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礼拜日，亚当随朴瑟一家走出教堂，心中盼望着能受邀去他们家做客。信就放在他的口袋里。他急着想找个机会与赫蒂单独谈谈。做礼拜时他没看到她的脸，因为她换了座位。亚当走上前去和她握手，她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这也是亚当意料中的事，因为她已经知道，亚当看到她和亚瑟在小树林中了，而这是他们在那以后的第一次碰面。
“来吧，亚当，到家里坐坐。”走到岔路口，朴瑟先生盛情相邀。刚刚走进田野，亚当就大胆地让赫蒂挽着他的胳膊走。孩子们很快跑到前面去了，此时亚当说道：“赫蒂，要是晚上天气还这么好，你愿意和我一起到花园里走一走吗？我有话和你说。”
赫蒂说：“我愿意。”她也和亚当一样急着想私下谈谈。她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她和亚瑟的。她知道，亚当一定看到了他们接吻，但她对于亚当和亚瑟之间发生的事情却一无所知。她首先想到的是，亚当会非常生气，也许还会把这件事告诉她舅舅和舅妈，可她绝没有想到，亚当敢跟唐尼尚上尉论理。亚当今天表现得很友好，而且还主动要求单独谈谈，这让她宽心不少。起初她发现他要去她家时，她还害怕得浑身颤抖，生怕他会“告密”。但是，现在他想和她单独谈谈，这样她就可以了解他怎么看待这件事的，也可以知道他会怎么处理。她觉得有信心说服他不要做任何她不想让他做的事，她甚至可以让他以为她不在乎亚瑟。她心里清楚，只要亚当觉得自己有希望获得她的垂青，他就会做一切她想让他做的事。再说了，她必须假装鼓励亚当追求她，否则她舅舅和舅妈可能会生气，也可能会怀疑她私下里有意中人。
赫蒂挽着亚当的胳膊，听亚当说着下一个冬天有多少山楂果会给鸟吃掉，低垂的云彩等不到明天早上就会散去等，她只是随口说“是”或“不”，她那小脑袋里真正操心的是刚才那些搅和在一起的想法。等他们赶上她舅舅和舅妈时，她就继续安心地想她的心事了，也没人再打扰她，因为朴瑟先生认为，虽然年轻人可以很开心地让自己追求的女人挽着自己的手臂，但也不能因此就不谈正经事。朴瑟先生本人现在很好奇，急着想打听猎场的最新消息。因此，在余下的路程中，他让亚当只和自己聊天。赫蒂挽着亚当这老实人的臂膀沿着篱墙走着，脑子里设计着她的小阴谋，想象着如何用甜言蜜语迷惑住亚当，就像一个穿着优雅、独自在闺房卖弄风情的女子。一个穿着粗布衣袜的乡村美人，虽然见识短，但你会惊奇地发现，她的心理活动和上流社会中那些穿绸着缎的贵妇人比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那些贵妇人，成天将那有教养的才智用于谋虑如何偷情又不伤及自己。尽管赫蒂一直闷闷不乐，也许这种相似性并没有因此减弱。与亚瑟的分别对她来说是双重痛苦，一方面爱情和虚荣心混在一起，弄得她心烦气躁；另外，她隐隐感到害怕，担心她的未来会以一种与她的梦想全然不同的方式呈现。亚瑟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说的那些充满安慰和希望的话，她是牢牢记住的。“圣诞节我会再回来的，到那时我们就知道该做点什么。”她坚信他非常喜欢她，没有她他绝不会快乐。她还自满自得地怀着一个秘密：有个了不起的绅士爱她。就凭这一点，她就可以凌驾于所有相识女伴之上。然而，未来如此地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就像无形的空气，正使劲地压迫着她。她孤独地守在梦幻的小岛上，那里没有亚瑟，在她周围只有渺渺茫茫的黑压压水面。展望将来，她高兴不起来，因此只能靠回忆过去亚瑟那温存的话语和爱抚来树立信心。自从星期四的晚上以来，原本偶尔模糊不清的焦虑，也已让位于一种更加明确的担心，害怕亚当可能会将他所知悉的事情透露给她舅舅和舅妈。现在他突然提议跟她单独谈谈，让她的思绪又柳暗花明。她急切等候着，生怕机会溜失。茶罢搁盏，男孩子们要到园子里去，托蒂恳求着和他们一起去，赫蒂自告奋勇地说道：“我和她一块儿去，舅妈。”这让朴瑟太太大为惊讶。
亚当说他也要去，这倒一点儿也不让人奇怪。很快，走到榛子树旁，他们就单独在一起了，男孩子们到其他地方收集没有成熟的榛子，准备玩“碰榛子游戏”，托蒂在一旁像哈巴狗一样地看着。不久前，几乎不到两个月前，亚当同赫蒂并肩站在这园子里，心里还充满着甜蜜的希望。自从星期四晚上以后，他就常常想起：阳光穿过苹果树枝，累累的红色果实，赫蒂绯红的脸庞充满甜蜜。此时此刻，乌云低垂，斜阳伤怀，那一幕又不容分说地涌如脑海。不过，他尽力克制住，免得节外生枝又说出些赫蒂不爱听的话来。
“赫蒂，既然星期四晚上我亲眼所见，”他开口了。“你不会认为我接下里要说的话太放肆了吧。如果追求你的人会让你做他的妻子，而且我又知道你很喜欢他，打算拥有他，那么，我就无权对此说三道四。可是我看到向你求欢的人，是一个永远不能娶你，甚至想都没有想过要娶你的绅士，我觉得我就有责任为你出头了。我不能和你舅舅、舅妈去说这件事，因为，那样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严重麻烦。”
亚当的话虽然让赫蒂轻松了些，知道他不会去告密，但她也听出来一些让她感到难受的含义，一种极其不详的预兆。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如果她敢将真情流露，她肯定会愤怒地反驳亚当，但她选择了沉默不语。
“赫蒂，你年纪还小。”他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口气继续说道。“还不太了解外面的世界。我觉得我应该尽我所能将你从是是非非中解救出来，因为你现在正误入迷途。也就是我，要是换个其他人知道了你与绅士约会，还从绅士那里收受精美礼物，你肯定会品行尽失。另外，你还注定会在感情上备受煎熬，因为你爱上了不会娶你的人，一个不会照顾你一辈子的人。”
亚当停了一会，眼睛看着赫蒂，只见她正从榛树上摘下一片片树叶，在手里撕得粉碎。亚当的话对她产生了巨大的震动，使她忘掉了事先设计好的小计谋，也把预先演练过的话给忘记了，就像没有学好的功课一样。亚当的话平静但不容置疑，包含着残酷的力量，威胁着要粉碎她那脆弱的希望与幻想。她想抵制，她想通过愤怒的驳斥来甩掉这些话语。不过，要继续隐瞒心中感情的决心克制住了她。这决心现在也不过只是一种盲目的念头，因为她现在已没有能力估量自己话语的影响。
“你没有理由说我爱他。”她声音很低，但语气很急躁，说着又狠狠地拽下一片粗叶子，用手揉碎了。她脸色惨白，十分激动，漆黑乌亮的眼睛，充满孩子气，瞪得大大的，呼吸也更加急促了。这个样子看起来却更加美丽了。亚当望着她，心中充满了爱。哎，要是他能安慰她、抚慰她，把她从这种痛苦中解救出来该有多好啊！他有力量将她的身体从一切危险面前解救出来。如果他也有某种力量，能将她那可怜痛苦的心解救出来，那该有多好！
“我怀疑你是爱上他了，赫蒂。”他温柔地说。“我不相信你会让一个你不爱的人亲吻你，送给你装着他头发的金盒子，与他去小树林幽会。我并不是责怪你，因为我知道从一开始到最后，你都是一点一点地陷入，直到不能自已。该受谴责的是他，他不该明知无法正当地回报你，却偷走你的爱。他一直把你视同儿戏，把你当玩物，从来没有像一个爱人应该做的那样真正关心你。”
“不，他确实关心我，我比你清楚！” 赫蒂终于爆发了。此刻，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只觉得亚当的话深深刺痛了她，让她愤怒。
“不是这样的， 赫蒂。”亚当说。“如果他真的在乎你，他就不会那样做。他亲口跟我说，他亲吻你，送你礼物，其实不是当真的。而且他还希望我相信，你对此也不很在意。不过，我自己心里有数。我清楚得很，你一直相信他很爱你，会和你结婚，尽管他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绅士。赫蒂，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和你谈这个问题，我怕你自欺欺人。他从未动过念头要娶你。”
“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敢这么说？” 赫蒂说着，停下了脚步，浑身颤抖。亚当口气如此肯定让她恐惧。她方寸大乱，无法想到亚瑟完全有理由不对亚当说实话。她的话和神情足以使亚当下定决心：他必须给她那封信。
“也许你可以不相信我，赫蒂，因为你把他想得太好了。因为你以为他真的爱你。不过，我口袋里有一封信，是他自己写的，让我转交给你。我没有看过这封信，但他说，他在这封信里会告诉你真相。但在我给你信之前，你要好好想想，赫蒂，不要抱太多的期望。即便他想做娶你为妻这种蠢事，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到头来你还是不会幸福。”
赫蒂什么也没说。听到有封亚当还没有看过的信，她心里重新燃气希望。里面的内容可能与亚当所想的大相径庭。
亚当取出信，但他仍把信拿在自己的手里，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不要因为我把痛苦带给你而对我心生反感，赫蒂。上帝知道，只要能让你免于受苦，受再大的苦我也愿意。你想想，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会像兄长一样照顾你的。你对我来说还是同以前一样，因为我不相信你是明知故犯的。”
赫蒂早就伸手拿信，但亚当直到说完话才松手。她没有注意他说了些什么——她根本没听。不过他的手一松开，她就赶忙把信装进口袋，并未立即打开来看。然后就急步走开，好像要回屋里去了。
“你现在不读是对的。”亚当说。 “身旁没人的时候再读吧。在外面再多待一会儿，把孩子们叫回来。你脸色苍白，好像病了一样，这可能会让你舅妈起疑心的。”
赫蒂听从了亚当的警告。这个警告提醒了她，让她觉得有必要重新施展她天生的隐瞒才能了。刚才被亚当的话吓了一跳，几乎把自己的才情丢了。现在，她口袋里装着亚瑟的信。不管亚当怎么说，她确定信中充满温情。她跑去找托蒂 ，回转来时脸上恢复了常态。托蒂却一脸的怒气，因为她刚用小牙齿啃上一个没长熟的苹果，赫蒂就逼她扔掉了。
“嗨，托蒂，”亚当说。“来骑到我的肩膀上吧，骑得高高的，高得可以让你摸到树尖噢。”
被人一把抓起来抛到空中，这种举动带来的快乐与荣耀，有哪个小孩子会拒绝呢？我才不信神鹰将美少年盖尼米得抓走，说不定落在朱庇特的肩膀上，盖尼米得还会哭个不停。 托蒂安然地坐在亚当的肩膀上，洋洋得意地看着下面。她母亲站在房门口，看到亚当扛着她女儿走来，这种景象也让她很开心。
“瞧瞧你那开心的脸蛋儿，我的宝贝儿。”她说道。托蒂伸出了胳膊扑向她母亲，她母亲那锐利的眼睛此刻充满慈祥的母爱，根本无暇顾及赫蒂。她看也不看赫蒂就对她说道：“你去取些啤酒来，赫蒂。两个女工都忙着做奶酪呢。”
啤酒取来了，她舅舅的烟管也点着了，然后，赫蒂就该哄托蒂上床。可托蒂不肯睡，一个劲地哭闹，赫蒂只得给她穿上睡衣抱了下来。这个时候就该准备晚餐了。赫蒂就这样一直忙于帮衬家务。亚当一直等到朴瑟太太希望他离开时才走，在此之前，他一直和朴瑟夫妇东拉西扯地说着话，这样赫蒂就可以更自在一些。他留恋着不肯离去，主要是因为他希望看到她安然地度过那个夜晚。他很高兴地发现，赫蒂很镇定。他知道，她没有时间阅读这封信，但他不知道，她心中暗自揣着希望，希望这封信中的内容与亚当说的完全相反。让他离开她，很难！想着好几天里他都无法了解她如何忍受痛苦，他就不愿离开。最后不得不走了，他只好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说了声“再见”，心里希望她能通过这个动作明白，如果他的爱能够成为她的避难所，这个避难所的门永远为她敞开。在回去的路上，他思绪翻腾，竭力为她所做的蠢事找一些让人同情的借口，把她的弱点都归于她温柔多情的天性，还在心里不断地谴责亚瑟，觉得他的行为罪不可赎，无法容忍！想到赫蒂所承受的痛，他就感到愤怒，想到赫蒂可能会永远离他而去，更让他觉得愤恨难平。因此，对于这位错交了的朋友，也就是这桩悲惨事情的肇事者，亚当根本不愿听他的任何辩解。事实上，亚当头脑清楚，刚正不阿，无论是行为美还是心灵美，都是个好小伙。可是，就算是公正的阿里斯蒂德斯，在恋爱或是嫉妒的时候也不会彻底地宽宏大度。我不能假装说，亚当在这痛苦的日子里，心里只是感到义愤和怜悯。不，他既妒又怨，他的爱使他对赫蒂宽容，而将那强烈的嫉妒怨恨一股脑地发泄在亚瑟的身上了。
“她是很容易就晕头转向的。”他想。“但凡有个绅士，仪表堂堂，彬彬有礼，衣着考究，双手白皙，说起话来斯斯文文，近身大胆地向她献献殷勤，她就会不知就里，迷失自我。而这种事情，和她门当户对的男人是做不出来的。现在可能很难让她再爱上一个普通人了。”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双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打量了一番。他手掌粗糙，指甲也破损了。“总体来看，我是个粗人。我不知道，也说不出自己有什么讨女人喜欢的地方。不过，要是我没有爱上她，要找另外一个女人做妻子也不会是啥难事。可是，她如果不爱我，别的女人对我感觉如何又有什么意义？她也许会爱上我，或是别的什么人——要不是他插进来，别人都不足为惧。不过，现在她恐怕会讨厌我了，因为我和他全然不同。这也难说，要是她发现他一直轻视她，说不定会回心转意。她也许会慢慢发现一辈子深爱着她的男人的好处。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得坦然忍受。不能把事情弄得太糟糕了。芸芸众生，不幸的也不单单是我一个人。有很多工作，都是带着伤痛的心在做的。这是上帝的意志，我们只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如果我们注定要懵懵懂懂过一辈子，不懂怎么过一辈子，我想上帝当然比我们更清楚事情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要是让我看到她遭受悲痛、羞耻，而且又是我一向感到骄傲的人造成的，那就几乎会把我的事业全盘毁掉。现在既然还不到那一步，我也就无权抱怨。一个人只要身体还健康，偶尔心痛又算得了什么？”
这时，亚当正要通过一个梯磴，他看到前面田野里走着一个人。他知道那是塞斯从晚间的布道回来，便赶忙追上前去。
“我还以为你早到家了呢。”他说话时，塞斯转过身等着他。“我今天比平常回家晚了点儿。”
“哦，我也回来晚了，因为集会之后，我与约翰·巴恩斯谈了一会儿。他最近刚刚宣誓入教，我想问问他的经验。这种事儿一谈就扯远了——会偏离正题。”
他们默默地走了两三分钟。亚当无心谈什么微妙的宗教体验，只想和塞斯说一两句知心话。虽然哥俩感情深厚，他过去很少有这种冲动。他们几乎从不谈个人的私事，家庭的麻烦也只是偶尔提及。在所有的感情问题上，亚当天性不喜外露，而塞斯对他这个务实能干的哥哥有一种莫名的惧怕。
“塞斯，”亚当把手搭到他兄弟的肩膀上说。“黛娜·莫里斯走后，你有她的消息吗？”
“有啊。”塞斯说。“她临走时告诉我，过一阵子给她写封信，告诉她我们的情况，以及妈妈是如何对付困境的。所以，两个礼拜以前，我给她写了封信，告知她你有了新工作，妈妈也比较舒心。上周三，我在特雷德斯敦的邮局收到了她的回信。我想你会愿意看看这封信的。不过，看你这两天一直在忙着别的事情，我就没提。这封信很容易看懂——一个女孩子能写得这样好，真是难得啊。”
塞斯从口袋里掏出信，递给亚当。亚当接住信，说：“唉，小伙子，我现在心事重重。我要是不愿说话，或是脾气暴躁一些，你不要在意。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关心。我知道，我们两个人谁也离开不了谁，直到永远。”
“我不会怪你的，亚当，即便偶尔你脾气暴躁些，我知道那也没什么。”
“妈妈开着门正看着我们呢。”他们爬上一个土坡，亚当说。“她又像平常那样摸黑坐着。啊，吉皮，嗨！看到我高兴吧？”
丽丝贝旋即返身进屋，点燃了一支蜡烛。早在吉皮欢叫之前，她就听到草丛里传来盼望已久的“沙沙沙”的脚步声了。
“啊，孩子们！自从我生下来，星期天晚上就没有显得这么长过。这么晚了，怎么你们两个都那么忙啊？”
“你不该摸黑坐着，妈妈。”亚当说。“这么坐着时间自然显得长了。”
“哎，礼拜天就我一个人在家，做点针织活吧又是亵渎神灵，我点蜡烛干什么？白天我看不懂经文，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够长了。浪费一支好蜡烛来缩短时间，倒是一个好办法！你们两个谁用过晚饭了？我看，你们也许吃过了，也许还饿着，看看都什么时候了？”
“我饿了，妈妈。”塞斯在一张小桌子旁坐下了，蜡烛点上时，桌子就已经被打开了。
“我已经用过晚饭了。”亚当说。“来，吉皮。”他从桌子上拿了点冷土豆，吉皮抬起头望着他，他摸了摸吉皮长着灰色皮毛的头。
“你不用喂狗了。” 丽丝贝说。“我已经喂了。我不会忘记它的。你们几个我只能看到它了。”
“来吧，吉皮。”亚当说。“去睡觉吧。晚安，妈妈，我很累了。”
“他怎么啦，你知道吗？ ”看亚当上了楼，丽丝贝向塞斯问道。“他这一两天就像快死了一样，垂头丧气的。今天上午你走后我看到他在房间里，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做——就好像面前放了一本书似的。”
“他现在要干很多活儿，妈妈。”塞斯对他母亲说。“我觉得他好像心里有事儿。不要太在意，你太在意会伤害他的。尽量对他好一点儿，妈妈，不要总是说些让他烦心的话。”
“哎，我说什么让他烦心了？我对他不好吗？明天早上我给他做个油饼。”
与此同时，亚当在摇曳的烛光下读黛娜的信。
“亲爱的兄弟塞斯：
你的来信在邮局待了三天我才知道，因为我没有足够的钱付邮费。这段时间就像天上的窗户又打开了似的经常下雨。人们贫病交加，缺衣少食，这时候还天天把钱存起来，就好比把神赐的食物存储起来一样，是一种缺乏信任的表现。我说这些，是不想让你觉得我懒得回信，或是说你的兄长亚当好运当头我不高兴。你对他尊重爱戴是对的，上帝赋予了他很好的才能，而他也像约瑟夫族长那样充分运用着他的这些才能，当他获得提拔，拥有了权力和信任，仍然对母亲和兄弟温和亲切。
“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我的心与你年迈的母亲同在。替我向她问好，告诉她每个晚上，每当我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就会想起她，好像她就在我身边。我们手牵着手，互相安慰。啊，那是一个美妙神圣的时刻，不是吗，塞斯？当外面的灯光逐渐变暗，由于工作和劳动身体也有些疲倦，这时内心的光却变得明亮起来，对神的力量更加依赖。在黑暗的房间里，我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仿佛魂游身外，永远也感觉不到尘世的欲望。此时，我所看到的，时刻准备为之流泪的所有苦难、悲伤、愚昧——啊，还有孩子们和大人们的痛苦，都像突然降临的黑暗紧紧包裹着我——所有这一切我都乐于承受，就像我在分担救世主的十字架一样。因为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博爱也是痛苦的——是的，它有意的受苦，渴求，悲悼；世间万物都在呻吟受苦的时候，想着摆脱痛苦是盲目自私的。确实，当世界还有悲伤和罪恶时，独自摆脱悲伤并不是真正的幸福：悲伤是爱的一部分，爱也无意甩开悲伤。这不仅仅是灵魂告诉我的——福音书上也写得明明白白的。天堂里没有哀恳吗？耶稣基督不就是身体被钉在十字架上然后升上天堂的吗？他自己难道不像我们一样爱与悲伤交织在一起吗？
“最近我常想到这些，对于诸如‘如果一个人爱我，就让他扛起我的十字架吧。’这样的话我理解得也更透彻了。我曾经听到有人说，这句话指的是信奉耶稣后会给我们带来的麻烦和烦扰。这样理解肯定过于狭隘。救世主背负的真正十字架，是重重压在他心头的尘世罪恶和悲痛。如果我们想分担神的爱与悲伤，我们就该扛起罪恶的十字架，与他共饮悲痛的苦酒。
“至于你说的物质方面的东西，我并不缺少。有些人一度被解雇，我却一直有工作可干，我身体也强壮了，长途跋涉或是长时间布道也不觉得累。你说你要和你母亲和哥哥呆在家乡，说明你得到了真正的指引。神明白无误地将你的命运安排在那儿，到别处再去寻求上帝赐福，就像在圣坛上献上了假祭品而期待天堂的火来点燃一样徒劳。我的工作和快乐都在这里的山中。有时我觉得我的生活太依恋这里的人们了，要是我被召唤离开这里的话，会难以应付的。
“非常感谢你给我说的关于在霍尔农场朋友们的消息。我从那里回来后，虽然依着姨妈的心愿给他们写过一封信，却没有收到他们的回信。我姨妈不太会写字，白天忙于家务，身体也不大好。我与她和她的孩子们心连心——也与农场所有的人心灵相系。他们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睡梦里、工作中甚至是布道的时候，仿佛他们遇到了苦难或是麻烦似的，可是我一无所知。有时我会得到一些指示，不过我还是期待教导。你说过他们都挺好的。
“我相信，我们可能会再次见面，不过恐怕相处不了几天。利兹的教友们希望我能去与他们共度一段时间，我会再次离开史诺菲尔德。
“再见，亲爱的兄弟——但不是分别。对于那些可以面对面一起交流，感受同样精神慰藉的上帝的孩子们来说，即使有山峦阻隔也不会分开的。他们的灵魂由于这种结合而被放大了，他们相互思念就好像产生了一种新的力量。
您亲爱的姐妹和教友
黛娜·莫里斯。”
“我不会像你那样写小字，写字也很慢。这让我很为难，只是说了一点心里的想法。代我吻你的妈妈，向她致意。我离开时她让我吻她两次。”
亚当把信重新折叠好，头枕着手臂坐在床头，陷入了沉思，这时塞斯上楼来了。
“读过信了吗？”塞斯问。
“是啊，”亚当说。“要是我没见过她，我真的不知道对她和她的信会怎么想：我敢说我会以为布道的女人很讨厌。但是她所说的所做的却让人觉得都是对的。我看这封信时，她似乎就在我眼前跟我交谈。真奇怪，她的音容笑貌我记得清清楚楚。她会让你很幸福的，塞斯。她和你很般配啊。”
“那样想没有用，”塞斯沮丧地说。“她说得如此坚定，她不是那种言不由衷的女人。”
“是啊，不过她的想法也会慢慢改变的。一个女人可能会慢慢地喜欢上一个男人，烈火也不是突然燃烧起来的。我可以让你以后去看望她：我可以安排你离开三、四天，而且只有二、三十英里路。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我倒是很想再见她，要是她不会因为我去而不高兴的话。”塞斯说。
“她不会不高兴的。”亚当站起来脱掉了外套，大声说道。 “你们两个要是结合了，对于我们大家可都是一件大喜事，妈妈非常喜欢她，似乎很愿意和她待在一起。”
“是的，”塞斯很羞怯地说。“而且黛娜也很喜欢赫蒂。她也很想她。”
对此，亚当没有回答，只是说了句“晚安”，兄弟两个不再谈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