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什么是读书的真艺术呢?简单的答案就是有那种心情的时候便拿起书来读。一个人读书必须出其自然,才能够彻底享受读书的乐趣。他可以拿一本《离骚》或奥玛开俨(OmarKhayyam,波斯诗人)的作品,牵着他的爱人的手到河边去读。如果天上有可爱的白云,那么,让他们读白云而忘掉书本吧,或同时读书本和白云吧。在休憩的时候,吸一筒烟或喝一杯好茶则更妙不过。或许在一个雪夜,坐在炉前,炉上的水壶铿铿作响,身边放一盒淡巴菰,一个人拿了十数本哲学、经济学、诗歌、传记的书,堆在长椅上,然后闲逸地拿起几本来翻一翻,找到一本爱读的书时,便轻轻点起烟来吸着。金圣叹认为雪夜闭户读禁书,是人生最大的乐趣。陈继儒(眉公)描写读书的情调,最为美妙:“古人称书画为丛笺软卷,故读书开卷以闲适为尚。”在这种心境中,一个人对什么东西都能够容忍了。此位作家又曰:“真学士不以鲁鱼亥豕为意,好旅客登山不以路恶难行为意,看雪景者不以桥不固为意,卜居乡间者不以俗人为意,爱看花者不以酒劣为意。”
关于读书的乐趣,我在中国最伟大的女词人李清照的自传里,找到一段最佳的描写。她的丈夫在太学做学生,每月领到生活费的时候,他们夫妻总立刻跑到相国寺去买碑文水果,回来夫妻相对展玩咀嚼,一面剥水果,一面赏碑帖,或者一面品佳茗,一面校勘各种不同的板本。她在《金石录后序》这篇自传小记里写道: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
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外忧患困穷而志不屈。……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1933年,我小学毕业,进了北平崇德中学。当时,有一件事情对我是很重要的。我父亲是教数学的,他发现我在数学方面有一些天才。1934年夏天,父亲决定请一个人来给我补习,但他不是来补习我的数学,而是给讲习《孟子》。第二年,又念了半个夏天,我可以把《孟子》从头到尾地背诵出来了。现在想起,这是我父亲做的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个父亲发现自己的孩子在某一方面有才能时,最容易发生的事情,是极力把孩子朝这个方面推。但当时我的父亲没有这样做。他却要我补《孟子》,使我学到了许多历史知识,是教科书上没有的。这对我有很大意义。
崇德中学对我比较有影响的,是图书馆里的书籍。譬如,当时有一本杂志,叫《中学生》,每个月厚厚一本,我每期都看。从文学、历史、社会到自然科学,都有些好文章。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有一篇文章,讲排列与组合。我第一次接触到排列与组合这个概念,就是在这本杂志上。另外,那时是30年代,1925~1927年,是20世纪物理学发生革命性变革时期,产生了量子力学,这是人类历史上最高的智慧革命之一。今天我们看到的半导体、计算机、激光,如没有量子力学,就不可能产生。当时,有一些物理学家写了一些科普书,国内有人翻译成中文,我从图书馆里借来,这些书给了我很丰富的营养,尽管有些内容,我不能完全理解,但对我很有帮助。我对其中所描述的科学上新的发现、许多奇妙的几乎不可置信的知识,产生了向往的感觉,这对于我以后学物理,不是没有帮助的。
抗战爆发后,我们全家到了昆明,我考入了西南联大。我在那里6年,是我一生做研究工作奠定基础的年代。那时,学习空气非常浓厚,物理系举办了一系列讲座,其中有一个关于麦克斯韦方程的讲义。麦克斯韦写了一个著名的方程式,这是19世纪物理学的最高峰。这个方程式,到了20世纪,大家大大地了解了。今天的无线电、电话……凡与电、磁有关的,都基于麦克斯韦方程式。当时我才大学一年级,还不可能完全了解这个重要性,但听了这些演讲,吸收到当时的那种空气,还是很有好处的。另一个讲座,对我更有直接影响的,是王竹溪教授讲的“相变”。50年代我做博士后时,因为当时听过“相变”的演讲,一直有兴趣,就围绕着“相变”,做了一些自己的工作,成绩还是相当好的。我讲这一些的意思,是要大家知道:做学问,许多事情要慢慢地来。你当时对有些事情听了没有完全懂,不要紧。慢慢地,它对你的整个价值观念会发生影响。
我接触过许多学生,他们都很聪明,但后来的兴趣、发展方向、成就,很不一样,这里很重要的是价值观。
中国现在的教学方法,同我在西南联大时仍是一样的,要求学生样样学,而且教得很多、很细,是一种“填鸭式”的学习方法。这种方法教出来的学生,到美国去,考试时一比较,马上能让美国学生输得一塌糊涂。但是,这种教学方法的最大弊病在于,它把一个年轻人维持在小孩子的状态,老师要他怎么学,他就怎么学,他不能对整个物理学,有更高超的看法。我到北大、清华去,他们告诉我,学生喘不过气来。一个喘不过气的学生,今后不可能做得很好。他必须是一个活生生的学生,将来才行。
整个东亚教育的哲学,太使一个人受拘束。要使每一个人学得有想法,那么,怎么弥补呢?譬如物理学,美国有一本杂志,头五页是报道各方面的最新动态,我就建议留学生每期都去看看。即使不懂,也要看看。这种学习方法,我叫它为“渗透法”。中国传统的学习方法是一种“透彻法”。懂得透彻很重要,但若对不能透彻了解的东西,就抗拒,这不好。“渗透法”学习的好处,一是可以吸收更多的知识;二是对整个的动态,有所掌握。不是在小缝里,一点一点地学习。一个做学问的人,除了学习知识外,还要有“taste”,这个词不太好翻译,有的翻译成品味、喜爱。一个人要有大的成就,就要有相当清楚的taste。就像做学问一样,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风格,各个科学家,也有自己的风格。我在西南联大几年,对我一生最重要的影响,是我对整个物理学的判断,已有我的“taste”。
后来到美国,我在芝加哥大学当研究生,那里有世界上最好的物理系。我在中国学习的研究方法,是“演绎法”,从牛顿三大定律,热力学第一、第二定律出发,然后推演出一些结果。我发现,这完全不是费米、泰勒等的研究方法,他们是从实际试验的结果中,归纳的原理,是“归纳法”。我很幸运,这两种研究方法的好处,都吸收了,这对我的研究工作,有很大影响。
在进入“名著”的阅读之前,请年轻的朋友们先读读这篇感人至深的散文:《文学大师巴金和一个孩子的故事》——这一株“大树”与一棵“苗苗”的故事,同时也是“人(人类)”的“文学”与“人(人类)”的“后代”的故事,是“人的精神”薪火相传的故事。
还要请朋友们认真地读一读、想一想这位世纪老人写给你们的小妹妹(或许还有你们自己)的这段话——“我们有一个丰富的文学宝库,那就是多少代作家留下的杰作,它们教育我们,鼓励我们,要我们变得更好,更纯洁,更善良,对别人更有用。文学的目的就是要人变得更好。”说得多么好啊!我们要说的话——杰作(名著)的意义,读文学名著的目的,以及怎样去读……都在里面了。但要真正懂得它,却要根本改变我们固有的文学观念、读书的目的、阅读方式,以至我们的思维方式、“文学”的核心、文学创作与文学阅读的出发点与归宿,都是“人”,是人的心灵,人的感情,人的精神,而不是其他。
读文学作品惟一的目的(如果有目的的话),是陶冶我们的性情,开拓我们的精神空间——你坐在小屋里,打开书,就可以突破时空的限制,与千年之远、万里之外的人与生物,宇宙的一切生命进行朋友般的对话,你将出入于“(他)人”、“我”之间,“物”、“我”之间,达到心灵的契合,获得精神的真正自由。坚持读下去,日积月累的潜移默化,你会发现,你变了,像巴金老人说的那样,“变得更好了”。
要读名著,就是因为每一个民族,每一个时代的精神的精华都凝聚于其中,人类最美好的创造都汇集于其中,人类精神文明的成果,就是通过各类学科(不只是文学,还有其他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名著(经典)”的阅读,而代代相传的。在这个意义上,受教育(这里讲的是识字教育以上的中、高等教育)的基本途径就是“读名著(经典)”。
人在受教育时期,例如中学时期,读什么书,不是小问题。像鲁迅所说,胡乱追逐时髦,“随手拈来,大口吞下”的阅读,这颇有些类似今天的“快餐式阅读”,吃下的“不是滋养品,是新袋子里的酸酒,红纸包里的烂肉”,其结果不只是倒胃口而已:吃“烂肉”、喝“酸酒”长大,是可能成为畸人的。鲁迅因此大声呼吁:“我们要批评家”,给青年的阅读以正确的指引。关心中学生的课外阅读,提倡“读名著,读经典”即是一种导向:惟有用前辈人所创造的最美好的精神食品来滋养下一代,才能保证他们成为巴老所期待的“更纯洁,更善良”的具有美好的心灵的健全的“人”。这直接关系到我们民族(以及人类)的后代的精神质量与生命质量,可以说是一个基本教育工程。我们抓教育固然要关心改善教学物质条件,但如果忽略了最终目的是提高教育对象的精神素质,使他们真正成“人”,那我们就会犯下历史性的错误,而贻害子孙后代。
读文学作品,特别是读名著,还要有正确的方法。那种“一主题二分段三写作特点”式的机械、冷漠的传统阅读方法,是永远也进入不了文学世界的。要用“心”去读,即主体投入的感性地阅读:以你之心与作者之心、作品人物之心相会、交流、撞击,设身处地地去感受、体验他们的境遇,真实的欢乐与痛苦,用自己的想像去补充、发展作品提供的艺术空间,品味作品的意境,思考作品的意义。也许你读完作品,只有一些朦胧的感觉,若隐若现的人物身影,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的涌动,思绪的感悟,或者某种想像、创造的冲动,尽管你不能(其实也不必要)做出作品主题呀、结构呀、写作技巧呀的明确分析,其实你已经“进入”了文学的世界,这样的“第一(原初)感觉、感悟,涌动、冲动”是最可贵与最重要的,它是文学阅读(欣赏)的最基本的要求,也是以后的文学分析的基础。
文学作品,从根本上说,是一种语言的艺术。因此,文学阅读的另一个重点,应是对作品语言的感悟。真正的文学大师笔下的语言,是具有生命的灵性的,它有声、有色、有味、有情感、有厚度、有力度与质感,是应该细心地去体味、沉吟、把玩,并从中感受到一种语言的趣味的。
“语言(说与写)”是人的基本存在方式,言说的背后是人的心灵世界。因此,对语言的敏感,驾御能力,也应是衡量人的精神素质的重要标尺,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使人变得更美好的不可或缺的方面。
文学名著的阅读,就是一种发现(与开掘):既是对作品所描述的已知、未知世界的发现(与开掘),也是对自我潜在精神力量的发现(与开掘)。说到底,这乃是对“人”(他人与自我)的发现(与开掘)。它的魅力就在这里。因此,他人的示范性分析(如本书编辑——他们都是大学里的文学硕士与博士,算是你们的大哥哥、大姐姐所作的导读),无论怎样精彩,都只能启发、而不能代替你自己的阅读:名著的真正魅力要你去发现,通过你的感受、体验、想像而内化为你的精神。一切决定于你自己。
年轻朋友,打开书,请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