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喜欢侍弄田地,再难伺候的赖地、荒地都被他理顺得服服帖帖,且高产。
据爷爷说,父亲11岁时就随他学耕地了,只因家境贫寒,耽误了父亲的很多事情,如上学、学徒等。每当喋血的夕阳下,爷爷叼着旱烟袋,嘴里冒出呛人的烟雾时,叹息就会跟着加重。长大后,我才明白爷爷为啥一长一短的叹息,原来是内疚。父亲没有怨言,用稚嫩的肩膀顶着犁把,歪歪扭扭、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使命之路。我很难想象,11岁的孩子可有犁子高呢?怎么会在泥土里滚打?爷爷在璀璨的星光下诉说这段家史时,我还是一个调皮得不能再调皮的顽童,爷爷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再看看星星,烟雾随着他的思绪飘出村外,他的一双厚实的手在我的光头上不停地摸着,摸出了父亲殷实的背影。
当初,父亲是不愿意下地的,特别是劳累一天后,骨头缝子里都塞满了酸疼。爷爷拿着鞭子边赶他边说,耕地也是做工,要一气呵成。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种庄稼更是如此。父亲的泪珠吧嗒、吧嗒的打湿了田地,肩膀上露着殷殷的红印,一赌气,甩了小褂子,赤着脚走向田地的深处。
门“吱扭”一声响,打断了我的回忆。父亲进了房间,坐在四方桌的东面,嘿嘿地笑着。我知道是我回家来看他,他高兴。父亲的高兴是隐藏不住的。当年,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年,一打春,父亲就整天地耗在了地里,没命地耕地、打埂、施肥。村里的积肥坑都被他挖地三尺了,一个个粪坑都“焕然一新”,他还不停歇,比村东头最能干的老黄牛还老黄牛。村里人说他跟地有愁似的,有点神经。母亲却说,“你爷走得太急了,没能享上福,你爸想他了。”我当时啃着红薯,似懂非懂的,望着黑影里父亲那矫健的身躯,在月光下显得十分伟岸。
当年,父亲被生产队评为“耕田能手”,父亲回家后,脸上的笑就没停歇过。
连续三年的高产,父亲挣的工分总是第一名。老支书执意要退,推荐父亲任村长。
父亲搓着手,像个学生,说,“你毕业工作都9年了,第一次回来,家里也没啥准备的。”我说,“爸,你别忙乎了,挺好了。我接你到城里住,你住不安生,说离不开土地,只有见了土地才踏实。这两年要不是胖孙子缠着你,恐怕你连三天都不能呆。”
“唉,我老了,胳膊腿都不如往常那么有力了。前年我承包的500亩荒滩地,如今都成了渔米之地了,县里领导来过六次,说一次比一次好。一个港商看中了,要来开发,还聘请我管理。我感觉土地是山,粮食是根。那天,我在太阳下端着一碗芝麻香油正看成色呢,被记者们看到了,啪啪地拍了好大一会儿。我琢磨着,你住在省城,认识的人多,看看可能找到那些记者,问他们帮我要张照片。我都78岁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想留个纪念。”我听后,鼻子一酸,忙掩饰着说,“那简单,回头给你放大一张。”
父亲嘿嘿地笑了,紧蹙的眉头也舒展,灯光下的父亲像一个土地“专家”,传授着他的真经。看着他津津乐道的样子,仿佛我走进田地,父亲抓着我稚嫩的小手把我放在牛背上,他吆喝,黄牛慢悠悠地走着,犁出一片金色的庄园。
一次,我吃着妻子做的卤水花生,满口生香。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当农民耕地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身力气百身汗的看着辛苦,其实心里温暖。”
父亲种的花生就是一个字“香”。妻子撇撇嘴,“只顾得夸老爷子了,别忘了明天带儿子去看摄影展,他还要写一篇作文呢!”
人潮涌动的展厅里,宽大的墙面上,无非是高楼耸立,牡丹花开的照片,儿子兴趣浓浓地在人群窜来窜去,我生怕他跑丢。在一片围观的人群里,我听到儿子高声地喊,“爸,爸,快看,快看,是爷爷,爷爷。”我一头的雾水,扒开人群,定眼一看,一幅硕大的照片,是父亲,满脸的金色,端着碗深情地笑。儿子嚷着说,“是爷爷吧!我没说谎吧?太好了,太好了,作文会写了。”
我激动地拿出手机,拨出一串号码,“组委会吗?我建议把那幅获得金奖的照片起名为《父亲的山》。”
“好,太好了!我们也正为找不到合适的名字发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