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启动蘑菇云般的讯息,一天开始。隔着一公分厚的办公挡板和同事网聊,平均一小时查回邮箱,两小时刷新一次博客,二十分钟看次手机有没新短信——即便有铃音提醒,没准可能会漏听。
时代共有的隐形焦虑强迫症。
那些点击过的资讯兴许转身就忘,但宁肯错点一百,不可漏看一条,哪怕它毫无营养,我们要在大量信息中建立存在感与安全感。PK激烈的时代,或许这样才能表明与时俱进的诚意。
“思”的时间有多少?来不及思,或者,有名人与各类专栏替代了我们思,正如那些网聊工具的表情符号替代了我们脸部肌肉的亲自运动,它们比真人更精确丰富地传递了各种象征,包括你不可能对真人演示的亲吻和拥抱。
在眼睛和耳朵中度过的每日,“思”的能力正逐渐退萎。我们习惯了泛生活,还有泛泛之交——谁的MSN或QQ上没N个群呢,同时开聊的场面煞是壮观,可当孤独来袭,找不到一个可诉之人。即使同在一城,同处一楼,我们习惯潜在网线两端。实地相逢,那要调动真刀实枪的情绪,不像表情符号可以解决。真遇上了,或许几分钟后的寒暄热身后便无语,可聊之话在网络中已被透支消耗。
团购,拼车,合租……集体化时代模糊了个人印记,“个人”被越来越强大的社会共性所裹挟。雨果说:“冷暖面前我相信皮肤”——对现代人,比起皮肤,更依赖的是天气预报;比起“我思”,我们更信任鼠标与手机键的游走,“关手机对人们来说已经算是一种练功状态。”
有位知名中文网站的CEO和我聊到新媒体,他说,纸媒几十年内一定消亡。他甚至说了不算太远的一个具体年份,他的信心是由日益下滑的纸媒发行与庞大的网络读者群支持的,他所在网站有大量类型小说,新鲜悚动,追者诸多。然而我坚信书刊的不可取代正如相信地球上植物不可被仿真植物替代。我相信伟大的印刷术不止用来印钞票和广告传单。书是不可替代的美学,只有捧卷这姿势才能真正返回温暖的汉语。
汉语唯有纸卷才能发散它的内力,它荧白与漆黑的光。是谁说过,汉语是先秦繁星,汉宫秋月;是“推”“敲”不定的月下门,“吹”“绿”不定的江南岸;是孔子的颠沛,庄子的逍遥;是执过鞭者的兵法,受过宫刑者的史记;是屈原的哀郢沉江,杜甫的沉郁顿挫;是李太白的杯中酒,曹雪芹的梦中泪。
这段话,也就道尽了汉语。假若没有印刷体的汉语,如何体会“依然有味是青灯”的夜晚?灯下把卷,冰河夜渡,那是整个中国文化的千年背景!你如何能想象中国文化被浩荡鼠标簇拥,到达彼岸?
文化乔迁网络,虽省地,然世界之大,当容得下万架书。
我在网上读过不少作品,多少有些囫囵吞枣,走马观花,仿佛后有追兵,如同在巨大卖场的那种慌,不留神就错过要购物品的区域,待返回又迷了路。越浩瀚的地方越难买到东西,目迷五色,不知所终。
一卷在握却是今晚的尘埃落定。目光随时可停顿、拐弯,落在一句话或一个字面。
家中有整面墙书橱,仍显逼仄,持续增添的书溢出书橱,耽于家中各角落。有时,会站在那面白色书橱前出会神,不知要抽出哪本。里面有从青春期或更早时开读的书,有些已眼生,如重读与之前会有不同感触吧。我仰望它们,那些我多年来应感恩的供养,虽书的内容稂莠不齐。
“文明就是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在做什么”一位叫卢安克的德国人说的,他是教育研究爱好者,在中国偏远山区的村级小学代课。他还说,“对消费生活的追求只会让我萎缩,甚至会让我失去对于生活的信心。”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古老汉乐诗的一首。原诗的思指女子对男子的思念,但这思也未尝不可象征更广大的思?有所思的人生才有意义,繁冗人生才得以汇溪成海。“潮来天宇白,日照海门青”,这海不止是地理的海,而成为气象更加万千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