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轻轨窗口望去灰蒙蒙一片,能见度很低的天,这样的天气该有飞机滞留了。在机场的等候最令人心焦,滞留的候机厅有如孤岛。起飞不知推迟到何时,机场离市区远,往返不便,只有两头不靠地干等。我最长等过7个小时,头天起降个不停的暴雨令大厅里满是排着的队伍和四处打探消息的人——没一条消息确凿,机场人员都在等广播,何时起飞只有天知道。
回来看网上新闻,“继7日晚,上海中心气象台发布大雾黄色预警信号起,申城浓雾迷漫已进入第五天。昨晚10时左右上海中心气象台再次发布大雾橙色预警信号,今天上午申城依旧一片雾茫茫。”
“和人世隔着大雾”,不知怎么想到这句话。
很久前看一部片子《孤岛惊魂》,1945年的美国,一名寡居妇人葛瑞丝(妮可·基德曼饰)带着两名年幼子女住在空荡大宅之中,她对新来的管家叮嘱,其子女因为不明原因不能见阳光,屋中一定要拉上窗帘,而且在锁好一道门之前不能打开下一道门,以免强光照射进来。
住进这幢房子后,葛瑞丝发现陆续发生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包括窗帘会被突然拉开,本以为在一年多以前战死的丈夫又奇迹般归来,但一晚之后他又重返战场,消失于大雾。一双儿女去寻找父亲,屋外的草地和树林,雾气缥缈,葛瑞丝焦急地追赶他们……
这部影片,看时有一层阴冷雾气黏附身上。
黑衣的妮可在影片中一直处在惊悸与惶惑中,晃动的窗帘,神秘的三位仆人,床底的相册上那几位仆人闭着眼睛的死亡合影,还有她和丈夫的短暂相逢,旋即又永远分开,她跑进雾气弥漫的树林中徒劳地寻他……一切的一切,她的确是和人世隔着大雾的——葛瑞丝和她的儿女其实已死于几年前的战争中,他们的鬼魂,一直住在这所大宅里,不肯离去。
一连串的悬疑倒置,到片子结尾,所有伏笔才有了答案。
与人世隔着大雾的岂止亡灵,现实中也不乏其人。看爱伦·坡的小说时亦有这种雾气湿重之感,主人公游离于另个世界,黑夜统领的世界,突然有脚步自走廊那端响起,而分明空无一人。
那脚步声我想是回荡在爱伦·坡内心。在小说《泄密的心》中他写到,“它是当灵魂被恐惧彻底压倒时从心底发出的一种低沉压抑的声音。我熟悉这种声音。多少个夜晚,当更深人静,当整个世界悄然无声,它总是从我自己的心底涌起,以它可怕的回响加深那使我发狂的恐惧!”
照片上,他眼神阴鹜,布满疑虑:父亲离家出走,母亲去世,他们三兄妹分别由三家人收养监护,这是他哥特式眼神的源薮。
如朋友D说,爱伦·坡被作为侦探小说的创始人的这种解读远远不够,甚至是种误读。尽管人们说他每一篇“侦探小说”都创造了一种模式,分别是不可能犯罪、安乐椅神探、密码解析、逆转模式和心理盲区,但他作品内质表达的是同个主题:对人世的极度敏感与不安。
那种不安犹如森森雾气,因雾的阻隔,看不到稍远点的景状,但它们分明盘桓在附近。一伸手,可能会突然触到雾中一只灰冷衣袖。
在一则随笔中,爱伦·坡说,“我认为人类的努力对人类本身不会有明显效果。与6000年前相比,现在人类只是更活跃,但没有更幸福,也没有更聪明。”
还有霍桑,船长父亲在他4岁时去世——因而才会有《教长的黑面纱》《带有七个尖角阁的房子》等作品吧,永恒的原罪意识,漫长的自我救赎之路……在爱伦·坡心目中,霍桑“属于艺术的最高层次,一种服从于非常崇高级别天才的艺术”,无疑,这评价基于一种气息相投的惺惺相惜;还有夏洛蒂·勃朗特,母亲早逝,8岁时她被送进一所专收神职人员孤女的慈善性机构——柯文桥女子寄宿学校。那里生活条件极其恶劣,她的两个姐姐染上肺病先后死去。夏洛蒂和妹妹艾米利回到家乡,在荒凉的约克郡山区度过童年,也因此《呼啸山庄》中那股凄厉表达得如此充沛。
童年不幸的作家例子似比比皆是,卡夫卡,他父亲虽在,却是个暴君,卡夫卡一生都生活在父亲阴影中,但同时,父亲于他是成功和权力的象征,他甚至对父亲说:“你是我心目中万物的圭臬。”正因有如此纠结心绪,才有《变形记》吧,主人公变成甲壳虫后,尽管遭家人厌弃,仍想和家人重修于好……
还有伍尔芙,她在青春期的十年内遭遇了四位亲人的接踵死亡,另外,对她损毁最严重的是早年来自两位异父兄长的性侵犯。在自杀前几个礼拜,她在信中还说到,“一想起6岁时异父哥哥把我抱在一个壁架上站着,探触我的私处,我仍然羞耻得发抖”,他们对她的猥亵与性侵犯几乎持续到她22岁。有次,当他扑上她的床亲吻她时,她的父亲正在三四层的楼下因癌症而濒临死亡——这些可怕的记忆,一直使她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连照镜子都会引发羞耻与恐怖感持续了她终生。
阴影直至跟随她衣袋里装着石头,走入乌斯河。
童年为阴影笼罩的作家,他们的作品极少喜气洋洋,锣鼓喧天。更多在他们作品中出现的,是那些发了疯一样的白日梦和畸零人。
好在,蚌病成珠,他们不幸的成长背景至少从作品中获得一定程度的补偿,像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说的,“不幸的童年更能造就一位出色作家!”他推崇的作家海明威也说过类似话,有次他被问到怎样才能成为伟大作家时答,需要有一个不幸的童年。
然而,没人愿以一副阴郁成长去交换“伟大作家”名号吧,若真有这种交换,就如命运之神在低沉耳语:
“你将被永禁在这座被湿冷雾气围覆的屋子,你所得到的回馈是一副传世之作,它将张挂在你屋内,张挂在你姓氏下。”
这幅大作的确传世了,以作者被命运永禁在雾屋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