然不动的阿豪,终于一下子失了信心,丢了勇气,惊惧地悲叫一声转身逃走。

那只虎已逃得无影无踪了,阿豪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只虎逃出了这片森林,从此再没有在阿豪视线中出现过。

从那天开始,阿豪确信自己已经是一只真正的虎了,而且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也像气球一般膨胀得能够支撑起他的皮囊了。从此众兽对老虎阿豪更加恐惧,阿豪在林中惟我独尊,而且狐狸还给阿豪罩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说阿豪并非一般的虎、普通的虎、平凡的虎,而是如去佛坐下的灵虎转世,九天神虎星下凡。渐渐的阿豪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再是一只一般普通平凡的虎了,就像做了皇帝的人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一般普通平凡的人一样,而且他的这种感觉已被讨好邀宠的下属们考证得日益确切真实有根有据有系统起来,最后连阿豪都以为那是真的了。

于是阿豪觉得天上的太阳是为了照耀他一个虎而发光的,身边的森林是为了养育他一个虎而生长的,山林中的生物都是为了接受他的统治而活着的。于是老虎阿豪在自由山谷建立了自己的王国,称为天威地猛万物之王神虎大帝国。

神虎大帝国只有一只虎,就是国王阿大。

阿大称王前本名阿豪,但阿豪认为那个豪字还是嫩点面点普通点通俗点,显不出王气霸气,而且模糊地觉得那名字跟某种弱小低级的动物有些联系,所以阿豪改名阿二,取天老大我老二之意。狐狸说不行不行那哪行,大王是老大,老天才是老二,多会儿不高兴了您老一口就能把日头吞了。阿二连连点头,遂根据狐狸的建议又将“二”字换成了“大”字。

阿大称了王,狐狸为国师,林中各种兽类头领也都封侯。登基之日,众兽朝拜,山呼万岁。阿大正春风满面飘飘然,忽听狐狸国师报告说山林中还有两个未来朝拜的动物。阿大震怒,大吼道他是哪个,难道胆子比天还大,竟敢如此无礼,待孤王一口将他吞而食之。可是待听清一个家伙就是在林间青石板上耍玩黑白二子的叫人的动物后,阿大却没了下音。半晌阿大方才底气不足说今儿高兴,先不与那厮计较,日后本王定要与他算账。

然后阿大又问另一个是谁,狐狸国师报告说,是一只叫黑玫瑰的猫,已经通知她代表猫族前来朝贺,可是她不但猫没到,连个贺信客气话都没到。

阿大大怒,他还记得那只叫黑玫瑰的猫与自己有很深的渊源,她似乎曾和阿大有着或深仇或深情的纠葛。但不管有情有仇,不管怎么样,阿大决不容许一只小猫藐视他的权威。阿大吼一声,要去捉来那只黑猫当众咬死以儆效尤。狐狸国师赶忙劝阻,说一只小黑猫哪够资格让大王亲自讨伐,只须派只小豹子把她抓来就行。阿大觉得有理,一只小豹子对付一只猫绰绰有余,小猫能上树,小豹子也能上树,黑玫瑰肯定束爪就擒。

豹族首领接到阿大大王指令后,立即派出一只强壮机灵的小豹子前去擒拿黑玫瑰。

“正因为去捕捉的是一只小猫,你才更不能失手—一定把那只让大王发怒的母猫捉回来,给咱豹族露个脸!”小豹子既为选中而自豪,又为去捉拿的只是一只猫而沮丧,豹族首领看出了他的心思,临行时再三叮嘱他。

黑玫瑰最近很郁闷。那天被老虎冲散时,阿灵被阿花妈和阿花带走了。那天她本来可以把阿灵留下,但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她忽然犹豫而又无力,阿灵便被那只讨厌的母老鼠抢走了。之后黑玫瑰不断后悔,阿灵的话也不断在她耳边回响,这已经让她心神不安了,而更让她恼火的,是她感觉小白还在跟阿花来往。她知道阿花接近小白只不过是为了接近自己,不过是为了更有利于她报仇而已,何况即使阿花不是为了报仇而来,那她也不过是一只徒有猫形的老鼠而已—一只猫怎么能跟一只老鼠谈情说爱呢?

那天晚上,黑玫瑰向儿子下了最后通牒—不允许小白再和阿花来往,否则她一定对阿花不客气。

小白虽然没有答应,但也没敢说不,他知道妈妈说得出做得到,更何况他还觉得妈妈是为了她的儿子好。那几天小白真的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但他却无法装出快乐的样子。黑玫瑰虽然暗自心疼,但表面上却毫无松动。

但是这天回来,小白却没有在家。开始黑玫瑰并没有在意,她以为儿子还是那只听话的小男猫,她以为小白太憋闷了,只是随便出去散心了。可是等了一阵还不见小白回来,黑玫瑰就不免起疑,怕他又去找那只披着猫皮的女老鼠去了。黑玫瑰正在怒恼,忽听外边有豹狂呼乱叫:

“黑玫瑰,哪只猫叫黑玫瑰,赶紧出来见我,否则就要不客气了!”

黑玫瑰又惊又怒,开门一看,却是只毛头毛脑的小豹子。

“那只黑猫,黑玫瑰在哪?看你一身比乌鸦还黑,你就是黑玫瑰吗?”小豹子趾高气扬地问。

“我就是黑玫瑰!你想干什么?”黑玫瑰沉着冰冷地问。

“跟我走一趟!”小豹子命令。

“跟你走?去哪里?”

“当然是去参拜众兽之王老虎阿大的虎驾!上次你胆敢不去,大王非常震怒,识相的赶紧跟我去向大王请罪,哄得大王开心没准还能饶你一条狗命,否则后果你也会想得出!”

黑玫瑰一想,确实接到过猫族首领黄九公的通知,说是阿大称王庆典,要各族首领前去参拜朝贺,黄九公说他老了,走不动了,要黑玫瑰代他前去拜贺。黑玫瑰当然知道黄九公是在耍滑头,他还没老到迈不动腿的地步,他不愿去是不愿落下软骨头的骂名,但毕竟老虎又得罪不起,所以才让黑玫瑰前去,他落得两头充好猫,黑玫瑰当然不会上老黄的当。现在面对小豹子的质问讨伐,她冷笑一声道:“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知道什么?老虎当年是猫的徒弟,老虎的本事是猫一手教出来的,师傅去参拜徒弟,那不是等于老娘跪拜儿子么?”

小豹子很是愤怒:“你,你,你个老母猫敢称大王是儿子,你,你,你真他妈不想活了?”

黑玫瑰的耳朵很红很红,红得发紫发黑,但她的脸上却依然平静:“哟,看来还非去不可了?”

“必须得去,活要见猫,死要见尸!”

“好吧,那我就去一趟吧……”黑玫瑰很是无奈。

“还算识相,马上跟我走!”小豹子有些无聊,他倒很盼望黑玫瑰是让他捉回去的。

“不行,我不能跟你走,你自己回去叫你们大王亲自来,我要骑在他的背上进山……”

小豹子眨了眨眼,这才听出黑玫瑰是在骂他们大王,他恼羞成怒地尖叫一声:“老母猫,你找死啊……”小豹子话没说完,猛然痛叫一声—他的鼻子上留下了三道新鲜深刻的抓痕,红艳的血水越来越多地渗出来。

小豹子怒吼一声,一场激烈的肉搏战开始了。虽然小豹子在体型和力量上要占绝对优势,但灵活性却要比黑玫瑰差一些,实战经验更不能和黑玫瑰相提并论,所以一豹一猫虽然热火朝天地你追我赶上窜下跳,但一时之间谁也占不了上风。

天阴了下来,一场血雨腥风已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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