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文①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②，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③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④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注释】
①文：此字是指文学或文章，但有时也用来指称广义上的文化、学术，及狭义上的，例如作品的修辞、藻饰以及事物的花纹和颜色等。此句中的“文”应指泛举，包括广义和狭义。②色杂：指天地一片混沌的情景。③垂：表现、传布。④道之文：“道”指自然之道，“道之文”说的是由自然规律而形成的文。
【译文】
“文”的意义是很重要的，可以说它是与天地同时并存于世的，可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从宇宙一片混沌到分出天地，天上出现了两块圆玉般的日月，以致天空中出现了光辉灿烂的景象；同时，秀丽的河山也表现出了大地分明的地形。这些都可以说是大自然所表现出来的“文”。抬头看到天上的光辉景象，俯身又看到地上绚丽的风光。有了天与地、高与低的明确区分，才会又有宇宙间两种主体的出现。到后来，出现了有着聪明才智的人类，于是，就和天地一起被称为“三才”。人是世间万物最突出、最优秀的，是天地的核心。当人的思想一旦产生，就又会出现语言；有了语言，就又会出现文章，这就是自然的道理。
【原文】
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①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②。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③？
【注释】
①贲：装饰。②锽：钟声。③欤（yù）：句末助词，表疑问或惊叹。
【译文】
再看看除人以外别的事物吧。其实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它们也都有文才的体现：龙和凤用美丽的外貌表现出吉祥的图案，虎和豹用华丽的皮毛来表现雄武的姿态；云霞的色彩比画师的渲染还要美丽，植物的花朵也并不依靠织锦的匠工来装饰。这些都不是外来的装饰，都是它们本身自然形成的。还有在树林间，因风吹过而发出的声响，像竽瑟的和鸣；泉水流动，在石头上激起的音韵，就像玉罄和着钟声一样。因此，只要有形体存在就会有文章，只要有声音发出，就会有文采。那些没有意识的东西都会产生出如此多的文采，那么智慧丰富的人，怎么会没有好文章呢？
【原文】
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庖牺①画其始，仲尼翼其终。而《乾》、《坤》两位，独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若乃《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玉版金镂之实，丹文绿牒之华，谁其尸②之？亦神理而已。
【注释】
①庖牺：即为伏羲。②尸：做主，作决定。
【译文】
人类文化的开始源于宇宙的起源，最早深刻讲明这个微妙道理的是《易经》中的卦像。伏羲首先画出了八卦，最后孔子写出了《十翼》来阐明《易经》中的道理。而且对于《乾》、《坤》两卦，孔子还特意写了《文言》一文来做解释。由此可见，由语言而出现的文采才是宇宙间的基本精神。至于有了《河图》才会有八卦，有了《洛书》才会有九畴；还有刻了金字的玉板、写着红字的绿简等有华有实的东西出现，这些都是由谁来创造的呢？其实都不过是自然的规律罢了。
【原文】
自鸟迹代绳，文字始炳，炎皞遗事，纪在《三坟》，而年世渺邈，声采靡追。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元首载歌，既发吟咏之志；益稷陈谟，亦垂敷奏之风。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勋德弥缛。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①，英华日新。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制②《诗》缉《颂》，斧藻群言。至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性情，组织辞令，木铎（duó）③启而千里应，席珍④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
【注释】
①被：波及，影响到。②削：即“制”，创作、制作。③木铎：古代用于进行教育的器具。④席珍：指学者有崇高的道德和丰富的学识来供别人请教。
【译文】
自从文字发明以来，它的作用便日益显著起来。神农、伏羲的事迹被记载在《三坟》里，但由于年代久远，当时的一些东西都已经无法追寻了；唐尧、虞舜时期，文章作品开始越来越多，大舜写的“歌”，已经开始抒写自己的情怀了；而伯益和后稷对君王所做的建议也开了章奏写作的先河。夏朝兴起后，事业宏伟，各种工作都上了正轨，因而受到了歌颂，也就有更大的成就；到了商代和周代，这时的文学作品比以前又有所发展了。由于《诗经》的影响，好作品此时逐日增加：周文王被纣王囚禁时写成了文采华丽的《繇辞》一文，它的文采就像玉石的花纹一样，含蓄而丰富，含义精确而坚实。后来，凭着周公旦的多才多艺，他发扬了文王的功业，创作并辑录了《诗》和《周颂》，并对各种作品进行加工整理；又到孔子时，他不但继承了过去圣人的事业，还超越了他们。在对过去作品的整理、融会的基础上，他作成了《六经》，这本书就像在音乐中集各种乐器乐声之大成一样。他提炼出自己的思想，将它写成美妙的文字。从此，孔子的教化便远及千里之外了，他的道德学问也流传到了万世之后。他写下了世间的灿烂之事，开启了人们的智慧才智。
【原文】
爰①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②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取象乎《河》、《洛》，问数乎蓍龟，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③以成化；然后能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挥事业，彪炳辞义。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
【注释】
①爰（yuán）：语气助词，一般放在句首。②素王：指孔子。古代称有帝王之道而无帝王之名的人为素王。③人文：指各种古籍。
【译文】
从伏羲到孔子，前者开创了基本的法则，后者将它发挥出来，而这些都是根据自然的基本规律来进行写作和推行教育的。他们效法《河图》和《洛书》，用蓍草和龟甲来占卜；观察天文现象来追究自然各种变化；学习过去的典籍来达成教化的目的。之后才能治理国家，整理、阐明出恒定的法度，并使各种事业得到发展，让文辞、文理的作用得到发挥。由此可知：自然规律是靠着圣人在文章中所表达出来的，圣人是通过文章来阐明这一道理的。这些道理处处都行得通，天天运用也不会觉得有所欠缺。《周易》中写道：“能够让天下都运作起来的原因就在这文辞之中。”而文辞之所以能起到这种作用，就是因为它是符合自然规律的。
【原文】
赞①曰：道心惟微②，神理设教。光采玄圣，炳耀仁孝。
龙图献体，龟书呈貌。天文斯观，民胥以效③。
【注释】
①赞：《文心雕龙》每篇结尾处都有几句“赞”，用以总括全篇大意。②微：精妙。③胥：全部，全都。效：模仿、学习。
【译文】
总之，自然规律是非常精妙的，从事教导也应该根据这一精妙的自然规律来进行。古代圣人使这些自然规律发出光芒，也使伦理道德得到了宣扬。自从有了《河图》和《洛书》之后，世界间的规律、道理才开始被人所了解，人们也就从此以后都开始纷纷效法这种描述自然规律的方法，来进行教育和学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