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记得，亚瑟·唐尼尚早就打算这个星期五早上去见见欧文先生。这天，他早早醒来梳洗完毕，拿定主意赶在早饭前就走。他知道，教区长在九点半独自进早餐；他母亲和妹妹们的早餐时间则不同。亚瑟想尽快骑马越过山坡，然后和他一起用早餐。边吃饭边谈事情是最好不过了。
社会文明了，早餐或晚餐免去了过去那些令人讨厌的繁文缛节，让人感觉简便开心。对于我们所犯的错误，我们大可不必沮丧，因为，我们的神父如今都已经一边吃着鸡蛋、喝着咖啡，一边听我们忏悔了。很显然，在文明时代，野蛮的自我惩罚对一个绅士来说已经不值得一提。滔天的罪恶并不影响享用松饼。在蛮荒时代，人们会粗暴地拿着枪抢钱，现在却以一种相当礼貌温和的方式，在喝第二杯和第三杯红酒之间微笑着顺便插上一句请求：借点钱用用。
尽管如此，古老僵化的方式也有其优点，它们可以通过一些外在的形式迫使你将决定付诸实施：你把嘴巴凑在石墙孔洞的一端，意识到在洞的另一端有人充满期待地聆听着，你就更方便说出你想说的话；但是如果你和一个同伴坐在一起，两腿舒适地伸在红木桌下，如果你说不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同伴也无动于衷，那么，要说出你心中所想就不那么容易了。
然而，当亚瑟·唐尼尚沐浴着晨光，骑着马沿着令人愉悦的小路蜿蜒前行时，他的确真心要向教区长吐露心声。心底坦荡天地宽，此时他走过草地，镰刀割草的声音都那么悦耳动听。他高兴地看到天气转好，很适合干草的收割，要知道，此时农民是很害怕坏天气的；他的心中装着干草收割的事，说明他是众乐乐而非独乐乐，这种境界很健康，有助于他实现自己的决心。城里人可能会认为这种境界只会在小孩子的故事书里才能体会到；但是，当你置身于田野与灌木篱墙之间，你就无法总是超然于质朴的自然之乐。
穿过干草坡，亚瑟走近了大山的布鲁克逊另外一侧，在路的拐弯处，前面大约100码开外，他看到了一个人影。即使他身后没有跟着那只没尾巴的灰色牧羊犬，亚瑟也不会将亚当·比德与他人混淆。与往常一样，亚当正迈着大步快速行走。亚瑟快马加鞭要赶上他，因为他对亚当还保留着许多童年的情愫，不想错过这个与亚当闲谈的机会。我不敢肯定，亚瑟对于亚当这好小伙的偏爱是否包含某种施恩成分。我们的朋友亚瑟喜欢慷慨行事，也喜欢让他慷慨的行为得到别人认可。
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亚当四下看了看，站在那里等着骑马人过来，然后把纸帽在头上举了举，满脸灿烂的笑容，表明他认出了对方。除了他的兄弟塞斯，在所有的年轻人当中，亚当最愿为之效劳的就是亚瑟·唐尼尚了。亚当可以舍弃任何东西，也不愿舍弃他常常随身携带那把两英尺的尺子。那是亚瑟还是个十一岁的金发少年时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少年亚当买的礼物。那时，亚当教了他不少木工手艺，使他受益良多。他常将多余的线轴和圆盒子送给家里的女士们，弄得她们很难为情。在那童年时代，亚当为有这么个小乡绅做朋友感到很自豪，这种感情，随着金发少年变成有胡须的年轻男子才稍有些变化。老实说，亚当，对于地位的悬殊十分敏感，对于那些高过他的人，他总是格外尊重。他不是哲学家，也不是具有民主思想的无产者，只是一个四肢健壮、聪明能干的木匠。他天性尊重别人，除非有明确质疑的理由，否则他总是倾向于认可现存的特权。对于世事更迁，他讲不出多少大道理，他只知道，用没有完全风干的木材来建房子害处很多，由那些穿着华丽、一窍不通的人设计外屋、工场以及其他一些建筑也危害不小；他也同样知道，工匠懒散、工作马虎，或是草签合同，执行起来都害人不浅。在这些问题上，即便是面对洛姆夏或是石郡最大的地主，他都会坚持自己的反对意见；但是除此之外，他觉得遵从那些比他懂得更多的人要好一些。他看得很清楚：庄园的林木管理得一团糟，农场的建筑也很差；如果老乡绅唐尼尚向他询问这种不良管理的感受，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他的观点。不过，自始至终，他头脑中总是有要对“绅士”举止尊重的心理。“绅士”这个词使亚当着魔，他常常说，他“无法容忍那些靠对上头人无礼来抬高自己的人”。我提过的，亚当血管里流淌的是农民的血，他的盛年时期是半个世纪前，他的一些个性过时是意料之中的事。
对于亚瑟这位年轻的绅士，亚当除了本能的敬畏之外，还夹杂着儿时的记忆和个人的情感，你可以想到，他十分看重这个年轻的乡绅身上的好品质，以及一些细微的行为，要是一个像他那样的普通工人身上有这些品质和行为，他就不会这般重视了。他认为有朝一日这年轻乡绅会接管庄园，每一个干干草坡的居民都能过上好日子——他那么慷慨大方、坦率真诚，他年纪虽轻却对改良和维修有“不寻常”的见解。因此当亚瑟·唐尼尚下马时，他举起纸帽子，脸上挂着充满尊重与爱戴的微笑。
“亚当，你好吗？”亚瑟伸出手问道。他从没有和任何一个农民握过手，这让亚当感到非常荣幸。“我敢说我能从很远就认出你的背。这背小时候背过我，现在也没有多大变化，只不过更宽了，你还记得吗？”
“啊，先生，我记得。如果人不记得小时候说过或做过的事，将来就惨了。那我们交新朋友时就会忘记老朋友了。”
“你这是去布鲁克逊，对吧？”亚瑟放慢了马速，与亚当并排而行。“你是去教区长家吗？”
“不，先生，我去看看布拉德韦尔的谷仓。他们的房顶恐怕要把墙压塌了，派人修理前我先去看一眼。”
“哦，伯格先生几乎把所有事儿都托付给你了，对吧，亚当？我相信他不久就会让你做他的合作伙伴。他会的，如果他明智的话。”
“不，先生，如果真的这样，不会对他有多大好处。其实，工头要是有良心，又乐于工作，就会把自己当作合伙人那样为雇主卖力做事的。有些人，不多给点报酬做事就不卖力，这种人就算不要钱我也不愿雇佣他。”
“我知道，亚当。我知道你为他工作就如同你为自己工作一样兢兢业业。不过成为合作伙伴后，你就会比现在更有权力，可能使买卖更加兴隆。那个老人总有一天要移交转交他的买卖，他又没有儿子。估计他想要个可以接管买卖的女婿。不过我觉得他自己是个守财奴。我敢说他想要一个可以投点资的人。如果我不是一贫如洗，为了你能在庄园安居乐业，我倒愿意投点儿钱。反正最终也是会盈利的。也许在一两年里，我手头就会更加宽裕了。我现在成年了，零用钱会多一些。等我还清一两笔债务后，我就可以照顾周围的人了。”
“你能这样说就太好了，先生，对此我感激不尽。但是，”亚当继续说道，语气很坚定。“我不想给伯格先生投资，也不想别人帮我投资。我和他不会成为合作伙伴的。如果他要把生意给卖了，那就另当别论。 我愿意付适当的利息借一笔款子，因为我相信我会及时还清的。”
“很好，亚当。”亚瑟说道。这个时候他想起欧文先生说过，亚当和玛丽·伯格之间的婚姻可能有点麻烦。“我们不谈论这个了。你父亲什么时候下葬？”
“礼拜天，先生。欧文先生会特意早点儿来。我希望葬礼早些结束，那样我母亲可能会好受点。看到老人痛苦真让人难受。他们没有发泄痛苦的方式。春天来了，枯死的树也不会萌发新芽。”
“唉，亚当，你生活中有很多烦恼和痛苦。我知道你不像其他年轻人，心浮气躁、漫不经心。你总是心事重重。”
“嗯，是的，先生。不过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既然我们是男人，有男人的感情，我们就注定要承受做男人的烦恼。不像鸟儿，翅膀硬了就飞出鸟巢，遇到亲人也不认，随遇而安，岁岁不同。让我心存感激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身体健康，精力旺盛，善于思考，这些东西使我能快快乐乐地工作。我在巴特尔·马西的夜校上过学，这对我很重要。他教会了我许多靠自学是学不会的东西。”
“你也算得上人中豪杰了，亚当！”亚瑟看着走在身旁的魁梧少年，沉思了片刻后说道。“在牛津城，大多数人都不是我的对手，但是如果我和你打斗的话，我肯定会输得一塌糊涂。”
“但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先生。”亚当打量着亚瑟，笑着说道。“我过去为了好玩而打架，但自从我让可怜的吉尔· 特兰特卧床两星期后就再没有打过架了。我不会再和任何人打架，除非他是个恶棍。如果你抓住了一个少廉寡耻、专干坏事的人，你就只能把他打得鼻青脸肿。”
亚瑟没有笑，因为他正想着一件心事儿。他说道：“我想，亚当，你从来没有什么思想斗争吧。如果你认为一个愿望不对，不应当纵容，你就可以像打倒一个和你不断争吵的酒鬼那样来打倒它，从而控制自己的思想吧。我的意思是，你从来不会犹豫不决，事先决定不去做的事，你最后会去做吗？”
“不会！”经过片刻犹豫后，亚当慢慢地说。“我不会。如你所说，如果我一旦认定某件事情是错误的，我倒不记得曾经动摇过。如果我知道做一件事会受到良心谴责时，我就不会去做。自打我会算数起，有的事我就看得很明了。比如你一旦犯了错误，这些错误就会引发意想不到的罪恶和麻烦。这就像件东西，如果做工不好，你永远不会知道它潜在的危害。一个人生于世间，不能使同胞过得更好，反而给他们带来危害，那就太糟糕了。但是人们所说的错事之间又有差异。我不会像那些反对国教的人，开个无谓的玩笑哄骗一下，或是做一两件人人都可能做的蠢事，就认为是犯下罪恶。为了好玩而弄得自己受伤是否值得，对此人们可以持不同的意见。但是我从不会为任何事儿犹豫：我的错误是正好相反。我这人说过一件事儿，即便只是对我自己说的，也难以让我说了不算。”
“对的，我也觉得你是这样的人。”亚瑟说道。“你有钢铁般的意志，壮实的臂膀。但是不管一个人的决心多么坚强，他也得不断地付出一些代价来磨炼。我们可以下定决心不采摘樱桃，让我们的手老实地待在口袋里，但是我们不能阻止我们自己流口水。”
“这倒是真的，先生，生活不是交易，有很多东西我们可以不必拥有。把生活看成是特雷德斯敦的集市毫无益处。在集市上，人们只是去看看展出的商品，买一些礼物。要是真把生活当作集市，你就会发现两者其实大不相同。不过我对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先生？你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这倒不一定，亚当。你比我多四、五年的生活经验，我想你在生活中学到的东西比我在大学中学到的东西要好得多。”
“怎么可能呢，先生。你对大学的看法似乎跟巴特尔·马西一样。他说大学通常会使人像气泡一样——除了被灌进些东西外，别无用途。但是他说话像锋利的刀子（巴特尔确是如此），从来不会迂回，总是那么一语中的。这里是岔路口，先生，你要去教区长家，我得跟你说再见了。”
“再见，亚当，再见。”
在教区长家门口，亚瑟把马交给马夫，然后顺着碎石路向对着花园的门走去。他知道教区长经常在书房里用早餐，书房位于这扇门的左侧，正对着饭厅。这是个低矮的小房间，应该属于这座房子的早期建筑——沿墙排列着一本本表皮黯淡的书籍，使得整个房间看起来很阴暗；然而在今天早上，当亚瑟走到开着的窗户时，屋子却显得明亮愉快。晨光斜照进来，落在置放于人造大理石墩上的大玻璃金鱼缸上，大理石墩后面是一张摆好的单人餐桌，餐桌旁有这么一群生灵，足以使任何屋子生气勃勃。欧文先生带着他早晨梳洗后惯有的神态，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坐在深红色锦缎的安乐椅上。他那保养得很好的微胖白皙的手，正抚摸着朱诺棕色卷毛的背部靠近尾巴的部位。朱诺平静地摇晃着尾巴，好像当了母亲很高兴，两只棕色的小狗崽在其旁翻滚打闹，演唱着聒噪人的欢乐二重奏。“哈巴狗”坐在较远的垫子上，带着少女的神态，把这些过分亲密的动作看成是动物的弱点，尽量不去看它们。在桌子上，欧文先生的手肘旁，放着亚瑟再熟悉不过的福尔斯·埃斯库罗斯的第一卷；卡罗尔送进来的银咖啡壶里散发出芬芳的香气，更增加了这独享早餐的乐趣，使之更加完美了。
“嗨，亚瑟，你这个家伙，来得正是时候。”亚瑟停下脚步从低矮的窗台上跨进来时，欧文先生说道。“卡罗尔，再来点儿咖啡和鸡蛋，拿些冻鸡肉来，我们可以就着火腿吃？啊，就像又回到了从前，亚瑟，你已经有五年没和我一起吃早餐了。”
“这样迷人的早晨，人们总是忍不住在早餐前骑马遛遛。”亚瑟说道。“以前我跟着你读书时，总是喜欢骑马过来和你一起吃饭。我祖父吃早餐时经常比一天中的任何时间都显得冷漠。我想可能是他的晨浴令他不满意吧！”
亚瑟尽力控制住自己，不把自己来这里的真实意图表现出来。本以为说出心事是件简单的事儿，可当着欧文先生的面，他突然发现，对他来袒露心扉已变成世界上最难办的事。握手的一瞬间，他开始重新审视他此番来的目的。如果他不告诉欧文先生在树林里发生的事情，怎样才能让他明白他现在的处境？而他又怎能告诉欧文这些细节而不使自己看起来像个傻瓜？再加上他当时从加韦恩家返回时表现出来的软弱，做了自己本来打算不去做的事。从此之后，欧文先生就会认为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因此，这件事必须以一种自然的方式提出，慢慢地聊，或许会把话题引到这方面上去。
“一天之中，我最喜欢用早餐的时候。”欧文先生说道。“此时人的脑子里清净无尘，可以像镜子一样清晰地反映出事物本来的面貌。吃早餐时，手边总是放一本喜欢的书，随时浏览一些章节，每天都是如此，看起来我好像又变得勤奋好学似的。但是，一会儿登特提到一个可怜的家伙打死了一只野兔，当我进行完我的‘裁决’（卡罗尔总是这样说），我就想骑马在附近转转，回来时又会遇到济贫院院长，他又会长篇大论地给我讲一个不服管教的穷人的事儿；就这样，时光流逝了。夜幕降临前，我还是那样的懒散汉。另外，人们需要有人对他进行鞭策共勉，但自从可怜的多伊利离开特雷德斯敦后，就没有这样的人了。如果你坚持读书的话，你这个混蛋，你就像现在这个样子站在我的面前。可惜你的家族没有读书的基因。”
“确实没有。六、七年后，如果我在国会做第一次演讲时能记得用一些不实用的拉丁语来加以润色，比如Cras ingens iterabimus aequor（明天我们又将远航），以及一些诸如此类的箴言警句，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会很好地安排内容，将这些箴言警句穿插进去。但是我认为，经典文学知识的掌握，对于一个乡绅来说，也并非是一种迫切的需求。就我看来，乡绅最好多懂点耕田施肥方面的知识。最近我在读你的朋友亚瑟·扬的书，我太想去实践他的一些理想了，让农民自己来更好地经营土地。这样的话，如他所讲，就会使黑黝黝的荒地变得生机勃勃，五谷丰登，牛羊成群。在我祖父有生之年，他不会给我一丁点权力来染指土地管理。但是我最喜欢做的事，莫过于经营石郡那边的庄园土地，那里的状况不容乐观，不过我可以着手改良，我可以骑着马四处走访，随地检查。我要认识所有帮我干农活的人，让他们真心实意地向我致敬。”
“太好啦，亚瑟。一个对经典著作毫无感觉的人，他来到人间的最好借口就是生产大量粮食来供养学者——还有那些崇拜学者的牧师。无论何时你开始开创你那模范农场的事业，但愿我都能见证。你还需要有一位胖乎乎的教区长来使你的蓝图完美无缺，而且他还要从你辛辛苦苦赚取的尊敬和荣耀中抽取一部分。不过不要太在意赢得人们的敬意。我不敢确定人们一定会喜欢那些对他们有用的人。你知道加韦恩为了圈地的事惹来了所有邻居的咒骂。伙计，你必须很清楚你最想得到什么，——是受人尊重呢，还是于人有益——否则两者你可能都得不到。”
“啊，加韦恩态度强硬，佃户不愿意亲近他。只要你和气善良，我相信能说服人干任何事儿。对我来说，我不能住在一个不受人尊重和爱戴的环境中。贴近佃户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他们似乎对我都很有好感，我想，自从我还是个小男孩儿，骑着比羊大不了多少的小马驹时，他们就对我有好感。如果给他们合理的补贴，修缮好他们的房屋，尽管他们愚蠢，你也可以说服他们改进种植作物的方法。”
“那你就要时刻当心，谨慎择妻，千万别娶一个能耗干你钱包的老婆，让你空怀壮志却不得不吝啬行事。我母亲和我谈起过你。她说：‘在我看到他所爱的女人前，我永远也不会对亚瑟轻下断言。’她是觉得你的女人会左右你，如同月亮左右着潮汐。你曾经跟我学手艺，你当然知道我会维护你。我坚持认为你的性格不会这般软弱乏力，所以你要注意别让我对你的判断蒙羞。”
听到这些，亚瑟退缩了。敏锐的欧文夫人对他的看法是一种不祥的预兆，令人不快。当然，这也是他继续保留自己的意图、给自己多加一层保险的另一原因。尽管如此，此时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愿意透露出赫蒂的事儿。他是个易受影响的人，总是生活在别人对他的意见和感情中。现在面对一个亲密的朋友，这个朋友却没有意识到他内心正经受痛苦的煎熬，想一吐为快。这一事实使得他对这内心挣扎也看得不那么严重了。毕竟，这事儿并不值得一提：他自己都无能为力，欧文先生又有什么办法？梅格的腿跛了，他还可以去鹰谷——可以骑莱特勒去，让皮姆骑着老马尽可能地跟着他。往咖啡里加糖时，他是这样想的。可不一会儿，把咖啡送到嘴边时，他又想到昨晚自己是如何下定决心要把事情告诉欧文先生的。不，他不能再犹豫了——他这次要做他想做的事。那么最好继续谈关于个人的话题。如果谈论其他的话题，再开口谈这件事儿就更难了。这一番感情上的冲击，回弹并没有占用多长时间，因此在他回答之前，并没有明显的停顿。“但是我认为，为爱情所掌控并不能说这个人总体上性格不完美。体格强健，并不能杜绝人得天花或是其他难以避免的疾病。一个人可能在其他事上都很坚决，却无法抵抗女人的魅力。”
“确实如此，但是爱情与天花或者其他诱惑还是有区别的。如果你能早点儿发现病征，换个地方疗养，还是可以完全避免病症的进一步发展。况且还有一些可供替换的疗法，那就是头脑预想不良后果：这就像给你一块烟色玻璃，通过它你可以先看看美丽耀眼的美人儿，目睹她的真实面貌。不过我所担心的是，你最需要这块儿烟色玻璃时却找不到了。我敢说，即便是一个满腹经纶的人，即便有普罗米修斯的合唱队大声警告，他还是可能会陷入轻率唐突的婚姻之中。”
亚瑟脸上掠过淡然的一丝笑容，他并没有接欧文先生戏谑的话茬儿，而是非常严肃地说道：“是的，那样就糟糕透了。一个人经过深思熟虑平静地下定了决心却要受到事先没有料到的情绪的支配，这是极度令人苦恼的事。我想一个人下定了决心却被这种情绪背叛而做错事，就不应该多加责备了。”
“啊，伙计，情绪就像思想，是由一个人的性格决定的。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一个人做出了出格的事，那也是因为他身上有这样的因子；如果我们这些聪明人在某个场合做了傻事，我们就得承认在我们有限的智慧之中还夹杂有些微的愚蠢。”
“嗯。但是一个人可能受一系列情况蒙骗而去做一件他在其他情况下从不会做的事。”
“啊，是的。有的人偷钱，仅仅是因为钱就放在他轻易就够得着的地方。要是一个人大喊大叫说钞票不该放在他举手可得的地方，我们也不会说他是个诚实的人。”
“想必你不会认为，一个与诱惑抗争但最终没有逃脱诱惑的人，和一个不做任何抗争就陷入诱惑的人一样坏吧？”
“当然不一样了。他愈是挣扎，我就愈同情他，因为这些挣扎表明了他内心的痛苦——这是复仇女神最坏的报应方式。后果是无情的。不管我们内心之前波动得多厉害，我们的行为还是会带来可怕的后果，而这些后果往往涉及的就不止我们自身了。我们最好只想必然的后果，而不是去考虑为自己开脱的借口。亚瑟，没看出来你还这么喜欢谈道德问题？你这么侃侃而谈哲学问题是不是你心里揣着什么危险？”
问这个问题时，欧文先生把盘子推开，身子向后仰靠在椅子上，两眼直盯着亚瑟。他真的起了疑心，觉得亚瑟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于是索性直截了当地发问。但是他错了。突如其来而又不由自主地被逼到坦白的边缘，亚瑟反倒退缩了，不像开始那样愿意坦白了。谈话的气氛比亚瑟预想得要严肃，这会使欧文先生产生误会，使他觉得亚瑟对赫蒂动了真情，而事实并非如此。亚瑟意识到自己脸上开始发红，心中对自己的幼稚感到很恼火。
“噢，没有，没啥危险。” 亚瑟回答道，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认为我并不比其他人更优柔寡断；只不过时不时地会发生一些小事儿，让人想到将来就想入非非。”
亚瑟的这种欲言又止的举动很奇怪，在其背后必然有着他自己不愿承认的隐情。那么是怎样的动机在作祟呢？我们大脑的工作原理，与政府处理事务的原理一样：大量难做的工作都是被不知名的机构完成的。我也知道，在一台机器的运行中，某个不起眼的小齿轮与另外一个显眼的大齿轮密切相关。也许，此刻在亚瑟的脑子里也有一些诸如此类的不知名的小零件在默默忙碌着——也许是担心倘若不能很好地执行他的决心，那么他向教区长坦白之后就会成为一件令他苦恼的事儿了？是否如此，我不敢断言。人心叵测啊！
欧文先生疑惑地盯着亚瑟时，脑海里想到了赫蒂。但是亚瑟冷漠的否定又使他觉得这方面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除了在教堂，亚瑟没有机会见到赫蒂，在赫蒂家里相见也得在朴瑟夫人的眼皮底下。至于他那次给亚瑟的暗示，也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不让他再注意她，以免增加小女孩的虚荣心，打乱她平静的乡村生活。亚瑟很快就会回到部队去，会到远方：不，即使亚瑟的性格不能很好地抵御，也不会有那方面的危险。他要靠每个人对他的尊重和好感来维系他的诚实和自豪，这些足以抵御任何愚蠢的浪漫，更不用说更加愚蠢的行为了。假设在先前的谈话中亚瑟的头脑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么很显然他不想细谈，欧文先生很敏感，他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充满善意的好奇心。他觉得换个话题会更好一些，就说道：“顺便提一句，亚瑟，在你们上校的生日宴会上有一些幻灯片，在展现大不列颠、老皮特首相、洛姆夏民兵方面效果很好，特别是在展现当天的英雄，那个‘慷慨青年’方面更是效果不错。你难道不觉得应该弄出点名堂来，让我们这些少见识的人开开眼？”
机会稍纵即逝。亚瑟还在犹豫时，他那有可能抓住的绳索已然飘走了。他现在只能依靠自己的游泳技能了。
十分钟后，有人有事儿找欧文先生，亚瑟跟他说了再见就骑马离开，心中十分懊恼。为了排解这种心情，他决定一刻不停立马向鹰谷进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