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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爬山

春天来了,却又有些迟疑,寒流反反复复的来去,总像不舍得离开一样,三天前又带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阳春雪,害得楚千寻骑着摩托车在路上差点跌了跤。只是现在从窗户向外望出去,那些雪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它们从来不曾来过一样。

早晨楚千寻醒得很晚,到了办公室,屋里静悄悄的,还是只有老张在那里练字。

老张每次开始练字总像是在搞什么庄重的仪式,总要先洗手,再泡好一杯浓浓的大叶茶,然后才慢慢地铺开宣纸,拿笔醮饱了墨,展开马步半蹲在桌前,提笔运气,大半天才开始落笔写下。楚千寻有时就笑话老张:“你这是练字啊还是打太极拳?”

老张也不在乎楚千寻说什么,还自嘲道:“管它是什么呢,我自己心里舒坦就行。”

这会儿楚千寻走过去站在那里看老张写字,老张临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见楚千寻在看,老张就停下,直起身子来笑问:“怎么样?有进步吧?”

楚千寻歪歪头,拍拍桌子上写完的那一大摞宣纸,笑道:“天天写,浪费多少宣纸啊?”

老张也毫不客气地说:“你不也一样,天天写,浪费多少稿纸啊?”

两人相视一笑,老张又继续练字。

看看呆在办公室里实在没什么事,楚千寻就说:“你好好练,我也回家再浪费几张稿纸去。”

“快走吧,你走了,我自己在这里还清静一些。”老张笑笑说。

楚千寻走到门口,老张却又喊住他:“哎,忘了跟你说了,老马让我问你,五一晚会那个小品剧本弄好了吗?弄好的话快给人家送过去,等着排练呢。”

“老马来了?”楚千寻停住问。

“刚上班时来了一趟,问完你剧本的事就走了。”老张说。

“我已经写好,早给他们了。”楚千寻说。

老马就是楚千寻所在的文艺辅导站的站长,一年前被县里抽调到乡镇工作督察组去了,天天下乡,据说督察组也是个镀金炉,一两年后就可以要求回调,那样就可以升个一两个级别。现在站里的事一般就由副站长老张负责,老张名义上跟楚千寻一样也是编剧,实际上他只会写几个毛笔字,他自己就说,他本来应该到书画院的,不知怎么却把他调到文艺辅导站,还给他按了个编剧的头衔,但他也不介意,还开玩笑说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并把办公室里挂得像个书法展览厅。

创作室里另一个编剧叫夏雨雪,三十多岁了,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本来也是个很有才华的人,独立完成了好几个在省里都获过奖的小品剧本,还出版过诗集什么的,但楚千寻来文化馆上班的时候她就已经病休在家了,据说是因为恋爱失意得了精神分裂症,来上班的时候,不是说这个男的暗恋她,就是说那个男的骚扰她,跟每个女的却像仇敌一样,总觉得所有的女人都在嫉妒她。大家都怕她,就干脆让她在家养病,工资照发,只要不来给大家添麻烦就好了。所以楚千寻虽然来这里八年了,竟然一次也没有见过她,只是在一张表格上看到过她的一张一寸照片,学生模样,五官清秀,眼神明亮,让人怎么都无法相信这样的女孩子会成为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还有一个学舞蹈的小姑娘莫莉莉,上了没两年班就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开了一个舞蹈学校,周末教小孩子学舞蹈,平时教大人练拉丁舞什么的,忙得很。

另有一个老苏得了胃癌,虽说做了手术,病情已经稳定了,但他似乎已经看开了,也不愿意来上班了,天天就是扛着鱼竿到香水河里去钓鱼玩,他的情况也特殊,大家也不好说什么,更不好跟他攀比。

再就是有一个中年妇女郝大姐,是某个单位一把手的老婆,本来在乡镇工作,后来老公进城任职后她也跟着上来了,就安排在了文艺辅导站,由于她在乡镇时是会计,到了文艺辅导站也按了个会计的头衔,可连文化馆都一穷二白的,文艺辅导站还能有什么账可管?也就有点卖废旧报纸的钱。

所以说,文艺辅导站人事编制上虽然共有七个人,实际正常上班的却只有楚千寻和老张,而县里布置的一些写作任务,也只有楚千寻去做。好在对他来说这也不算难事,挤点时间,还是很快就能完成的,在这方面,楚千寻并不想跟别人攀比。

可是最让楚千寻感觉不痛快的,而是别的部门一些人,就比如那个剧团吧,大事小事,写个相声小品,改句台词,都得让楚千寻去,一遍不行两遍,改来改去,还总是挑刺,好像一切都是楚千寻应该做的一样。有时楚千寻稍有一点不乐意,他们就告到馆长那里,偏偏楚千寻又是个有点倔脾气的人,连解释都懒得解释,所以弄得馆长对他印象也非常不好。

回家后,楚千寻坐在书桌前,拿出自己的那个小说,看了半天,可前一天被一个情节挡住了,现在还是想不起来该怎么写。最后,楚千寻只好决定一小段一小段地写,就写那一个个的小碎片。他想,也许最终他能找到一个什么东西把它们串起来。

楚千寻铺开稿纸,顺着自己的思路任意写道:

这个处处叫人感到郁闷和迷惑的小城是我的家乡,我的心却没有家乡。

当夕阳沉下,当夜色渐渐笼罩了我的窗口,小城沉在一片巨大的虚无当中。这时,那无数的璀璨街灯亮起来,世界顷刻变得华丽,而且糜烂。我微笑着,注视着窗外的世界。我不喜欢这个世界,但我也并不排斥这个世界。我在我自己的世界里,眼看着外面疯狂或麻木了一天的人们也渐渐在夜幕中安静睡去,我疲劳的记忆却异常清晰。逃离了尘世的纷争,我的心灵空灵如无尘的夜空。

停了停,楚千寻接着写:

窗外起风了,春天的风在铝合金门窗的缝隙里横冲直撞,就像一个快乐的流浪汉在吹着得意的口哨,不知谁家阳台上的一个铁东西被风刮落到地面上,发出一阵哐啷啷的巨响。

突然,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从对面的楼里响起来,我知道,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每天上下班我总能看到她。美丽的杏眼,尖尖的下巴。我常常希望她能跟我笑一下,但是从来没有。她甚至从来也不看我一眼……

写到这里,楚千寻却又写不下去了,只好烦躁地放下笔,拿起本杂志来翻来翻去,看到上面有篇文章,说俄罗斯伟大的诗人普希金一生才华横溢,写出了二百多首优美动人的爱情诗作,就是因为他的爱情生活丰富多彩,一生有二百多个情人。楚千寻看到这里不禁笑了,难道自己写不出东西是因为没有爱情生活的滋润?不过说实话,就像自己这样天天闷在家里闭门造车也的确不是办法,自己都感觉思维这几年有些迟钝了,说不定真如许一辉所说,自己现在已经变得跟木头一样了。

但是,该上哪里去寻找所谓的爱情呢?那个黑衣女人吗?肯定不是。

楚千寻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外面阳光明媚,左边那个黑衣女人的阳台上那盆粉红色的花又开了一朵,在阳光的照耀下娇艳无比。

莫明其妙地,楚千寻又想到了绿萝,这个时候她正在做什么?

也是在这个时候楚千寻才想起,自己最初一见到绿萝就觉得有些熟悉,原来是她的长发跟黑衣女人的长发竟然有些相像,都是那么乌黑亮丽,一低下头的时候,那长发就能半掩住她们的脸,让人即觉得神秘,又觉得有种想要去探究这种神秘的冲动。

而就像有了心灵感应一样,当楚千寻想到绿萝的时候,绿萝竟来了电话。绿萝的声音如同这阳光一样明媚:“大作家,在干什么呢?写作吗?”

“没有,在家闲着呢。”楚千寻忙说。

“不上班吗?这么好的天气在家里你不觉得闷啊?要不出来逛逛吧,我这就去接你。”绿萝有些不容人商量地说。

“去哪儿?”楚千寻只好问道。

“出来就知道了,我现在在路上,一会儿就到你们小区门口了。”绿萝说。

挂了电话,楚千寻按捺着激动不已的心,却又疑惑,绿萝叫他出去干什么呢?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是有许一辉?压下自己的疑问,楚千寻忙找了一件深灰色的休闲夹克穿上,这还是别人送许一辉的,许一辉连包装没拆就直接给了楚千寻。

下了楼来到小区门口,楚千寻就见绿萝的车已经停在路边了。看到楚千寻后,绿萝把车窗摇下来,冲楚千寻调皮地笑着,楚千寻上了车,发现绿萝穿了一身粉蓝色带白条的运动装,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辫,脸上化着淡妆,看上去清爽亮丽的,更有一种充满青春活力的味道。

也许被楚千寻看得有些不自在,绿萝故意在他面前挥挥手说:“怎么了?看见美女发呆了?”

楚千寻这才像回过神来一样:“是啊,你真的跟今天的天气一样,叫人心旷神怡。”

“哈哈。”绿萝不禁笑起来,“作家就是不一般啊,夸人的词儿也跟别人不一样。”

“作家嘛,好容易遇到个值得夸的人,当然得展示一下才华。”楚千寻说着,又问,“有什么活动?去哪儿?”

“没什么活动,就是我失恋了,想找个人说说话。”绿萝却说。

楚千寻禁不住转头看她的脸,没看到有多少悲伤的神情,就笑道:“我怎么觉得你不像是失恋的样子啊。”

“失恋什么样子,非得哭啊?”绿萝说着,也笑了起来。

“起码表情应该忧伤一点吧?”楚千寻开玩笑地说。

“那我默哀一分钟吧。”绿萝说。

车开了一会儿,绿萝问:“我们去哪儿?”

“哈哈,你约我出来到的,还问我去哪儿。”楚千寻说。

“我也没想好。”绿萝沮丧地说,“你觉得哪里好玩?你带我去。”

楚千寻看看绿萝说的不像假话,就说:“要不,去石花山吧。”

“石花山?石头会开花?我还从没听说过呢。”绿萝惊奇地问道。

“我让你往哪开你就往哪开,到了你就知道了。”楚千寻故意卖关子道。

在楚千寻的指挥下,绿萝开着车过了香水河南大桥,又往前开了没多远,楚千寻就指着一座矮矮的山包说:“到了。”

“就是这里?这是石花山?”绿萝有些不信。

“上去你就知道了。”楚千寻说。

绿萝只得把车停在路边,跟着楚千寻开始往山上爬。

尽管才是初春,山上的草都还没长出来,但上山的路还是不好走,越冬的枯草牵牵绊绊,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摔倒。绿萝大概是很少走这样的山路,一个趔趄差点儿滚下山,楚千寻忙一把把她抓住。怕绿萝再被枯草绊倒,楚千寻就一直拽着她的手,直到到了山顶了才感觉出不好意思来。

为掩饰尴尬,楚千寻指着山顶说:“看,漂不漂亮?”

山项上突兀堆积着一些大石头,上面也并没有开出花,绿萝狐疑地望着楚千寻问:“石头花呢?”

楚千寻又笑着指指那堆石头:“那不就是吗。”

绿萝这才觉得受了骗,把嘴一撇,说:“原来是作家的想像啊。”

楚千寻忙说:“这可不是我想像的,人家这山真的叫石花山。”接着却又把自己的想像当作真事一样地说,“这山也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座坟墓,这里埋的是古时候的一个娘娘。”

“你说这下面埋着一个古代的娘娘?真的吗?”绿萝一边说一边使劲地看着脚下,似乎打算用肉眼穿透厚厚的土层,看到下面埋葬的那个人一样。

看着绿萝这副认真可爱的样子,楚千寻的心也不觉跳得更厉害了。他深深地呼吸一口,抬头往远处看,这里虽然离县城很近,只隔了一条香水河,但毕竟已在城外,从这里回望,县城的楼房层层叠叠,在阳光的照耀下,看上去明亮整洁,也很是陌生。日日生活在其中,只觉得烦闷,一旦走出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它,不知怎么反而又有些让人怀念了。

楚千寻又转头向另一边看,山脚下的香水河正像一条银色的丝带一样向远处飘去,再远处便是一大片绿蒙蒙的树木和村庄,而远山是朦朦胧胧的青黛色,颜色由深到浅,与天空相连,天空也是淡蓝色的,只是在比较远的地方,随意涂抹着几笔淡淡白云。

“冻死了,我们还是找个避风的地方吧。”绿萝嚷道。

楚千寻也感觉有些冷了,阳光虽然很好,但毕竟还是初春,山顶的风还是很凛冽。两人找了半天,来到那些巨石的南面,这里既背风又能晒着太阳。楚千寻搬了两块平整点的大石头过来两人并排坐下,阳光暖暖地晒过来,身上果然暖和起来,心里也慵懒得什么都不想去想了一样,只想昏昏地睡过去。楚千寻就想起在老家时那些喜欢在冬天偎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们,每次看到他们眯着眼昏昏欲睡的样子,总以为是人老了的缘故,却原来他坐在太阳下也有这种感觉。

“喂。”楚千寻正闭着眼,绿萝突然碰了他一下。

“怎么了?”楚千寻问。

“你怎么不安慰我一下啊?”

“安慰什么?”

“我不是失恋了吗?”

“哦。”楚千寻想了想,又说,“什么时候分手的?”

“昨天。”绿萝说。

“为什么分手?”楚千寻又问。

绿萝却笑起来:“你这是安慰还是采访啊?是不是想采访我,好写在你的小说里?”

“可以啊,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以把它写出来。”楚千寻故意说道。

“那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进小说。”

“我给你用化名,别人认不出是你。”楚千寻又故意逗她。

“那我还是不告诉你了。”

“那我可没法安慰你了。”

“你们男人,没一个懂女人的心的。”绿萝有些恨恨地说。

楚千寻望着绿萝苦笑一下,绿萝却宽容地一笑。

坐了一会儿,绿萝又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怎么会跟你坐在这里呢?”楚千寻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地说。

“你说为什么呢?”绿萝笑着反问道。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人和人的相遇真神奇,几天前还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你这个人存在,而现在我们却一起坐在这个山顶上看风景。”楚千寻说。

“这就叫缘分吧?”绿萝说。

“你在想什么?”楚千寻又问绿萝。

“我在想,”绿萝犹豫了一下,又微微一笑说,“我一直觉得你跟我从前的一个男朋友长得特别像。”

“哦,是吗?你刚分手的那个?”楚千寻想起第一次跟绿萝见面时,她愣了一下,大概就是因为他跟那个人长得太像了吧?同时他也伤感地想,绿萝之所以把他约出来,也许只是因为他长得很像她从前的男朋友吧。

“不是,是我从前的一个同学,但后来我甩了他。”绿萝却说。

“初恋吧?初恋是最令人难忘的。”

“也许吧。那时年轻,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绿萝苦笑一下,又说,“如果你愿意,以后我讲给你听,我真的有很多故事,说不定以后你也可以把它们写成小说,到时你就拿着它们去获诺贝尔奖吧。”

楚千寻笑道:“诺贝尔?这辈子是不想了。”

绿萝也笑起来:“太谦虚了吧?在我看来,你已经很成功了。”

楚千寻相信绿萝说的是实话,在很多人眼里楚千寻也算是成功的了,可是楚千寻知道,这一切还不是他想要的。可是,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更大的成功?可是,成功却无止境,就算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人,也不一定会满意自己吧?

两人很久没有说话,阳光暖暖地照过来,空气中有好闻的干草的味道。偶尔有几声清脆的鸟鸣从哪个地方传来,但这更增添了四周的寂静。远山还是那样朦胧而迷人,天空中的几缕云似乎移动了方向。可是这么大的世界,除了风声,周围却连一点别的声响也没有,这让楚千寻觉得这世上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似的。他转头看看绿萝,绿萝也正好回过头来看他,两人目光对了一下,似乎都有些尴尬,又匆忙把目光移开。可到处都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一时目光竟无处落脚。

有一瞬间,楚千寻突然很想问问绿萝跟许一辉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他们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绿萝却突然问道:“你相信爱情吗?”

楚千寻迟疑了一会儿,自嘲道:“这倒是个很深奥的话题,我也不知道,我都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呢。”

绿萝笑起来:“你写了那么多爱情小说,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吗?”

楚千寻不置可否地一笑,他看见山脚下的那条小路上,一个扛着锄头的农民正无声地蠕动着,只是那个人走得似乎太慢了,都走了好久了,才走出了一小段距离。

楚千寻听见绿萝说:“爱情,其实只是一瞬间的感觉,比如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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