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动,舞长龙,换天日,一曲长歌论英雄。翻天覆地,昨夜雨、又一春。
大官人独自坐在老腊树下,眼望远山渐渐露出了嫩绿,高处的积雪早已退出了山顶。腊树上跳跃的白头翁不时地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一阵清风袭来,泥土的芳香似乎吹散了几年来聚集在他心头的惆怅。
仰望着初春的群峦,想伸直那早已佝偻的身板,一阵酸痛使得他不得不将手伸向腰际,捶打几下,无奈地咧了咧嘴,摇了摇头,心想:老喽,真的老喽!唉,难怪人家老说:人老力衰,撒尿都力不从心。唉,老了真没用!一缕阳光洒下了高大的树冠,将大官人佝偻的身影映在晒谷坪上。看着自己的影子成了一只大河虾,大官人“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自嘲道:
东风渡仙草百花齐艳,
西风剪残荷三界无情。
早春的阳光兴许是跟世人捉迷藏,转头就被一大片乌云遮了去;狂风骤起,老腊树颤抖的枝头随风曼舞,哗哗有韵;后山竹林间更是松竹同唱,呼啸的山野扫去了冬日的残叶,剪去了旷野留下的满目残黄。大官人望着,收敛了一脸笑意,“咳咳咳”喘着粗气。
“爷爷,我娘喊你进屋,吃饭了。”孙子华柳跑过来,扶起大官人,“您慢点。”
“满崽,你先去吃吧!爷爷再坐会。”
“吃了饭,我再扶你出来。”
“马老先生说吃了早饭,要来和你说《春秋》嘞。”
“哦,他真的来吗?”
“一定会来。”
“那爷爷就在这等他,你瞧,这日头都一竿子高了,要是真来,也快到了。你进屋,给爷爷端碗汤来就是。”
“华柳,快扶爷爷进屋吃饭,外面风大。”
大官人听到是张氏在喊,应道:“来嘞。”
仙桃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喊:“琼花,快去帮华柳扶爷爷,都是大妹子了,没得华柳一半懂事。”琼花冲着娘吐了吐舌头,做了做鬼脸,跑了出去。
大官人拍了拍琼花的头,笑道:“爷爷还能走,只是慢了些。有华柳扶着就行了。”祖孙三人刚到堂屋门口,官道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仙桃指着官道上的人对着正在屋里盛饭的巧凤喊:“快来看,莫不是你屋里印祥兄弟回来了么?”巧凤提着饭勺,端着半碗饭,跑了过来。来人正在老腊树下拴马,几个士兵从马背上卸下几大包东西。巧凤扬起拿了勺子的左手,用手腕揉了揉眼睛,喊道:“娘,快出来瞧,怕真是印祥回来了,还带着一队人嘞。这回你不用愁了,镇上不会再划你地主了。”张氏看了一眼,“还不帮着提家伙,傻站着干么子。”大官人始终没有作声,静静地坐在屋门口的躺椅上,见印祥领着人到了门前,干张了几下嘴,都没发出声来。直到印祥跑了过来给他行大礼,才指着张氏道:“快扶起来,千里迢迢地进了屋,你们也不长眼力见,端水倒茶,唉,门风每况愈下喽!少了圣贤之礼喽!”“爹,不碍事的。不累,我是从白岩镇过来的。”“么子,白岩镇,哦,你几时到的白岩镇?”“哦,来了几日嘞。”“瞧你这冇用的崽,几日了,屋里也好早准备点吃食,好招待你的兄弟们。这倒好,你的兄弟们只好碰到么子吃么子嘞。还好,知道回屋里赶早饭。快进屋吧!我说嘞。今早一会是春阳乍暖,一会又云遮雨浓,风一吹,又云开雾散。原来是我屋里转时运了,我崽回来看爹喽。”
大官人越说越起劲,“蹭”的一下从躺椅上站起来,拉了印祥,招呼众人往堂屋里走。张氏惊奇地发现大官人的脚步是如此的轻盈。印祥进了堂屋,从神龛上抽出三支香点燃,拜了祖宗,起身便问:“环儿姐姐嘞?进门这么久,也不见她来望兄弟一眼。”众人都沉默了。彭氏的哽咽打破了沉寂,印祥走过去,拉起彭氏的手,焦急地问道:“大妈,姐姐呢?出了么子事?人嘞?”张氏扯过印祥,劝道:“环儿的事不是一两句就能说完的,先吃饭,过会再说吧!”
“娘,周团长托我回去时将环儿姐一同接过去。莫不是她嫁人嘞?”
“那倒冇有。”
“人嘞?”
“去了笔架山青石庵,出家当姑子修行去了。”
“好了,先吃饭吧!”大官人催促道。
印祥一进门,张氏就吩咐杀了老母鸡,印科在灶房守着煮,仙桃这会正好端上了桌,印祥问仙桃:“哥哥出门了么?”
仙桃回道:“没有啊!”
张氏夹起一只鸡腿:“来,好久都没有吃到屋里的饭菜了,尝尝,还上口不?快吃,这是你哥亲手煮的嘞。”
“他人呢?咋不上桌上吃饭?”
“唉,这几年老腊树下发生了许多事,这会正在搞土改嘞。听村上的人说,我屋里要划高成分,这不,你哥吓得连门都不敢出了。听外面的人传地主都是被砍头的。”
“哦,他怕么子,屋里那点田土是自给自足,算不上地主,自打落脚在老腊树下,那几亩薄田不是一直在自己种自己吃吗?屋里又冇有请长工,也划不了地主,更谈不是那收租逼债、抢男霸女的恶霸,碾坊、油榨屋是便乡邻、造福子孙的善举,谁会杀他的头呀?”
印科在门后听兄弟这么一说,走了进来,哽咽着道:“兄弟,我还以为你带一帮人是来抓我的嘞。坪底那黄八爷就是让他侄儿带人抓去砍了头,我怕你也六亲不认嘞。”
“瞧你说的,你相信兄弟会是那样的人么?快过来,一起吃饭。放心,那点田土划不了地主,也砍不了你的头。”
“可不敢说,白岩镇上的人来过几次了。吴家台上八姑奶奶都打成了坏分子,说她是个破鞋,剪了鬼头游乡,还挂了串破草鞋,你还不知道吧!马甲长的腿都让人用柴棒子打断了嘞。青石庵供的菩萨都被人砸了、烧了,说是么子四旧、迷信。”
印祥放了碗,问道:“环儿姐姐没事吧?”
“不知道,早些天听说姑子们都要参加劳动改造,种庙产嘞。”
“那你明天带我去接环儿姐姐,好不?”
“我可不敢去。”
张氏骂道:“你平日说起来蛮有胆子的。一到正事,连老鼠都不如。我去,领着华柳去看姑姑,琼花也去,顺便把早年许下的愿也还了。”
“奶奶,你叫我做么子?”
“哦,明早去庵里看姑姑,你敢去吗?”
“这有么子不敢去。”琼花拉着印祥的手,“叔叔,明早我跟你去,这有什么怕的。”还天真地对着印祥做了个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