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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夜校校长

公地的边缘,零零落落地散布着一些房子。巴特尔的家就在其中。通往特雷德斯敦的公路横穿这片公地。亚当离开霍尔农场后,走了十五分钟,就到了巴特尔家。他把手放到门闩上,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看到八、九个人垂着头坐在桌子边,桌上点着几根细细的蜡烛。

亚当进去时,正在上阅读课,巴特尔只是点点头,示意他随便坐。他今晚来的目的不是上课,满脑子都是个人的事情,满脑子都是与赫蒂相处的那两个小时。他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拿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到下课。他在角落里找了个座,茫然地四处张望。

多年来,亚当几乎每周都要重温同样的场景:他能够记得边框里巴特尔亲手书写的每一个阿拉伯式花体字,这些字就悬挂在校长的头顶上方,以便让学生脑子中有一种崇高的典范。石灰粉刷的白墙上有一排钉子,上面挂着写字用的石板。石板上有一个书架,里面摆满了书籍。亚当可以记清楚所有书的书脊。他也确切地知道挂在椽子上的玉米穗掉了多少粒。很久以前,他曾穷尽自己的想象去构想那一束坚韧的海草在海里究竟长得什么样。从他坐的地方往对面墙上看,那幅陈旧的英国地图已然模糊不清了,岁月把这地图变成了黄褐色,看起来就像是历经风雨的海泡石的颜色。正在上演的“戏剧”也和通常的场景一样熟悉,不过,虽然习以为常,亚当倒并没有因此冷漠,即便是像现在这样沉浸于自己的事情之中,看到这些粗鲁的汉子们用他们的大手费劲地抓住一杆钢笔或铅笔,或是谦卑地朗读课文,亚当还是心有所动,对他们深表同情。

在校长的桌前,三个最迟钝的学生被安排坐在前排。亚当只消看看巴特尔的脸色就知道了。巴特尔正透过眼镜的镜片上端瞟着他们,由于暂时用不着,眼镜早被他拨到鼻梁上了。巴特尔脸上的表情十分温和:灰白的两道浓眉由于同情和善良拧成了一个锐角,平时他总是绷紧嘴巴,下嘴唇微翘,现在却十分放松,似乎随时准备提示一两个单词或是音节。校长的鼻子是不太周正的鹰钩鼻,有点向一边歪,看上去令人敬畏,与他温和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看起来更为有趣了;额头也绷得很紧,让人觉得他似乎性情急躁,很不耐烦:几乎透明的黄皮肤下一条条青筋凸出,就像一股股绳子,好不吓人!好在他灰白的头发根根竖起,大约有一寸来长,密密匝匝地围绕着额头长了一圈,看起来倒没有秃头之虞。

“不,比尔,不,”巴特尔和气地说道,同时向亚当点了点头。“再来一遍,也许你就能想起dry能拼成什么词了。你记得的,这一课你上周刚学过。”

比尔是个很健壮的小伙子,24岁,是个很能干的锯石匠。在同龄人当中,他是他们这行中收入最高的。不过,他发现最浅显的阅读课文却比他锯过的最硬的石头还难对付。他抱怨道,这些字母看上去“很相似,根本分不清楚,”锯石匠的活计不会遇到有的字母尾巴朝上,有的字母尾巴朝下这样的细微差别。但是主要基于两个原因,比尔下定决心要学会读书:首先,他的表兄,汤姆·黑兹洛,不管是印刷体还是手写体,都可以“马上”读懂,汤姆从二十英里以外寄给他一封信,说到他如何兴旺发达,已经获得了一个工头的职位;再者,那个跟着他一块儿锯石头的萨姆·菲利普斯,也不过刚刚二十岁就学会读书了。比尔心想,像萨姆这样的小家伙,他举手就可以把他打成一堆烂泥,萨姆都能做到的事情,他也一定可以做得到。于是他伸出他的大手指指向这三个字母,偏着头,这样能看得清楚一些,可以把其中一个字母从这三个字母中区别开来。巴特尔·马西的学识究竟有多大,比尔不太有概念,巴特尔学识之渊博广阔,是比尔不敢想象的:如果有人说校长可以改变昼夜的正常交替,以及季节的转换,比尔也不敢去否认。

坐在比尔旁边的人和他截然不同:他是一位制砖工人,是个循道宗派教徒,自满自得、糊里糊涂地活了三十年,最近突然“信教”了,于是有了想读读《圣经》的愿望。但是,对于他来说,学习也是一件很艰巨的工作。今晚出门上学的路上,他也像往常一样特意祷告求助,因为他专心致志地从事这项艰巨的任务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丰富自己的灵魂——通过读书,他可以背诵更多的经文和颂歌,以驱赶心中不好的记忆,抵制陈旧恶习的诱惑——或者,更直白地说,就是赶走魔鬼。这个制砖工人曾经是个臭名昭著的偷猎者,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人们都怀疑,就是他射伤了附近猎场看守人的腿。不管事实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件事发生后不久,碰巧一位循道宗派传教士来到特雷德斯敦传教,这个制砖工人身上就发生了很大变化: 尽管邻居仍然叫他的外号“硫磺”,他与这令人厌恶的元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他胸膛宽阔,性格热情,这种性格虽然有助于他更好地吸收宗教思想,对于他纯粹枯燥地学习人类知识——字母表倒是没有多大帮助。确实,他的决心也有些动摇了,另一位循道宗派的教友曾言之凿凿地说字母对于灵魂来说是个阻碍,因此担心“硫磺”对这种让人自高自大的知识过分热衷了。

第三个初学者相比之下大有前途。这人个子很高,又瘦又结实,和“硫磺”年龄相仿,脸色苍白,两手沾上了深蓝色的颜料。他是一位染匠。在染手织羊毛和老妇女裙子的过程中,突发雄心,想要了解更多有关颜色的神奇秘密。他的染料在这个地区已颇有名气,他下决心要找出一种方法,以缩减深红和猩红两种颜料的成本。特雷德斯敦的药剂师告诉他:如果他学会了读书就能省不少劲儿,节约不少成本,于是他就在空闲时间来夜校学习,心中下定决心,他的“小子”只要一到年龄,他就立马把他送到马西先生的走读学校读书。

看着这三个大个儿男人,身上戴着艰苦劳动的印记,埋头于几本破旧的课本,满怀渴望地学习,十分令人动容。他们吃力地读着“草是绿的”,“枝是干的”,“玉米是熟的”——刚学过几行只有首字母不相同的单词后,再来学这一课,相当困难,简直就像三个粗野的动物正谦卑地努力学习如何变成人。这触动了巴特尔最柔和的神经,这几个成年学生是唯一几个没有受过他严厉斥责,没有见识过他不耐烦口气的人。他天生就不冷静,在上音乐课的晚上,可以看出他一点也没有耐心的美德。但是今晚,他透过眼镜上方看着比尔·唐斯,看着这个锯石匠扭着头茫然绝望地看着dry这三个字母,他目光十分柔和,饱含着鼓励。

阅读课后,两个年龄在16岁到19岁之间的年轻人取出事先写在石板上的虚拟货物账单,被要求“即席”计算——他们这项测试做得很糟糕。巴特尔透过他的眼镜,愠怒地瞪了他们几分钟,终于尖声怒喝起来,每说一句话,马西就停下来用摆在两腿之间的圆头木杖敲打一下地面。

“哎,你们看,你们做得和两周前一样糟糕,我告诉你们这是为什么。你们想学算账——很不错。可你们认为要学算账只用到我这儿做个把小时算术题,每周做上个两三次也就成了。你们一戴上帽子走出门,脑袋里的东西都忘光了。你们吹着口哨到处跑,脑子里想些什么就全不管了,好像你们的脑子就像一条条排水沟,总是将碰巧流过的垃圾冲洗掉,就算你们有什么好想法,过一会儿也都清洗掉了。你们认为知识可以轻松得到,只要每周到巴特尔这里付六便士,他就会让你不费气力地知道怎么算账了。不过,我告诉你,知识可不是付了六便士就能得到的。如果你想学会算术,你们就得认真思考,专心致志。你们可以把任何东西都编成算术题,数字无处不在,就是笨蛋也离不开数字。你们可以对自己说,‘我是一个笨蛋,杰克是另一个笨蛋。如果我这个笨蛋的头重四镑,杰克的是三镑三又四分之三盎司,那我的头比杰克的头重多少磅?’一个真正用心想学算术的人会自己给自己出题,然后自己在脑子中计算。当他坐在鞋摊上,他就会五针五针地数出针数,然后就给每针定个价格,比如说半磅吧,算算一小时能挣多少钱;再算算以那样的效率,他一天能赚多少钱;或者,如果有10个工人以那样的效率工作三年,二十年,或一百年能赚多少钱。这时候他缝针还是缝得很快,就像那些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是让魔鬼在里面跳舞的那些人一样快。总之,在我的夜校里,人人都得努力学习,得像逃脱黑洞进入光明那样迫不及待,全力以赴。我不会因为谁笨就把他赶走:就算比利· 塔夫脱这个白痴想学东西,我也不会拒绝教他的。有些人,以为花上六便士就能像拿一盎司鼻烟那样随手带走知识,我不会把有用的知识传授给这种人。如果你不用心学习,而是觉得你付给我钱,我就得为你服务,那就再也别来找我。这是我给你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这最后一句话时,巴特尔用他的圆头拐杖狠狠地敲了一下,这两个窘迫的小伙子闷闷不乐地起身走了。其他的学生所幸只需要交练字本,他们的水平参差不齐,有的写得歪歪扭扭,有的丰满圆润。不管书法写得多么地奇形怪状,也没有错误的算术使巴特尔那么气急败坏。对于雅各布·斯托里写的“Z”字,他比平时要严厉一些,可怜的雅各布写了满满一页,所有字母的上部都写错方向了,他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可就是找不出来。他跟巴特尔道了歉,可是也辩解说,这个字母很少用得到,他认为有这个字母只是为了“使字母表完整,以他看,用&;来代替也是一样”。

最后,这些学生拿起各自的帽子说:“晚安!”亚当知道校长的习惯,起身说:“我把蜡烛熄灭吧,马西先生?”

“好吧,孩子,好吧,除了这个你都熄灭了吧,这个我要带回房间。把外面的那个门锁上就行了,就是离你最近的那个门。”巴特尔说着把他的拐杖支到一个合适的角度,顺势从凳子上下来了。他一落地就明显地看出那根拐杖是多么必要了,他的左腿比右腿短很多。校长尽管腿瘸,但还是十分灵活,很难使人觉得这是一种不幸;如果你见过他走过教室,踏着阶梯走进厨房,你也许就会明白,为什么那些调皮的孩子有时觉得他的步子可以无限快。即便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跑,他和他的拐杖还是赶得上。

他手里拿着蜡烛一出现在厨房门口,炉角边就传出微弱的悲嗥,那是一只长着棕黄色毛发的母狗。腿短,身长,看起来颇为伶俐。这种狗在那个非机械时代常能用踏轮转动烤肉叉,所以叫做转叉狗。 这母狗摇着尾巴,身子拖着地走了过来,每走一步都有些犹豫,好像因为主人,她的爱被痛苦地从炉角旁的那个大篮子中分割出来,而对主人,她是不能不打招呼的。

“嗨,雌狐狸,宝宝们怎么样啊?”校长说着,急忙地走向炉角旁,用蜡烛照了照篮子。两只还没有睁开眼的小狗从垫着法兰绒布和羊毛的窝里迎着烛光抬起头来。雌狐狸看到她主人看顾小家伙们,很是激动:忙活着一会儿进到篮子里,一会儿又爬出来,行为举止带有女性特有的傻劲儿,自始至终看起来都像一个聪明的矮子,长着一颗土气的大脑袋,几条短腿安在身子上。

“啊!我明白了,你家添丁进口了,是吧,马西先生?”亚当走进厨房笑着说。“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还以为你不会有这种违反法律的事呢。”

“法律?如果一个人蠢到曾经让一个女人进他的屋子,法律还有什么用?”巴特尔一边说着,以便充满恨怨地从大篮子旁边走开。他一直叫雌狐狸为女人,好像已经忘却了他是在用一种修辞。“要是我知道雌狐狸是一个女人,我绝不会拦住那帮孩子淹死她。但我一旦接了手,我就不得不喜欢她了。现在你看到了,她会给我带来的都是什么了,这个狡猾、虚伪的荡妇!”巴特尔用一种刺耳的斥责口气看着雌狐狸,说出了最后几个词。雌狐狸低下头,抬起眼睛满面羞愧地望了望他。“偏偏设法在星期天做礼拜的时候生崽子。我多希望我是一个狠毒的人,这样我就可以用一根绳子把这母狗和两只小狗崽子都勒死。”

“我很高兴你没去教堂不是因为更糟糕的原因。”亚当说。“我担心你有生以来第一次生病了呢。昨天没见你去教堂,我尤其觉得遗憾。”

“啊!孩子,情况我都了解,我都了解的。”巴特尔和蔼地说着,走向亚当,把手放在亚当的肩膀上,亚当的肩膀和他的头都几乎一般齐了。“自从我认识你,你一路都不平坦——道路坎坷啊。不过,我希望你的好日子快来了。我有些消息要告诉你。不过得等我吃过晚饭再说。我饿了,饿了。坐下吧,坐下。”

巴特尔走进他小小的食品储藏室,拿出一条上等的自家烘烤的面包。他每天都吃一个面包来代替燕麦硬饼,这是他最奢侈的食物了。他自己辩解说,校长需要的是脑子,可燕麦硬饼主要滋补骨头,却不滋补脑子。接下来拿出一片奶酪,以及一夸脱的壶,壶顶有一层泡沫。他把这些都放在一个圆松木桌上,桌子靠着炉角的大扶手椅,椅子的一边,放着装雌狐狸的大篮子,另一边放着书架,上面堆了几本书。夏天行将结束,家具上难免有灰尘。这张桌子却很干净,石板桌,雕花橡木柜,桌子,椅子都干干净净,似乎雌狐狸是位穿着格子围裙的能干的家庭主妇。现在这种家具要花大价钱从贵族家宅中才买得到,在那流行三脚凳子和家具上镶嵌爱神的年代,巴特尔用一首古老的歌谣就将他们换到手了。

“现在,孩子,坐过来,坐过来。我们吃完晚饭再说事儿吧!肚子空空,脑袋也空空。不过,”巴特尔先生说着,再次从他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我也得给雌狐狸吃晚饭。这混蛋!她吃东西只是养了这些没用的狗崽子。女人就是这样,她们没有脑子,不需要去滋养,所以她们的食物要么变成肥肉,要么就给了她们的崽子。”

他从食品储藏室里端出一碟剩饭,雌狐狸立马盯上了,她从篮子里一下子跳出来,迅速舔光了盘子。

“我吃过晚饭了,巴特尔先生,”亚当说。“你吃吧,我在一边看着就行了。我刚才在霍尔农场,他们吃晚饭总是吃得比较早。你知道他们不像你,这么晚才吃饭。”

“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吃饭。”巴特尔说起话来冷冰冰的,切着面包,并没有剔除面包皮。“尽管我喜欢那两个小男孩,马丁这人也不错,但我平素很少去他们家。他们家女人太多了:我讨厌女人说话的声音。她们总是叽叽喳喳,吱吱乱叫——不是叽叽喳喳就是乱喊乱叫。朴瑟太太说起话来就像吹横笛一样,嗓门最大。至于那些年轻姑娘,看他们还不如去看水虫呢。我知道她们会变成什么了,会变成叮人的虫子,叮人的虫子。来,孩子,喝点儿啤酒吧。这是给你倒的,给你倒的。”

“不,马西先生,”亚当今晚要认真地反驳巴特尔的怪念头。“上帝造了女人给我们配对,我们就不要对她们太苛求了。一个干活儿的男人没有老婆来照顾家,做饭,把东西弄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日子也不好过。”

“胡说!说什么女人能使房子变得舒适,像你这样明智的人怎能相信这么愚蠢的谎言?说这谎言,是因为这世上有女人,那就得找些事情让她们做。我告诉你,这天底下的事,男人指定比女人做得好,生孩子除外,就是生孩子她们也做得不怎么样,最好留给男人去做,最好留给男人去做。我告诉你,一个女人一周给你烤一次馅饼,烤上一辈子也不明白烤箱越热耗时越短。我告诉你,一个女人每天给你煮粥,煮上二十年,也从来不会想到去计算一下谷粉和牛奶的比例——她会觉得多一点少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啊。粥时不时地会有点不对头:如果有了问题,那肯定是因为谷粉,或者是牛奶,或者是水的问题。你看我!我自己给自己做面包,一年到头,每次烤出来的面包都没什么两样;但如果这屋子里除了雌狐狸还有别的女人,那么每次烤面包的时候,如果面包发酵得不好,我都得祈祷上帝赐予我耐心。至于说到干净,我的屋子比公地上任何一家屋子都干净,虽然有半数的家庭屋子里都挤满了女人。威尔·贝克的孩子早上过来帮我的忙,我们两个不慌不忙地只用一个小时就打扫干净了,女人要完成这件事得三小时,还会对着你脚后跟泼水,挡泥板和炉具能在地板中间放上个大半天,一不小心就能把你的小腿骨碰断。不要告诉我上帝创造女人就是让我们有伴侣!也许上帝造出了夏娃让她做亚当的伴侣。在乐园里不用做饭,她也不会把饭做糟,也没有其他女人咯咯地笑,挑拨离间。不过你清楚的,女人只要一有机会就搞出了多大的乱子!不过说女人是男人的福气,这看法就是不虔诚的,不合乎《圣经》的;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蝰蛇、黄蜂、狐狸和野兽也是一种福气了。实际上,这些东西的祸害还有待观察,在这个世界上,男人可以尽可能合法地规避她们,希望在另一个世界就永远摆脱她们——永远摆脱她们。”

巴特尔越骂越生气,越骂越兴奋,忘记了吃晚饭,只是用餐刀柄敲打着桌子。骂到最后,敲打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频繁,他说话听起来像吵架,雌狐狸觉得她有义务跳出篮子,含糊困惑地叫了几声。

“别叫啦,雌狐狸!”巴特尔转身向她喝道。“你就跟其他女人一样,总是还没搞懂怎么回事儿呢就乱插嘴。”

雌狐狸羞愧地回到她的篮子里。她的主人继续闷头享用晚餐,亚当没有打扰他。他知道,这个老人吃过晚餐,点上烟斗后情绪就会好些了。亚当听他说过类似的话,但对巴特尔的过去了解不多,也不清楚巴特尔关于婚姻幸福的观点是否建立在他自己的经验基础之上。对于这一点,巴特尔始终保持沉默,甚至二十年前他住在哪儿也是一个秘密。对于附近的农民和工匠来说,二十年来,他能定居于此,做这里唯一的校长,无疑是一件幸运的事儿。如果有人问到了这一点,巴特尔总是回答:“哦,我去过很多地方,我在南方待了很长时间。”然而,就像人们不会问非洲某一个城镇或乡村的名字一样,洛姆夏的人也不会想到去具体问“南方”哪个城镇或村子。

“现在,孩子,”巴特尔又倒了一大杯啤酒,点着了烟斗,终于说道。“现在我们可以交谈一会儿了。但是先告诉我,你今天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了吗?”

“没有。”亚当说。“我不记得有什么消息。”

“啊,他们要保密。我敢说他们想要保密。但是被我碰巧知道了。亚当,这个消息可能和你有关,不然的话,那我就是糊涂得连最基本的固体面积都不会算了。”

说到这儿,巴特尔猛抽了几口烟,一脸挚诚地看着亚当。性急健谈的人都不懂得,烟要一口一口慢慢地抽,才不会灭掉。他们总是等到快灭的时候再猛吸几口,作为对刚才疏忽的惩罚。最后巴特尔说:“萨切尔突然中风了。今天早上7点钟之前,他们打发一个小伙子到特雷德斯敦请医生,我是从那个小伙子那儿得知这个消息的。你知道,他六十多岁了,这次要康复可不大容易。”

亚当说:“啊,我敢说他卧病在床,全教区的人不会伤心,反而会很高兴。他爱搬弄是非,总是做坏事。不过,说到底,老乡绅受他的害最深。但老乡绅也是咎由自取。为了省钱,不去找个合适的管家照看庄园,却让这种愚蠢的家伙打理一切事务。我敢说,那家伙把林地管理得一塌糊涂,带来的损失比请两个管家的钱还多。如果他真的卧床不起,倒是有望给有能力的人腾出位置呢。不过我看不出这事儿与我有啥关系。”

“但是我看出来了,我看出来了!”巴特尔说。“除了我,别人也看出来了。上尉马上就成年了。这一点你我都清楚。他将会有更多的发言权。并且你我都知道,如果可以做变动的话,上尉对林地会有什么样的打算。他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说过,如果他成为东家,第二天就会让你来管理林地。啊,几天前欧文先生的管家卡罗尔还听到他这样对牧师说。我们周六晚上在卡森的酒馆抽烟,卡罗尔来了,就告诉了我们这件事。不管什么时候别人说你好话,我保证牧师总是乐意支持。我告诉你,这个事儿在卡森酒馆已经传开了。也有一两个人嘲笑你,驴子要是唱起歌来,你知道会是什么调子。”

“啊,他们在伯格先生面前讨论过这个吗?”亚当说。“星期六晚上他也在那儿吗?”

“哦,卡罗尔来之前他就走了。你知道的,卡森总是和别人唱反调——他希望让伯格来管理林地。‘一个实在人,’他说。‘在木材方面有将近六十年的经验:亚当·比德在他的手下干还行,既然手边有比他强的前辈,老乡绅是不会任命一个像亚当这样年轻人的!’但是我说:‘那只是你的想法,卡森。不错,伯格是木材商,可你会不会把林地交给他,然后让他自己跟自己讨价还价?我想你不会让顾客自己记酒账吧?至于说年龄,好酒在于味道醇,倒不在年头多。大家都知道谁是伯格先生生意的顶梁柱。’”

“多谢你的美言,巴特尔先生。”亚当说。“尽管如此,在一定程度上,卡森的话还是对的,老乡绅是不太可能雇佣我的。两年前我曾惹怒过他,他至今仍不肯原谅我。”

“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从未向我提过这件事儿。”巴特尔说。

“哦,说起来有些荒唐。我曾为莉迪亚小姐的屏风做过一个框架。你知道,她总是为她织绣的东西做些物件。对于这个屏风,她提出了一些特定的要求,我们谈了很多次,不断地设计,简直就像盖一座房子那么仔细。不过,这活儿很精巧,我也很愿意为她做。可是,你知道,做这种东西是很耗时的。我只能在工作之余去做,经常要干到深夜,为了买铜钉之类的东西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往特雷德斯敦跑。屏风的把手和支架都是用车工做的,还依照图形在上面精雕细琢,雕刻上了一些图案。等做完之后,我异常兴奋。等我把这屏风搬回家,莉迪亚小姐让我把屏风搬进她的客厅,好让她指点我怎样把她的刺绣嵌上去,非常漂亮的刺绣品,上面绣的是雅各和拉结在羊群中接吻。简直就像是一幅画。老乡绅当时也在座,他通常都和莉迪亚小姐坐在一起。莉迪亚小姐似乎对这个屏风很满意,就问我想要多少钱。我并没有胡乱开价,你知道我不是这种人。尽管我没有记具体的账单,但我核算得很仔细,因此我说道:“一英镑十三先令。”那是材料钱和我的工钱。就我付出的劳动而言,一点都没多要。老乡绅这时抬起头看了看,眼睛瞟了一下那个屏风,说道:‘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都要一英镑十三先令?莉迪亚,亲爱的,你要真需要这种东西的话,干吗不在罗赛特买呢?花两倍价钱买这种粗笨东西有什么用?这种东西亚当这样的木匠是做不来的。给他一个几尼,多一个子儿也不给。’哎,我想莉迪亚小姐相信了他的话,并且她自己也舍不得花钱,虽然她本质上是好人,可她毕竟是在老乡绅的熏陶下长大的。所以她开始翻弄起她的钱包,脸也像她的红丝带一样红。我鞠了一躬说道:“别这样,多谢小姐,如果你乐意,我情愿将这个屏风送给您。我要价很公道,而且这东西也做得很好。恕我冒犯,老爷,你花两几尼也不可能在罗赛特买到这样的屏风。我情愿奉送——这是我自己花时间做的,和别人没有关系。但如果要付给我钱,就不能低于我要的价,否则就等于说我是漫天要价。小姐,再见了。给您道个早安。’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我一鞠躬就走了出去。她手持钱包站在那儿,就像是傻了似的。我并不打算无礼,话也尽可能说得客气。如果有人认为我耍奸诈骗,我决不会屈服的。那天晚上,佣人把用纸包着的一英镑十三先令带给了我。从那时起,我心里很清楚,老乡绅不喜欢我了。”

“那完全有可能,完全有可能。”巴特尔沉思道。“唯一能让他转变看法的,就是让他看到对他有利的一方面。这一点上尉可以办到,上尉可以办到。”

“不,我可不这么想。”亚当说。“这个老乡绅很精明,但是要看到长远的利益,仅仅精明是不够的,还得有良心,有是非观念,这点我很清楚。要说服老乡绅,让他相信,用正当的办法挣钱,会比用阴谋诡计挣钱一样多,这很难。再说了,我知道我们合不来,我也不想在他手下干,我不想与任何绅士争吵,不想和一个80岁的老绅士争吵,要是上尉是庄园的主人,那就另当别论:上尉有良心,愿意做善事,与其为别人效劳,我情愿为他效劳。”

“好吧,孩子,如果幸运之神敲你的门,别傻得将头探出窗外,告诉他别管闲事,就足够了。你不但要学会应付数学中的奇数、偶数,生活中的奇偶又何尝不需要学会处理呢?十年前,年轻的迈克· 霍尔兹沃思拿出一枚假先令,你还没弄清楚他是开玩笑呢,还是认真的,就举拳把他打了,那时我就曾告诫过你:你这人太鲁莽,太骄傲,谁和你的看法不同,你就会铁了心对付他。像我这样的人,脾气暴躁一点,倔强一些也没有关系,我只不过是个老掉牙的校长,也不想再攀高枝了。但是,如果你不想出人头地,不想让别人看看你肩膀上面是否放了个有用的脑袋,而不是一个没用的空心萝卜,那我花时间教你写字,教你绘图、教你测量又有什么用呢?就因为你嗅到了一点儿别人都嗅不到的气味,难道你就打算对一切机会都嗤之以鼻吗?这是多么愚蠢的看法!就和你说的娶了老婆就可以让一个工人日子过得舒服些一样蠢。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把这些蠢话留给那些只会做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加减法的傻瓜吧!一个傻瓜加一个傻瓜,六年内再多六个傻瓜——名称都一样,不管是大,还是小,都不影响总数!”

巴特尔强烈劝诫亚当要冷静、慎重。这时,烟斗熄灭了。巴特尔怒气冲冲地点着了火,把他这番慷慨陈词推向了高潮。他猛抽了几口后,两眼又死死地盯着亚当,亚当尽量忍住不笑。

“你的话很有道理,马西先生。”亚当冷静下来后,开口说道。“你说的话通常都有道理。不过,你得承认,要是缺少机会,我就是再期盼也无济于事啊。我能做到的,就是用手中的工具和资料尽可能干好我的工作。如果机会降临,我会考虑你刚才说的话。不过,在此之前,我只相信我自己的双手和头脑。我有个小小的计划,打算和塞斯一起自己做些橱柜。那样的话,我们就能额外挣上一镑两镑的。现在天色不早了,赶到家就该十一点了。我母亲很可能还没睡着呢。比起以前,她现在更心神不定了。我得和您道晚安了。”

“好吧,我送你到门口——今晚天色真好!”巴特尔说着拿起了他的拐杖。雌狐狸立即站了起来,两人一狗沿着巴特尔的马铃薯地一道走进了星光灿烂的夜色中,来到门口。

“孩子,星期五晚上有空的话来听听音乐。”亚当走出门,巴特尔随手关上门,倚在门上说道。

“行,行。”亚当答应了一声,迈开大步朝白蒙蒙的大路走去。辽阔的公地上,万籁俱寂,只有他一个人在行走。荆豆丛前面隐约可以看到两头灰色的毛驴,宛如石灰雕像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又像再远一点儿的那座小土房子的灰色毛草顶儿。巴特尔一直注视着这移动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黑暗中。雌狐狸心系两地,曾两次跑回去,慈爱地舔了舔她的小崽子。

“哎呀,哎呀呀!”看到亚当身影消失了,他咕哝道。“走了,大步流星地走了——大步走了。不过,如果不是老瘸子巴特尔在你脑子里装进些东西,你也成不了现在这个样子。再强壮的小牛犊也得喝点东西呢。要不是巴特尔·马西,这些大块头、笨头笨脑的汉子会连ABC都不认识呢。啊,雌狐狸,你这个蠢女人,怎么了?怎么了?我得进去了,是吧?是啊,是啊,我自己再也做不了主了。那些小崽子——等它们长到有你两个那么大时,你看我怎么对付它们?我肯定,它们是威尔·贝克那个大块头斗牛犬的种——是吧?嘿,你这个狡猾的贱妇!”听到这儿,雌狐狸夹起尾巴跑进屋里。有教养的女士是不愿搭理某些话题的。

“对一个有孩子的女人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巴特尔继续咕哝着。“她毫无良心——没良心。良心都变成乳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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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才是中篇小说的佳作?在我看来,至少应该包括两点:它既应该是好看的小说,也应该是有文学意蕴的小说。找好看的小说不难,找有文学意蕴的小说也不难,但要找二者兼于一身的小说就有点难了。收入这本集子里的中篇小说虽然不能说都做到了二者完美的结合,但我们能够感觉到作者在两方面都有所追求。一个作家在写中篇小说时,能够做到既追求好看,也追求文学意蕴,就已经站在佳作的起点上了。中篇小说写作的难度也就在这里,因为作者在追求好看的时候难免伤及文学意蕴,在追求文学意蕴时又难免伤及好看。中篇小说作家实在是面临一个“鱼与熊掌”的难题呀!但中篇小说的佳作必须是“鱼”与“熊掌”的复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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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传奇故事集作品题材丰富,写作手法多样。里面有令人欲罢不能的悬疑,有叫人瞠目结舌的惊险,有抽丝剥茧般的探案侦破,还有使人振聋发聩般的历史纪实……作者将那些精彩故事娓娓道来,读者一定会在阅读的过程中渐入佳境,与故事中的主人公产生共鸣;当您掩卷深思时,方能领悟到故事艺术的魅力所在。它的可读性和趣味性,都能使你得到教益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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