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电影《鱼缸》中米娅把木棍伸向水中的小女孩并把她拽上岸时,我长松口气,她救上的不仅是她母亲男友的女儿,同时,这也是米娅的自我救赎!她及时抑制住了体内“恶”的膨胀——在之前,小女孩为摆脱米娅,不停地踢她就是在激发她的恶。很明显,英国新锐女导演安德里亚·阿诺德是这么设计的,让米娅的恶再也忍无可忍,直至一把将小女孩搡进水中!水花飞溅的一瞬,河水吞噬掉的不止是一具小身体,也是岸边米娅的善与理性部分。孩子坠落形成的那个漩涡正是危险的人性黑洞的显露!
好在危险被及时终止。小女孩被拽上岸与米娅抱在一起,她们,都是劫后余生,都是幸存者——对小女孩是身体,对米娅是灵魂。
及时刹住的恶,由此萌生出颤巍巍绽放的白色小花,小到微弱,但它确是绽开了。
米娅的“恶”原本是有理由的,当她发现母亲的男友科诺其实有家室,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儿时,当她发现她对他的期望全部落空——他不会与她单身母亲有结果,不会以“父亲”的身份给她带来缺失已久的家庭温情(而她曾经短暂地感受过这温情)。他也不会因与米娅有过一次性关系而有什么更“负责”的打算。虽然他鼓励她舞跳得不错,鼓励她去应聘相关工作。
科诺掐灭了米娅一切念想。他还是他,一个身份稳固的丈夫与父亲,她们仍是她们——她,母亲和妹妹,挤在一处伧俗日子里,与科诺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原本暴躁敏感的米娅必得有个出口宣泄。她还缺乏足够能力与勇气与科诺及他太太正面交锋,而当他们的小女儿恰巧玩滑板经过她面前时,“恶”给了她最充分的机会。她挑选了弱者做为宣泄对象。她当然清楚,这个弱者会对科诺这位父亲以多沉重的打击,倘若小女孩有什么意外的话。
一切都是本能地闪念,米娅一路拐骗小女孩时甚至没想好将要把她带向何方,她只是要把小女孩从她父母身边带开,要让他们惊吓乃至绝望,她要让这对中产阶级夫妻尝尝痛苦滋味!
当小女孩不听从她指挥,开始逃跑之后,米娅身上另一股黑暗发作了,她不能忍受一个小女孩与她的对抗,况且她的父亲还是科诺!她们追逐着,米娅追赶的脚步已停不下来,她必须拦截她,前方这个执拗的,被好家庭宠惯了的小女孩。追上她对米娅并非什么难事,对方毕竟是个稚童,然而,这稚童却有着毫不示弱的脾气。她企图摆脱米娅,用一个有胆量的孩子对坏人通常的反抗,她不停地踢扭,表达她的愤怒与害怕。她把米娅的恶的导火索引爆了,她落水了,事情在这里通向两条路,而导演安德里亚·阿诺德选择了——挽回。她给了米娅机会,给了观众机会,事实上,那样湍急的河,完全可瞬息卷走一个女孩,不容她在水中挣扎后探出求生的脑袋,是的,米娅的恶的迸发加上凶狠河水的共谋,只需几秒,小女孩便会被河水干掉!而只再需一秒,河水将复归平静,守口如瓶。接下去的米娅将要如何过她的人生?外在的法律与内在道德的磨折?这些都不能挽回一个生命——“恶一旦爆发就将指向罪!”
导演给了米娅一个挽救自我的“恶”的机会。她把小女孩送回小区,父亲科诺追赶上她,甩了她一记耳光,权作两清:他作为一个偷嘴男人的“恶”在女儿失踪的这些小时内得到回敬,而米娅对小女孩的诱拐在这记耳光中也得到惩罚。
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从基督教的“原罪”出发,引申出“美德是人为的,善也是人为的;恶存在于人的心中,就像丑存在于世界的中心一样。”
在《鱼缸》中,米娅把木棍伸向小女孩的那瞬,是源自对死亡的惧怕,还是心中善的人为的猛然苏醒?无论如何,恶在米娅心中是有底线的,她没有放纵这恶向下坡疯驰而去——而有多少人这么做了?
《理发师陶德》中的陶德这么做了,法官因看上他的妻子,使他遭陷害而流放。陶德重回家后,得知妻子已死,女儿被法官所禁时,仇恨喷薄而出,血腥之路就此展开。在那间阴霾的舰队街阁楼理发室,他以复仇名义滥杀无辜。他面色苍白,目光阴鸷,完全被恨与恶所控制——陶德这人物在历史上确有其人,据说是个杀人如麻的伦敦连环杀手。
还有英国电影《暗袭》中,目睹丈夫和女儿死于一次交通事故的莎拉,精神几近崩溃,她参加了同伴为她组织的一次洞穴探险活动。在活动中,她听一位同伴贝丝说另位同伴朱诺和她的丈夫有染。莎拉砍伤了朱诺,在她濒死呼救时扬长而去。朱诺死后,莎拉跌下深渊,醒来后发现出口就在前面,她慢慢爬上这条由白骨堆成的斜坡通道,在她以为逃离了黑暗时,她看到了朱诺的鬼魂,听见女儿手捧生日蛋糕轻声叫着:妈妈……她仍然陷在无可出逃的黑暗中。或者说,像有些影片观感认为的,莎拉最终还是逃出去了,只是她精神的一部分已经永远留在黑暗洞穴中。
多年前读铁凝的小说《大浴女》,印象最深有一幕:一对姐妹因为妹妹尹小荃(母亲与一位医生的私生女)的出生动摇了她们本来的优越地位,她们眼睁睁地看着尹小荃扑腾着两只小手栽进了污水井。她们静止地立在十步之内,谁也没动一下!她们看着妹妹,就像看着一只小鸡或小鸭那样,永远坠落井窖。没错,妹妹不是她俩直接杀死的,可她们的不作为难道就能得以赦免?在她们的不作为中隐藏着人性中残酷的“恶”。这“恶”如此凶险,足以葬送一条与她们有血缘关系的生命!尽管日后她们受到心灵的责罚,但“恶”的后果已无可更改。
恶或是恶的闪念兴许在人人心头都暗藏或显现过!它忽大忽小,摇摆不定,有时它是密室中的幽邃烛光,有时它会成为一发不可收的荼毒之火——这火可能并非受到“恶”的外部动机的蛊惑,它出自更深处的内心意识。对一个“恶”的意识占上风的内心,如同沼气弥漫地,星星之火都可能令恶燎原。
相反,在本可以滋生恶的地方有时却会绽放善,就如盐碱地冒出的青绿。
波德莱尔说,“一切美的、高贵的东西都是人谋的结果”。因为这“人谋”,恶的存在一方面侵腐人类,另一方面却督促着人类心智的淬炼——唯此,在“向恶而生”的环境中,我们才不会被恶所逐步吞噬。
说回《鱼缸》吧,在那空旷野地,面对与她命运迥异,长在蜜罐里的小女孩,在这个善与恶箭拔弩张的临界点,米娅没有任由恶助虐自己的怨怼。她把女孩拽上岸的一刹,也可以说是15岁的米娅穿越了一次封闭的“鱼缸”——穿越了那个喧嚣的平民家庭中的一段成长,去向了更阔大的人生水域。
生活在短暂坍塌后,延续下去……米娅搭上男友的车,去往未知的威尔士城。未来的路无疑更污浊,也将受到更多的“恶”的挑衅。米娅,会如何对待那些更富于挑衅的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