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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家遭不幸

葱绿的山谷间流淌着一条小河,河水因最近老是下雨几乎要漫出来了。小河边杨柳低垂。河面上有座独木桥。亚当·比德踏踏实实地走在独木桥上,吉皮嘴里叼着篮筐,跟在后面。很明显,亚当朝着那间茅屋走去。茅屋离山坡约二十码,边上堆着木头。

茅屋门开着,一个老妇人正在张望。她当然不是安详地欣赏落日余晖。她一直用她老花眼盯着看那逐渐变大的黑点。几分钟前,她就确信,那就是她的宝贝儿子亚当。就像所有年纪大了才生头胎儿子的妇女一样,丽丝贝也非常爱她这个头胎子。她性子急,好动,溺爱孩子,周身干净的像片雪花。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往后梳在一顶纯亚麻的帽子下面。帽子周围镶着黑边。她那宽大的胸脯上围了条橘黄色的围巾。围巾下显出类似于睡裙的工作服,蓝格子的亚麻料子,腰上系了个扣,一直耷拉到屁股下。下身穿着混纺料子的长裙。她个子高大,当然,在其他方面,母子也极其相像。她黑色的眼睛现在已经不再那么明亮了,或许是哭得太多的缘故,但她宽大的眉毛依然乌黑,牙齿整整齐齐。她那劳累过度的一双手,现在正飞快地织着什么。当她站着编织的时候,气定神闲,腰板笔直,就像从泉水边用头顶了一桶水回家一般。母子在身材和好动的性格上几乎相似,但亚当那饱满的额头、宽广的胸怀、风度与智慧,显然不是从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

家人之间的酷似,通常也会有伤心的地方。大自然这个伟大的悲剧创作家,将我们骨肉相连却令我们才智有别,让思念与反感相随;他用心弦将我们与那些每时每刻让我们不快的人连在一起;他让我们倾听那些我们反感的思想,却又让这些思想像我们自己说出来的一般;我们看见一些酷似母亲的眼睛,却冷冰冰地避开我们的目光;多年前我们悲痛地诀别了的姐姐,其音容笑貌却在我们的孩子身上再现;父亲,我们从他身上继承了许多好的品质,比如习惯性的本能、对声音的敏感、动手模仿能力等,他却常让我们羞愧难堪,每天都丑态百出,令我们无地自容;还有早逝的母亲,她那布满皱纹的脸就是今天我们在镜子中的写照,但是当年,她那焦躁不安的脾气和无理取闹的行为,让我们幼小的心灵伤痕累累。

丽丝贝说话的时候,用的正是这种焦躁不安又充满爱怜的语气。只听她说道:“哎吆喂,孩子,都七点多了。你总要挨到最后一个孩子生下来才回家。我打赌,你饿坏了吧?塞斯到哪去了?又去做啥礼拜了,对吧?”

“哦,哦。塞斯没事,妈妈,放心吧。可爸爸到哪儿去了?”亚当飞快地说。一边说着,他一边走进房子,瞥了一眼靠右手那间充当工作间的屋子。“他没帮瑟勒打棺材?那堆东西我走的时候就那样。”

“打棺材?” 丽丝贝跟在他后面说。眼睛担心地看着儿子,手上却不忘时不时地打两针毛线。“哎呀,孩子,他午前就到特雷德斯敦去了,就没回来过。我怀疑他又去马车酒店了。”

亚当气得脸色通红。他不再说什么,开始脱下外套,又把袖子卷了起来。

“你想干啥,亚当?”母亲说,语气和神色都很惊讶。“不吃晚饭就又开始干活?”

亚当气得话也懒得说,直接走进工作间。他母亲扔下手中的编织活,紧跟了进来,抓住他的胳膊,用伤心责备的口吻说:“不行,孩子,我的孩子啊,你不能不吃晚饭就干活。有土豆烧肉,你爱吃的。我专门为你留着呢。来吃晚饭,来吧。”

“行了。”亚当急躁地说,挣开手,抓过一块靠在墙上木板。“本来就说好了的,明天早上七点前把棺材送到布鲁克逊。现在本来应该已经做好摆在那里才是,却连个钉子也没钉。这时候说吃饭,说得倒是好听。可我嗓子都急得冒烟了,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哎呀,你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好这口棺材的。”丽丝贝说。“你自个会做死的。你要熬一整宿来做好它呢。”

“我熬到什么时候有啥关系?棺材不是答应好了的吗?没棺材怎么埋人?我情愿把右手累坏,也不愿别人说我们那样骗人。想想都使我受不了。要不了多久,我将把这些事情抛在脑后。我受够了。”

可怜的丽丝贝并非第一次听到这种狠话。如果她聪明点,就该悄悄地走开,一个小时里别开口。但这个老太太总是吸取不了教训:千万别和发怒的或喝醉的讲话。丽丝贝一屁股坐在刨凳上,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就一股脑儿地讲开了。

“你不能走,孩子,我的孩子。你不能一走了之。妈会伤透心的。你爸也会垮掉的。我死后,他们抬我去墓地的路上,不能没有你跟着。死前不看你一眼,我不会闭眼的。如果你到远处去做事,塞斯也跟着你去,你爸爸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又不晓得你在哪里,到那时,我要死了,谁来告诉你?你该体谅你爸,你不能对他那么狠。在没酗酒之前,他可是个好人儿。他手艺很好,还把手艺教给了你。记得吧?他从没动过我一个手指头,也很少骂我,没有,喝醉酒也没有。你不能把你爸扔到收容所去,那是你亲爸爸呀!25年前,那时你还是个抱在怀里的孩子,他就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了,像你现在一样。”

丽丝贝的哭声越来越大,哭得上不来气,有点像恸哭流涕的时候。当一个人心里无比难受又有迫切的事情要去做的时候,最烦人的声音就是听到他人的恸哭声。亚当烦躁地打断她。

“行了,妈妈。别哭了,也不要说这些了。你还嫌我不够烦吗?你讲的这些事情,我哪天没想过?你再这样说有啥意思?如果我不想这些事,我为啥要像现在这样干,就为了把这些玩意拼在一起?只不过,我讨厌说那些没用的话。我情愿留口气干活,而不愿意空讲。”

“我知道,别人不做的事情,你做。只是,亚当,你总是对你爸爸那么狠心。对塞斯,你老是护着。但凡我说他点不是,你就拦住我。对你父亲呢,你总是发脾气,你就会对他发脾气。”

“发脾气比跟他轻声细语地说要更好。我觉得,轻声细语地和他说话,事情会变得糟糕,不是吗?如果我不对他凶巴巴的,院子里的那点东西早被他卖了买酒喝了。我知道我对爸爸应尽责任,可我的责任不应该是鼓励他一头走向毁灭。这又跟塞斯扯得上吗?我不晓得塞斯有啥不对的地方。好了,妈妈,让我自己待着。让我干活吧。”

丽丝贝不敢再说什么。她站起身,唤过吉皮。晚饭她早摆好了,原本以为可以满心欢喜地看着亚当吃。现在,亚当不吃,她就想美美地喂亚当的狗儿一顿,以此来安慰一下自己。吉皮皱皱眉头、竖起耳朵看着它的主人,不寻常的丰盛晚餐让它觉得迷惑。丽丝贝唤它时,它瞥了一眼她,知道是叫它去吃晚饭,前爪不安地往前挪了挪。它很疑惑,继续蹲坐着,眼睛不安地盯着它的主人。亚当注意到它心里的矛盾。尽管心里的火气使他对妈妈欠温柔,但是并没有妨碍他像往常那样关心他的狗。

“去吧,吉皮;去吧,小家伙。”亚当半是鼓励半是命令地说。吉皮显然很满意,尽忠与享乐得以两全,就跟着丽丝贝出来了。

但是,它一吃完晚餐就又跑回到主人身边,留下丽丝贝一个人边哭边织毛衣。从没痛苦和愤恨过的妇女,总是最爱发牢骚的。如果所罗门的智慧名副其实,在他把争吵的妇女比作大雨之日的连连滴漏时,他眼中的肯定不是泼妇——性子暴烈,尖酸刻薄,自私自利,还留着长指甲。由此看来,所罗门讲的妇女是个好人儿,一心一意要让她心爱的人快乐。她自己省吃俭用,把自己珍爱的都奉献给心爱的人。这样反倒使心爱的快乐不起来。丽丝贝就是这样的一个妇女:既耐心容忍又怨声怨气,既甘愿奉献又强行索取,一天到晚思前想后,动不动就哭他一场。但是,在她对亚当那极度依赖的爱中,夹杂着些须敬畏,所以,当亚当说“让我自己待着”时,她就不再吭声了。

伴随着那口老钟的滴答声和亚当的干活声,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最后,他要妈妈拿盏灯、弄碗喝的进来(啤酒是过节时才喝的)。丽丝贝把这两样东西端进来时,她壮着胆子说道:“想吃晚饭的话,随时可以给你弄。”

“妈妈,甭坐那儿了。”亚当语气温和地说。他的怒气在干活中消退下去了。他想对母亲特别好点的时候,讲起话来,就会满口的方言,口音也很重,而他平时讲话是不那么土腔土调的。“爸爸回家时,我会照看他的。没准他今晚不回来了。如果你上床睡觉,我会更安心点。”

“不,我要等塞斯回来。我想他快回来了。”

那时,闹钟早已过了9点。这个闹钟总是走得较快。在它敲响10点钟的时候,门开了,塞斯走了进来。他快走到家门口时就听到了干活的声音。

“怎么回事,妈妈?”他说。“爸爸怎么这么晚还在干活?”

“不是你爸在干活。如果你脑子不是整天装满你那些宗教的事,你早该明白。啥事都得你哥哥来干,因为其他人谁都不好好干。”

丽丝贝继续唠叨,她一点也不怕塞斯,总是把不敢对亚当发的牢骚一股脑地灌进塞斯的耳朵。塞斯从来没跟妈妈说过一句狠话。胆小的人总找那些温顺的人出气。塞斯急急忙忙地走进工作间,对亚当说道:“亚当,怎么回事?怎么,爸爸又把棺材这活给误了?”

“嗯,弟弟,老生常谈的事了。我会弄好的。”亚当抬起头说,满怀关爱地看了弟弟一眼。“你怎么了?你有麻烦了?”

塞斯的眼睛红红的,没精打采的脸上显得很消沉。

“是的,亚当。但这是我自己的私事,谁也帮不了的。你怎么没去学校?”

“学校?没去。活儿不等人哪。”亚当说完,又挥锤干起活来。

“现在我来干吧,你去睡觉。”塞斯说。

“不用,弟弟。还是我干下去吧。我已经干得顺手了。我弄好后你帮我抬到布鲁克逊去就行。天亮后我会叫你的。去吃你的晚饭。关上门,这样我听不到妈妈的唠叨了。”

塞斯知道亚当说到做到,不会轻易改主意的。他掉转身,心情沉重地走回正厅。

“亚当回家后一口饭也没吃。”丽丝贝说。“我还以为你会和你那帮循道宗信徒一起吃晚饭呢。”

“没有,妈妈。”塞斯说。“我还没吃晚饭。”

“那么来吃点吧。”丽丝贝说,“但别吃那土豆。我要给亚当留着,没准他会吃呢。他喜欢吃土豆烧肉。他现在在火头上,不肯吃。不过我还是要给他留着。他又威胁要离家出走了。”她抽抽搭搭地哭诉着。“我很清楚,有天醒来我就会发现他已经走了,事先一点都不告诉我。他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最好从没有这样的儿子,手巧,又能干,其他的人谁能比得上?个子那么高,身子又直得像棵白杨树。大人物都高看他一眼。我却要与他分别,再也见不到他了。”

“得了,妈妈,不要那样难过,没用的。”塞斯安慰道。“你没有半点理由去想他会离开。他发火的时候总是这么说,他有时候的确该发泄一下心情。但他的心是不会让他离开我们的。你只要想想,每次危难的时候他是如何挺身而出帮助我们:用他积蓄帮我免去服兵役;用自己赚的钱替爸爸赔人家木料;这些钱,本来他自己都是有用处的。像他这种年纪的小伙子,早该结婚成家了。他不会毁掉自己的工作,也不会不管他一生都要照料的亲人。”

“别和我提起他的婚事。”丽丝贝说着,又开始哭了起来。“他把心都交给赫蒂·索雷尔了,那可不是个省钱的主,到时候她会鼻孔朝天地对老娘呢。想想看,他如果娶了玛丽·伯格,就可以做合伙人,就能像伯格先生一样成为大人物,指使手下人干活。朵莉已经跟我提过许多次这件事情了。如果他不把心交给那个丫头,那个中看不中用的丫头,就像墙上的一朵紫罗兰。他那样聪明的人,会盘算又会记账,可这笔账他就是算不过来。”

“可是,妈妈。爱情是强求不得的。男人的心,只有上帝才管得了。我自己也希望亚当选择另一个。但他就是爱上这一个,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不会责备他的。我不知道他想克制什么。但既然他不愿别人提起,我也只能祈祷上帝保佑他,给他指引。”

“哼,你总是祈祷祈祷,可我没见你靠祈祷得到了啥。圣诞节前也拿不到双倍工资。那些循道宗信徒就是要把你弄成宣教师,他们才不会把你变成像你哥哥那样的男人呢。”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妈妈。”塞斯温顺地说。“亚当比我强多了。他为我做的,比我能为他做的多得多。上帝根据他自己对人的判断,将才能分配给每个人。但你不能诋毁祈祷。祈祷不能带来钱财,但它能给人钱财买不到的东西——远离罪恶的力量,知足于上帝的赐予,不论上帝愿意赐予什么。如果你愿意向上帝祈祷,祈求得到他的帮助,信任他的仁慈,你就不会这样心神不定了。”

“心神不定?我不心神不定才怪呢。看得出,你倒是从来不心神不定。你把积蓄都花光了,等到雨天了,没一点积蓄了,也不心慌。如果亚当也像你一样安心,他就不会有钱替你付账了。不要为明天忧虑,别忧虑,这就是你常说的。结果呢?哼,还不是亚当要为你忧虑。”

“妈妈,那是《圣经》上这么说的。”塞斯说,“那些话不是要我们偷懒。那些话的意思,是要我们不要为明天的事过分担心忧虑,每个人只要恪尽职守,其他事情听凭上帝的意志。”

“哎呀,你就是这样的,总是对《圣经》里的某句话夸夸其谈。我就纳闷,你怎么会知道‘不要为明天忧虑’会有你解释的那些意思?《圣经》这么厚,你能全部读完它,又能引用。我不知道你为啥不引用更好的话,那些不需要那么多解释的话。亚当就不引用你引用的话。可我就能理解他常说的:‘上帝帮助那些自助的人。’”

“噢不,妈妈。”塞斯说,“他说的不是《圣经》上的话。那是他从特雷德斯敦集市的货摊上买来的书里的话。那是一个很有名的人写的。我觉得太世故了。不过那话也有些道理。因为,圣经告诉我们,我们必须与上帝同工。”

“哦,我怎么会知道呢?听起来文绉绉的。你这孩子怎么啦?你几乎没吃晚饭哪。吃那么点燕麦片就够了?你脸白得像块刚做好的香肠。你怎么啦?”

“没啥要紧的,妈妈。我不饿。我再进去瞧瞧亚当,看看他是否会让我来做完棺材。”“喝点热汤吧。”丽丝贝说。现在,母爱又战胜了她的啰唆脾气。 “我马上去烧火。”

“不用了,妈妈。谢谢你。你真好。”塞斯感激地说。在这种温情的感召下,他又说道:“让我和你一起祈祷吧,为爸爸,为亚当,为我们大家。她会给你带来安慰,很多的安慰,或许,你想都想不到。”

“好啊,我没意见。”

尽管,和塞斯讲话,丽丝贝总是习惯与塞斯对着干。但此时,她却模模糊糊地感到,塞斯的虔诚中有某种让人宽慰的东西,或许能让她摆脱靠她自己无法摆脱的精神苦恼。

于是母子俩一起跪下,塞斯开始祈祷。他先为还在外面游荡的爸爸祈祷,然后为在家里替爸爸伤心难过的人祈祷。他祈求上帝,别召唤亚当在遥远的他乡搭建帐篷,使他妈妈苦难的日子,因有亚当的陪伴而变得快乐与宽慰。听到这里,丽丝贝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大声地哭了起来。

他们站起来后,塞斯又来到亚当那里,对亚当说:“你去躺一两个钟头吧。让我干会?”

“不用,塞斯,不用。让妈妈去睡,你自己也去睡。”

这时,丽丝贝已经不哭了,跟着塞斯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东西。那是一盘棕黄色的烤土豆,上面撒着肉末。那时生活很艰难,对于做工的人来说,有白面面包和新鲜肉吃,就是美味佳肴了。她怯怯地把盘子放在亚当身边的长凳上说:“你边干活边吃点。我再给你端碗水来。”

“那太好了,妈妈。”亚当愉快地说。“我正有点渴呢。”

半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除了钟的滴答声和亚当干活的声音,就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夜,很平静。子夜时分,亚当打开门往外看,每一片草叶都睡着了,只有星星还在闪耀。人在身体忙碌的时候,他的大脑就任凭情绪和幻觉控制了。今晚,亚当就是这样。他的肌肉在欢快地工作,思想却像个瞧西洋景的看客:伤心的往事,暗淡的将来,在他脑海中不断穿梭。

他依稀看见明天早上会怎样:把棺材抬到布鲁克逊后,他回到家里吃早饭,或许,他爸爸也回家来,满脸羞愧地看着儿子,样子比起昨天早上更显苍老,脚步蹒跚,坐下后就垂着头,盯着地板上的方格石块看;丽丝贝会问他,他事情没做完就溜出去,知不知道棺材是怎么做好的。尽管丽丝贝会哭着埋怨亚当对爸爸太严厉,但她总是第一个责备爸爸的人。

“事情就会这样继续下去,越来越糟糕。”亚当想,“一旦开始从山上滑跌下来,就再也不能跌上山,停下来都不可能。”他又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常常在父亲身边跑来跑去,为能被父亲干活时带着感到得意,听到父亲向别人吹嘘“这小家伙天生就是个做木匠的料”,他心里更加得意。那时的父亲多好!充满朝气。别人问起亚当是谁家的孩子时,亚当回答说“我是赛尔斯·比德的儿子。”心里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确信大家都知道赛尔斯·比德。他不是在布鲁克逊教区内鸽子笼做得最好吗?那真是幸福的日子,尤其是比他小三岁的塞斯也开始出去干活,亚当既是学徒又是师傅。但是,亚当十几岁的时候,伤心的日子来临了,赛尔斯开始流连于酒馆,丽丝贝开始在家哭泣,向儿子们倾倒苦水。有天晚上,亚当第一次看见父亲在马车酒店和一帮酒鬼又吼又叫地胡闹,样子极其地疯疯癫癫。当时的屈辱和痛苦,亚当至今记忆犹新。十八岁那年,他离家出走过一次。肩上扛个蓝色的小包裹,口袋里装了本测量方面的书,乘着黎明的晨曦就从家里逃跑了。心里坚定地对自己说,再也受不了家里的烦恼了,他要出去寻求自己的财富。当时他把手杖立在路口,手杖倒向哪个方向,他就往哪个方向走。可他到达石郡后,心里不停地想到母亲和塞斯,想到他们以后要独自承受一切时,他的决心就动摇了。第二天,他就返回家。但自此以后,他母亲就一直生活在那两天所经受的痛苦、恐惧的阴霾中。

“不。”亚当这晚上对自己说,“那种事情不能再发生。如果到头来,受苦的只是母亲,那真是得不偿失。我现在身强力壮,我不能再像懦夫一样逃离,而把苦难让他们来承受。他们可及不上我的一半。‘我们坚强的人,应该担待不坚强人的软弱,不求自己的喜悦。’经文上的句子,不需要烛光去显现,它本身的光辉就把自己照亮。很明显,如果你逃离苦难,一心只想着使自己解脱和舒心,你就是在人生路上选择了错误的方向。猪可以把鼻子拱进猪槽后不再想外面的事情。但是,如果你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你就不能只铺自己的床,让别人睡在石头上。不能,绝不能。我不能将脖子上的扼甩掉,让弱者去负重。爸爸对我来说是痛苦的十字架,在未来的多年中可能一直都是。那又怎样呢?我有足够健壮的体魄和意志来承受它。”

这时大门上响起一声急促的叩击声,像是被柳条敲过。本来应该吠叫几声的吉皮,此时却发出凄厉的狂吠。亚当很惊讶,走过去打开门。门外什么也没有,万籁寂静,就像一个钟头前他看见的一样。树叶依旧纹丝不动,小河两岸的田野上撒满星光,静谧得看不出任何生命的迹象。亚当围着房子转了一圈。除了看见一只老鼠在他经过时钻进柴堆之外,再没有其他异样的事情。他走进屋,心里觉得纳闷:敲门声很特别,那一刻他明明感觉到柳条击打门。想起他母亲常跟他说起,这样的声音预示着有人处于垂死之中,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亚当不是个盲目迷信的人,但他的血管里流淌着农民和工匠的血,而农民总是相信传统中的迷信,就像马见了骆驼就会情不自禁地发抖一样。另外,他的思维很矛盾,既对神秘的东西敬畏,又对知识拥有敏锐的判断力。敬畏和判断力合在一起,使他对说教式的宗教充满厌恶。对于塞斯说理式的唯心论,亚当常常阻止说:“嗯,那是很神秘的。你了解得并不多。”因此,亚当一方面有洞察力,另一方面又很容易轻信。新房子塌了,如果有人告诉他这是上帝的意志,他会说:“或许吧,但也许是房顶和墙不够结实,否则它可能不会塌。”但是他很迷信梦和预言。一直到死,他一说起柳条打门的事就胆战心惊的。我按他说的在此记下,并不想渲染其真实性。当我们过分关注于解释印象时,我们通常会失去理解印象所需要的感应力。

但是他必须把棺材做完,这是他对付恐惧的最好药剂。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他的锤子就一刻也没停过,而其他的声音,如果有的话,也淹没在锤子声中了。直到他要用尺子的时候,他才停了一会。可就在这一刻,奇怪的敲门声又响起,吉皮也紧跟着吼了起来。亚当迅速打开门,门口依然寂静无声。月光下,除了茅屋前草沾满露水,其他一切如常。

亚当突然想起他的父亲,心里很不安。不过,最近几年,他父亲从来不在天黑后还从特雷德斯敦回家。因此,他这时肯定已经醉卧在马车酒店了。另外,对亚当来说,想到未来就会痛苦地想起父亲,害怕父亲继续堕落下去的恐惧深深地嵌在他的心里,使他没有了父亲会遭不测的担心。他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赶紧脱下鞋子,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在各个卧房门口听了听,但塞斯和母亲的呼吸都很正常。

亚当下了楼,又干起活来,心里想:“我不再开门了。睁大眼睛想逮住声音的影子,没用的。也许有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世界,但耳朵总比眼睛灵敏,时不时能听到点动静。有些人也自认为可以看见点动静,但这种人,他们的眼睛,往往在看其他任何东西时,就不中用了。我呢,与其去看鬼影,不如看看木工角度对不对。”

白昼的光渐渐地超过烛光,鸟儿也开始歌唱,亚当更加一门心思地干活。当红日的光线照在棺材盖子上用铜钉钉出的名字首字母时,柳条声带来的不祥预感,迅即融化在活儿干完、诺言兑现的成就感里。也不用去叫醒塞斯了,因为,头顶已经传来他脚步的移动声。很快,他就下了楼。

“瞧,弟弟。”塞斯一露面亚当就对他说。“棺材做好了,我们可以把它抬到布鲁克逊去,六点半前我们就又可以赶回来了。我要先吃口燕麦蛋糕,然后就出发。”

哥儿俩麻利地将棺材扛上肩,然后就上了路,后面紧跟着吉皮。他们走出小院子,踏上房子后面的那条小路。布鲁克逊在对面山坡上,也就一英里半的路程。他们穿插在田野中,小路弯弯曲曲的,风景煞是宜人。田野上的冬林树和野蔷薇散发出灌木的清香,鸟儿吱吱叫着,在橡树和榆树间飞来飞去,树枝很长,树叶茂密。这是一幅奇特怪异的画面:夏日的清晨,清新而又青春,四周似伊甸园般的宁静可爱,身体强壮的哥儿俩,身穿破旧的工作服,肩上抬着一副大棺材。在布鲁克逊村外的一所小房子门口,他们最后一次歇了歇脚。六点钟,棺材摆好,任务完成后,亚当和塞斯就往回赶。他们选择了一条较近的回家路,要穿过田野和门口的小河。亚当先前未向塞斯提及昨夜发生的怪事,但他自己记忆犹新,所以他说:“塞斯,好弟弟,如果我们吃早饭的时候,爸爸还没回家,我觉得你最好到特雷德斯敦去看看他,顺便你把我要的铜丝也带回来。你的活儿拖下个把小时也没关系,我们能补回去的。你说呢?”

“可以。”塞斯说。“你看,天上的乌云比我们出来时密多了。看来又要下雨了。如果草地又被淹的话,今年的草料就备不齐了。小河的水已经够满的了,再下一天雨就把独木桥淹了。到时我们只好走大路了。”

现在他们来到山谷,进入小河流经的那片草地。

“哎呀,挂在那柳树上的是什么东西?”塞斯又说道,开始加快步伐。亚当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原本对父亲的一点担心此时变成了巨大的恐惧。他没吭声,直接跑了过去。吉皮开始不安地叫起来,紧跟着也跑了过去。没一会工夫,亚当就到了桥上。

看来这就是凶兆所示了!白发苍苍的父亲,几个小时前,他还没心没肺地认为,他活着就是他生活中苦恼,而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就在水里与死亡挣扎。亚当还未来得及抓住父亲的外套把他那高大肥胖的尸体拽出水面,这些念头就像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塞斯也赶了过来,帮着亚当把父亲的尸体弄上岸后,两人就都跪下了,呆呆地看着父亲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不知道该干点什么。除了眼前父亲的尸体,他们不知道还有其他的东西。

亚当先开口道:“我跑去告诉妈妈。”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一会就回来。”

可怜的丽丝贝正忙着准备孩子们的早饭,粥已经开锅了。厨房是粉红色的,显得很干净。但今天早上她比往常更专注地擦着壁炉和饭桌,使它们看起来更加舒适怡人。

“孩子们肯定都饿了。”她一边熬粥一边喃喃道。“到布鲁克逊要上坡的,山风一吹,肚子就会觉得饿,何况还扛着棺材呢。啊,可怜的博伯·托勒躺在里面后,棺材更重了。反正我比往常多熬了点粥。他们的爸爸过一会说不定也回来了。他倒是不要喝粥。他喝六便士的酒,省下半便士的粥,这就是他花钱的方式。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等会他回来后我还要说说他。唉,可怜的人,他总是不吭声,从不顶嘴。”

这时,丽丝贝听到门口草地上传来“登登登”的跑步声,就迅速跑到门口,看见亚当脸色苍白、神情颓丧地跑过来,还没等他说话,她就尖叫着奔了过去。

“轻点,妈妈,”亚当声音沙哑地说。“别害怕,爸爸掉水里了。或许,我们能把他救活。我和塞斯把他抬进来。找床毯子,把火生起来,弄得暖和点。”

实际上,亚当确定父亲已经死了。但是,他明白自己没有别的办法使母亲忍住悲痛,只有叫她做点具体的事情,心里存一丝希望。

他跑回塞斯身边,哥儿俩默默无语地扛起父亲的遗体,感觉心都要碎了。那双大睁着的眼睛,也和塞斯的眼睛一样是灰色的。这双灰色的眼睛,也曾自豪而温和地看着孩子,虽然在酗酒的岁月里只能在孩子面前满怀羞愧地抬不起头。父亲的匆然离去,塞斯感到既恐惧又悲伤;但是,后悔和遗憾像潮水一样在亚当的心中涌动,夹带着往事。死亡是最伟大的和解器,当死亡来临,往往不是我们对他人的慈爱让我们感到后悔,而是我们曾经对别人太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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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山墙的安妮》是加拿大女作家蒙哥马利创作的“安妮系列”小说中最为成功的一部。小说文字清新流畅,语言生动幽默,处处洋溢着迎合儿童心理的生活情趣。作者善于用细腻的笔触来描写人物内心深处的情感变化,用幽默的语言临摹童趣盎然的生活,巧妙、缜密的构思使得情节一波三折,引人人胜。马修和玛丽拉兄妹对安妮发自肺腑的疼爱和无私的付出,感人至深,而安妮纯真善良、热爱生活、坚强乐观的形象更让人掩卷难忘。一部畅销不衰的经典佳作就这样深深地扎根在每一个读者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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