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对是款老游戏,在当下新游戏以分秒速度刷新的时代,它真的是太老了,只在有人无聊得无可消遣时,才会点击玩耍上一时半刻,而我,是其中的老棋盘。
(一)
绿子,是我最钟爱的儿子,它很精灵,常出其不意狡猾地将兄弟们诱入圈套。这让兄弟们又气又尴尬,却又无可奈何。
可在另一场游戏时,我嗅到不寻常的气息。
首先是绿子的位置,按常规判断,绿子正身处险地,紧贴棋边,左首仅余一眼,分明是背靠悬壁,身临深渊。当此时,红兄、蓝弟正以45度犄角状,纠结兵马小心翼翼地围拢过来。它们不是首次联手,却第一次这么酣畅地会心窃笑。
绿子视若无睹,对转瞬即至的危险一无所觉。它心在远方。
我凝神探视它的内心:在一团绿色光芒中,悬浮着一个婷婷娉娉的影子。绿子的心痴迷地追随着她,不因自己只是一束卑微的电子而放弃。
那是个玩游戏的女孩儿,常以她可爱的指尖在课间点击这五色的彩球。
她只是欢喜地把这当成游戏,绿子却爱上了她。细密的忧伤与甜蜜填满绿子的心房,除此,它什么也不在乎。
我凄然闭上眼。
绿子是我最钟爱的儿子,我爱绿子,却没有办法决定它的爱情。
哔吧——,一声警报,游戏结束。
绿子碎了……
(二)
“雨霁听流水,堂前问落花。”
多诗情惬意的情怀,这是我的橙子。
设计这款游戏的主人是个才子,学的是计算机,却酷爱古典文学,在他内心盈溢着传统文人的浪漫。橙子在精神上最与他接近。
游戏时,橙子总一副疏离状,远远站在某个位置,漠然俯瞰兄弟们间似真还假的争斗。通身的橙色光芒也淡淡地,似有还无。
我注意它时常常会产生错觉,似乎橙子是遁世离俗的隐士,它的存在只是一个虚无,只是为了存在而存在,其实它并不存在。如果没有程序的限制,飘然若仙的它甚至随时会脱离我这方老棋盘。
之前的橙子却是不同。
它桔黄色外衣奔跑在月光下,如妖似魅,点亮每一个众生昏聩地夜晚,那时的橙子是活的。它在棋盘内游走,不断使出各种手段,将众兄弟玩弄于股掌之中。只要橙子出动,所到处就一片混乱,谁也不明白是什么妖魔做乱,能让大家始终跟在橙子之后疲于奔命。
橙子撩拨得众人团团打转,明明眼前既为死路,还未容众人窃喜,橙子一转眼却已脱身而出。这是智者的游戏,在这场永远会有新机会重新开始的游戏里,橙子最惺惺相惜的是绿子,或者说是曾经的绿子,只是绿子沾上了爱情,便如沾上了瘟疫,那个灵气儿的绿子死了。橙子每想到绿子,就呸上一声,骂它没出息。
出尘脱世的橙子,我喜欢;玩世不恭的橙子,我喜欢。我入迷地欣赏我的儿子,在心里咀嚼这股得意。这常让我想起创造这款游戏的主人。
似是心有灵犀,某一天,主人竟然突现。他老了。以前那个意气风发持才傲物的小伙子不见了,风尘仆仆的岁月在他脸上刻下苍桑二字。
他坐在开往南方的火车上,拨过几通电话后,疲惫地倒向座位,不时烦燥地看看手表。百无聊赖中,他打开了游戏菜单。
我欣喜地呼唤。
他没有听到,心神不属地在游戏间随意敲击。第一局很快结束,然后又是一局,又一局……
他的头发露出星星点点的银光,我眯起双目,怕这银光晃伤我的眼睛。
我注意到橙子,它困惑不已地仰视着创造它出世的“主人”,沉思了很久很久。
与主人的相逢,在无滋无味的尴尬中开始,又结束。他现在是世故的商人,思想里只有苍灰的生活及生存。而“我们”只是“游戏”。
没多久我便释怀了,时光嘛,总是向前的,记忆总是有走有留。
只是橙子变了,夜间的月色再撩人,也拂不动它的心房。
它枯靠在一个边角,神色衰朽。
“雨霁听流水,堂前问落花。”,多美的情怀,只是再找不到能引起共鸣的人了……
(三)
我梦见我在梦里变成一堆萎在地上的女人内衣。
粉红色的蕾丝花边儿,可怜巴巴地揉在烂泥淖里。
我醒了,心脏嘭嘭直跳。此时,一片残阳被上帝之手在天空抹下最后一道怪异的亮色。
我可能是老了,近来脑海里常浮现些虚幻的念头,这不好,因为我本该只是一款游戏中的棋盘,连记录数据的程序都算不上,更不要说思想。
设计我进入游戏的,是个计算机工程师,而我的存在却是在很久之前。
那一季,南方的梅子雨下起来不肯停歇。我躺在一堆发了潮的稿纸堆中,挽着一个在雨中艰难蹒跚,撑一把旧得有些发黄碎花伞的男人。(唔,我认为我是在挽着他。)
粘滞的墨粉味很浓,凝固在四周的空气里,就像我所挽着的这个男人所散发出的忧郁。他的手提包里,蜷着他几乎是写了半世,却卖不出去的文稿。而我,是这批文稿的精魂。
这是一个不得志的文人。
今天他去了一家杂志社,却一无所获,出版费对他菲薄的荷包来说不亚于一颗吞不下的鸵鸟蛋。就在前一夜,他哭了,趴在我的怀里(唔,我认为他是趴在我的怀里。)。他哭得很凄惨,像个没有人要的小狗。
我用我无形的手抚摸着他的脑袋,心里酸酸楚楚,却又由不得自己地升起一股火气。说实话,我心痛他的执著与辛苦,却又打心底瞧不起他。最是无用读书人,偏又倔得不肯转头四处望上一望,瞧一瞧世界原来还有那么多的机会与运气。
我是他文稿的精魂,却在精神上背叛了他。可我不能离开他,因为我是他一直以来以心血浇灌而成的“精神情人”。我只能默默地,以自己的隐忍与温柔陪他走着,走着……
黄梅雨的天儿悠长悠长,绵密得让人迈不成步子。
突然有一天,雨停了,文人的背陡然挺直了,他笑了,因为他的文稿卖掉了。
他签自己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时,很匆忙,结尾那一点是以潦草的横做的了结。他急于和买他文稿的领导握手。
然后领导的簇拥者后面就多了一个簇拥者。临别,他都没有再看我一眼。
往事已矣,回忆总让人伤感。
其实对我来说是个解脱,不用再天天承接失败者的落漠。年轻的计算机工程师出现了,他惊异地发现地上有个东西在闪光,然后蹲了下来。那是我没有温度的泪,这给了他灵感,我的新生也由此开始。
以前我是女人,现在我是男人。以前我是女人因为我只能是女人,现在我是男人,因为我必须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