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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薇洛妮卡·法兰柯—交际花与诗人

一五七四年七月十八日,威尼斯盛大迎接二十二岁的亨利·冯·瓦劳(Heinrich von Valois),他三个月前才成为波兰国王,现正准备动身回巴黎,登基为法国国王。在他访问威尼斯之际,这名年轻的国王住在大运河上华丽的弗斯卡里宫(Palazzo Foscari)。那些为他举办的奢华庆典活动中,包括了大运河上的划船比赛、圣马克教堂中的弥撒、一场华丽的烟火与总督府内三千人的宴会。

隔天,这位法国贵宾品尝了夹心糖果与蜜饯等王室点心,甚至可食用的桌布与所有餐具等“一些前所未有的东西”,如一名编年史家兴奋注记到那样:全都是明胶制成的甜点。接着,社交活动晚上在总督府达到高潮,一场华丽的舞会,威尼斯最美的两百名女子现身,全都穿着白衣,戴着大量珠宝首饰。

不过,尽管活动一个接着一个,年轻的国王不乏选择动人女子的机会,亨利还是抽空私下拜访一名住在里亚多桥附近的女士。国王虽然匿名拜访,但隔天全威尼斯都知道他在何处过夜:交际花与诗人薇洛妮卡·法兰柯(Veronica Franco)为他朗读了自己的诗作。

这点至少可以确定。因为不久后,薇洛妮卡在给亨利·冯·瓦劳的一封信中热情写道,她的谢意“全然不及您无尽的情谊于万一,是您亲切批评我献给您的书时所流露出的”。薇洛妮卡字斟句酌,感谢年轻国王的厚爱,恭敬,却不卑躬屈膝,“陛下纡尊降贵,造访寒舍,取我画像,陛下动人图像,遗留我心,气概英雄,非凡过人……”

连同这封信,这名谈吐高雅的交际花还寄给国王自己的十四行诗,再以神话方式致上谢意:

仿佛朱彼特般,善意拳拳

降临凡尘,眷顾吾等

光华逼人,俗世睛目

无法直视,遂化为人身

光临寒舍

卸下盲我瞳目的君王威仪,

亨利,天命所选

不拘一界

至高无上,非比寻常

光芒直入我心

心悦臣服。

他情意款款

收下我的彩釉画像

与我相别,亲切坦然

薇洛妮卡·法兰柯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交际花之一。国王的夜访让她在交际花圈子中别树一帜。无数男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包括有钱的单身汉,无趣的已婚男子,少年贵族,热情的艺术家等。这名多才多艺的威尼斯女子,似乎拥有个别出现在其他交际花身上的各种魅力:美丽、性感、聪慧、大方与热情。

由于这些特质和强烈的求知欲,出身寒微的薇洛妮卡·法兰柯才能成为贵族男子的伴侣及人人称道的诗人,她许多精美的诗篇都集结成书,而像丁托列托这样的大画家也为她画像。在一封给那位著名画家的信中,她写道,既自觉光荣,又对自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我听过一些熟知古代,并懂得艺术的大人物说,我们这个时代,甚至今天,都有不输古代,甚至优于古代的画家与雕塑家,如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拉斐尔(Raffael)、提香,以及今天的您。我这么说,不是在奉承您,那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如果您不这样认为,也是因为您对自己的名声充耳不闻……

我敢说,当我看到您所画的我的画像时,我晕眩了一会,不知道那是张画,还是凭空想像,是我面前的某种幻象,让我自恋,老天,我不认为自己那么美,要担心自己被自己的美烧毁。

像其他包括意大利以外的城市一样,在威尼斯常常见到出身没落世家的女子长年出卖爱情,借以维持家计。一五四六年生于威尼斯的薇洛妮卡·法兰柯,便是来自这样一种家族,他们甚至拥有自己的徽章。关于薇洛妮卡一家,除了她有三名兄弟,且母亲葆拉(Paola)也是一名交际花外,我们所知不多。薇洛妮卡的父亲法兰契斯可职业为何,为何无法单独扶养整个家庭,我们无从得知。至少她的母亲不久后,便成了她美丽女儿的老鸨。靠着她和上流社会自觉建立的关系,这位母亲得以不让孩子流浪街头,并在薇洛妮卡年轻之际把她嫁给一名威尼斯医生保罗·帕尼札(Paolo Paniza)。不过,这段婚姻很快便结束,薇洛妮卡离开了帕尼札。十八岁时,她生下第一个孩子,一个儿子,但不是和她的丈夫,而是和她当时的情人雅克柏·巴巴里(Jacopo Baballi)所生。

一五六四年八月十日,在孩子出生前不久,这位年轻的女子为防自己无法捱过分娩,立下一份遗嘱。看来她比较信任巴巴里,而非她的丈夫。她留给情人一枚戒指以资纪念,把未出生的孩子托付给他,并请他处理她留给小孩的一点财产。她母亲建议她说服丈夫交还薇洛妮卡的嫁妆——保罗·帕尼札看来并未善待他年轻的妻子。

大约在薇洛妮卡第一次身为人母之际,有份清单出版,“指名道姓记载下威尼斯所有重要知名的交际花与老鸨,以及她们的住处与市区所在,包括男士一亲芳泽的价目”。这份民间称为《妓女宝鉴》的清单是献给当时的“威尼斯交际花之后”丽维雅·阿札林纳(Livia Azalina),她的价码高达二十五个金币,而其他威尼斯交际花的爱情服务费用,一次最高只达十个金币。

薇洛妮卡和她母亲也被纳入这份清单。她们当时住在圣美玛丽亚教堂(Santa Maria Formosa)附近。从清单来看,这两名女子的价码只有两个金币,而最低的服务费用是一个金币。在清单中,葆拉是她女儿的老鸨。从低廉的价码来推测,薇洛妮卡的母亲当时已经人老珠黄,而薇洛妮卡则开始起步。因为一阵子后,薇洛妮卡已是“身价百倍”,一个吻都不少于五个金币。薇洛妮卡在她黄金时期提供米歇尔·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在造访威尼斯时就事论事所称的整套服务,收费高达五十金币,十分可观。而她显然也提供她在一首诗中所承诺的服务:

……紧紧依偎在您身边

让您体会热情的爱意

偷情的滋味;

我想燃起您的欲望

欢畅无尽

浓浓的爱跟着苏醒。

床笫之间,

我既端庄,又无比浪荡

仿佛爱意无限;

高潮愉悦

紧紧拉起已有的束缚

爱的锁链,无法解开……

“如果有人告诉你,某个交际花爱上某个男人,至死不渝,那绝对不是真话,”彼特罗·阿雷提诺笔下的情妇娜娜(Nana)告诫她的女友安东妮雅(Antonia)。“一名人尽可夫的女子不可能真正爱上某个男人。”“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她证实道。

从前一首诗来看,在这点上,薇洛妮卡·法兰柯显然和阿雷提诺显得真实的杜撰人物不同。她可以热情如火,也妒意十足。在她的一首诗中,薇洛妮卡描述着她短暂的失恋,希望能将情人再次拥入怀中,坦白可信:

你很快会发现

你是多么狠心不忠

欺我瞒我,何等不公。

若非我的爱意浓烈

压过怒气

我会双手

活活挖出你的心……

看着我俩缠绵的床

留有我们爱的痕迹

裸胸相对。

少了你,在那安枕亦无乐趣

反而日夜落泪

泣哭不止。

这些诗让人看来,仿佛薇洛妮卡懂得让她花钱的客户,认为他是她唯一的情人。有一次,她听到一名儒雅的男子在桥上偶然相遇之际,立刻爱上了她时,她在一封友好的回信中也对这名男子表示“她亦有相同的感觉”,并寄上一份她所有十四行诗的手稿。

对另外一位爱慕者,她写信道歉,表示无法其所愿,因为此刻的她不是“自己意志的主宰”。第三位让她感到他想“强占她心”的爱慕者,她则客气且果断回绝。有回,她甚至在隆冬时离开威尼斯,只因一名爱慕者过分纠缠。

薇洛妮卡众多的熟人中,包括许多上流圈子的男士,譬如红衣主教路易奇·爱斯特(Luigi d’Este)与蒙都亚总督古格里蒙(Guglielmo von Mantua),后者她曾献上自己的诗集。她毫不保留,文句谦卑,把自己的诗寄给总督,听任他批评自己粗鄙的诗作,同时显得“卑躬屈膝,死心塌地”,依附于他,不能自拔。她让她的一个小儿子送上这本小书,他一样尊崇总督,会在“陛下面前同样忠心无二”。

和薇洛妮卡策略性的谦卑姿态相对的,是她令人印象深刻的自信。她知道,由于她的天赋,她在自己这行中是个特异现象。艺术之友会邀她这位受人尊敬的女诗人参加文艺沙龙,而和她同床共枕,被贵族男子视为莫大荣幸。她在一首献给故乡威尼斯的诗句中,表达出众人对她的景仰,“至高无上的处女,纯洁无瑕,统治海洋”,这是一座无与伦比的城市,有着金色的大理石宫殿,华丽无比,大海“不断归来瞻仰她的绝色”。在另一首诗中,这座潟湖城市受到类似的歌颂:

遗世独立

威尼斯在水上浮现

是上天玄妙的决议

天帝乐见,在这城中

安置信仰永固的居所

其他居所被迫建于地上。

天帝乐见

所有的甜美移至岸边

声名永垂,喝彩不断。

薇洛妮卡在既有的本职外,身兼慈母的角色,赢得众人尊重,交际花与诗人的名号又再锦上添花。不同于多数不愿有子裔的交际花,薇洛妮卡不但六度身为人母,并自己拉扯所有的孩子。不过,她看来并不完全清楚所有孩子父亲的身份。可以确定,一名儿子是她和富有的显贵安得烈亚·特隆(Andrea Tron)所生;另一名儿子则来自一名有妇之夫圭多·安东尼欧·皮左马诺(Guido Antonio Pizzomano)这个情场浪子。一五七二年,他被宗教法庭审判,不只招认他和薇洛妮卡·法兰柯有个孩子,也承认自己罪有应得,纳一名脱逃的修女为妾——虽然如他所言,他的妻子并不反对。

薇洛妮卡第四个孩子的父亲是洛多–维科·朗贝提(Lodo-vico Ramberti),其父史提凡诺(Stefano)在威尼斯极富声望的人,拥有里亚多桥旁的一间药局。洛多维科虽然放荡不羁,但似乎真的喜欢薇洛妮卡,几年来一直关系密切。他在威尼斯赫赫有名,主要因为他让他兄弟彼特罗不致下场屈辱。彼特罗显然是个易怒的人,在争执中杀了他的姑姑,因而被判死刑。当洛多维科吻别他兄弟时,把一小颗含有剧毒的坚果塞到彼特罗嘴中。彼特罗吞下后,当场死亡。

薇洛妮卡完全没有卷入任何丑闻。不过,有一次她不得不到威尼斯宗教法庭答辩——她孩子的家教指控她“施行巫术”来掩饰自己偷窃薇洛妮卡财物一事。好在这位聪明的交际花能言善道,避开这个致命的指控。此外,她和重要人物的情谊,亦有助撤销这个荒谬的指控,保住薇洛妮卡的名声。

尽管从一切迹象来看,不像其他交际花,薇洛妮卡十分满意自己的生活,但在内心显然对她这行保持一定距离。一五八〇年,在她三十四岁出版的信中,她生动描述交际花生活的乐趣——可在公侯的花园中避暑,在大运河上搭乘摇船,欣赏音乐,和亲密的朋友过夜调情——但也可看出,她彻底看不起交际花这一行,因为让女人完全依附金钱与男人。当一名她的同行对她说,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交际花时,薇洛妮卡便断绝了两人的关系。

在许多诗中,薇洛妮卡·法兰柯表达出对经久的爱情的渴望,是一种和她这一行现实正好相反的渴望。这位威尼斯最著名的青楼女子在一封信中评论道:“没比迫使自己身体屈从更加不堪的事了,一想到要忍受危险、欺骗、掠夺,甚至丧命,就让人害怕。几年累积起来的一切,可以在瞬间失去,而且要不断冒着染病的危险。用别人的嘴吃东西,在别人的目光下入睡,受到别人的指使,听任自己丧失能力,生活被毁,还有哪种命运比这更加不堪?”

和她某些受到客户恶劣对待的同行不同,薇洛妮卡总能全身而退。但她知道,不仅富有的交际花要担心自己的健康,那些未受保护的流莺更要时时注意。薇洛妮卡之前,从未有交际花如此坦白与负面谈论着买卖的爱情生活所要面对的身体危机与精神负担。

一八五三年,两份十六世纪的匿名文献出土,虽然不知道谁是这些文献的作者,但从笔迹及一些传记上的数据来看,毫无疑问出自薇洛妮卡·法兰柯。其中一份指出,许多女孩因为贫困或教育不足,而过着自己宁可放弃的放荡生活。如果没有同时教导这些妓女可以抬头挺胸赚取自己生活所需的技艺,而直接把她们送到未婚女子之家,甚至修院,便毫无意义。

第二份文献包含一个没有官方补助的住屋计划的详细财务资料:所有死后没有孩子的威尼斯交际花的遗产,可以用来发展这个住屋计划。

这些意见当时是否有官员见过,并无数据显示。不过,威尼斯在一五八〇年可能建有一座女子之家,而且看来是出自一位匿名人士之手。随后几年,城内许多教堂都有这类意图,十年后,卡密尼河岸(Fondamenta Carmini)上的救济院才能盖起自己在一五九一年三月十六日开幕的医院。

四个月后,一五九一年七月二十二日,聪明美丽的薇洛妮卡·法兰柯去世,时年四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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