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东尼登一条死气沉沉的街道上有一座楼房，楼上的一间房里有两个床铺，其中一张是地铺。现在是周四晚上十点钟，窗户对面一道阴暗的墙壁隔断了月光，要不然月光就会照进来，和昏暗的烛光争辉。这时，马特尔·马西正在蜡烛旁假装看书，实际上却透过眼镜上方偷偷地看着坐在昏黑窗口的亚当。
要是不告诉你，你很难认出这是亚当。一个星期来他的脸庞消瘦了，眼窝深陷，胡须也没有刮，看起来就像刚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浓密的黑发遮住了他的前额，他也懒得伸手去拂一拂。或许他把头发弄上去了，就更能看清周围的一切。他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低着头，似乎在看着自己交叉的双手。可敲门声刚一响起，他就马上惊醒过来。
“他来了。”巴特尔·马西急忙起身开了门，进来的是欧文先生。欧文走过来与亚当握手，亚当怀着由衷的敬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来晚了，亚当。”欧文在巴特尔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从布鲁克逊敦出发的时候，就耽搁了一阵子。到这儿后又一直忙个不停。不过，现在我把事情都做完了——至少把我今晚能做的都做过了。大家都坐下吧。”
亚当机械地又坐回椅子上。巴特尔没有椅子坐，就在身后的床上坐了下来。
“你见到她了吗？”亚当问话的时候浑身颤抖。
“见到了，亚当。今天傍晚，我和监狱里的牧师见了她。”
“你问她了吗，先生……你提到我了吗？”
“是的。”欧文先生说话时有些吞吞吐吐。“我提到了你，我对她说如果她同意的话，你想在审判前见见她。”
欧文先生停了一下，亚当急切地望着他，目光里满是询问的神色。
“亚当，你知道她不愿见任何人，也不光是不愿见你。有些东西对她产生的影响太大了，使她对所有人都关闭了心扉。无论是对我，还是对监狱里的牧师，她除了说不，几乎什么都不说。三四天前，那时我还没向她提起你，听到我问她想不想见见家里人，说说心里话，她突然浑身发抖，叫道：‘别让他们靠近我，我谁也不见。’”
亚当又垂下头，一言不发。房间里沉静了几分钟，然后欧文先生又接着说道：“亚当，要是你不管她同意不同意都急着明天早上去见她，我也不想再叫你违背自己的感情。有可能——尽管看起来情况恰好相反——你与她会面对她会有好处。不过，真叫人伤心，我看这其实没多大希望。我提到你名字时，她一点儿也不激动，只是以其固有的冰冷、固执的口气说，‘不’。假如这次见面对她没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对你而言就完全是雪上加霜，恐怕会给增添巨大的痛苦。她的样子变了很多……”
亚当从椅子上猛地跳起来，抓住了放在桌上的帽子。之后又站住了。他看着欧文，似乎有话要问，又不知如何开口。巴特尔·马西轻轻站起来，把门从里面锁上，将钥匙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他回来了吗？”亚当终于开了口。
“没有，他没回来。”欧文先生平静地答道。“把帽子放下来吧，亚当，除非你想和我一起出去呼吸点新鲜的空气。我想你今天还没出去过吧。”
“你不必骗我，先生。”亚当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欧文，语气愤恨而又充满了疑虑。“你不用担心我，我只是要求公正而已。我想让他感受一下她现在受的苦。这是他干的好事……她还是个孩子，谁见了她都会喜欢的……我不管她做过什么事……她所犯下的罪都是他造成的。他应当明白这一点，他应当感受到……如果有一个主持公正的上帝，那么他就应该知道究竟是谁把她这样的孩子引入如此的罪恶与不幸，……”
“我没有骗你，亚当。”欧文先生先生说。“亚瑟·唐尼尚还没回来——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没回来。我已给他留了一封信，他一到家就会知道整件事了。”
“可你并不在乎他知道不知道。”亚当生气地说道。“她躺在监狱里，遭受着屈辱和不幸，而他却一无所知——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痛苦，这些你都不在乎。”
“亚当，他会知道的——他会觉得痛苦的，而且会是长期的、悲惨的痛苦。他有感情，有良心。我对他的性格不可能完全看错。我相信，我敢肯定，面对诱惑，他曾经有过内心的煎熬。他可能软弱，却并非无情，他不是一个冷漠、自私的人。我相信他这一辈子都得背负这件事的重压。你为什么这么想报复？你就是让他遭受再多的折磨，对她也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不，哦，上帝，不。”亚当呻吟了一声又跌坐在了椅子上。“那正是最大的诅咒……那正是最悲惨的事了……这事无法挽回了……我可怜的赫蒂……她永远不再是我心爱的赫蒂了……上帝创造的美人……她冲我微笑……我以为她爱我……我以为她很好……”
亚当的声音慢慢降了下来，变成了模模糊糊的低吟。他仿佛在自言自语。突然，他望着欧文先生说：“可她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有罪吧？你不这么看他，对吧，先生？她不可能做那种事。”
“这可能永远也说不清楚，亚当。”欧文先生温和地说。“在诸如此类的事情中，我们有时候根据那些看似真实的证据来做出论断。当然，由于忽视了某些细节，人也会判断错误。不过即便是最坏的情况，你也不应该说她的罪恶应该完全归咎于他，由他来接受惩罚。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是无法判定道德上的罪与罚的。我们发现，即使在确定谁是罪犯这样的小事上，我们也会出错。一个人对于自己未曾料到的后果，究竟该负多大的责任呢？想想这个问题就足以使我们浑身发抖。一个任性自私的行为可能连带着十分罪恶的后果。这种可怕的想法应当使我们不要那么专横、偏执，不要总是莽撞地想去惩罚。亚当，你脑子很好，要是你能冷静下来，你完全会明白我说的这番道理。不要以为我体会不到你的痛苦，正是你的这种痛苦现在才让你陷入这种一心想报复的仇恨之中。不过你想想看：要是你屈从于你的愤怒——你确实是在愤怒，而你却欺骗自己说是公正——你就会和以前的亚瑟一样了。不，比他更糟糕；愤怒可能会把你引向可怕的罪行。”
“不，不会更糟糕的。”亚当愤然说道。“我不相信会更糟糕的——我宁可自己做——我宁愿自己去做坏事，自己受罪，也不愿让她去做坏事，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惩罚她，而我自己则置身事外。他做这一切就是为了一点儿享乐，他要是有良心的话，就会宁愿砍掉自己的手，也不做这种事。什么？他没想到有这样的结局？他清楚得很！除了使她蒙受伤害和屈辱之外，他没有责任期待别的结局？事后，他又说了一大筐谎话想把这件事平息。有多少人因为作恶被送上绞架，可那些人所做的事还没有他所做的一半可恶。要是一个人可以随心所欲，并且有自知之明，他就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坏，绝不会像个自私可鄙的懦夫那样让罪与罚落在别人头上，任由自己逍遥法外。”
“亚当，你又有些自欺欺人。任何一种错误的行为都不只是惩罚一个人。你不能将你自己孤立开来，说你自己的罪恶不会扩散给他人。人与人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同样地，人与人之间的命运也是相互交融的。罪恶就像疾病一样必然会扩散。我知道，我也能感到亚瑟的这种罪行给别人造成了多么可怕的痛苦；但其他的罪恶也一样，不只是犯罪的人遭受痛苦，其他人也会同样受苦。你对亚瑟的报复行为只会使我们罪上加罪：你一个人无法独自承担惩罚；你会使所有爱你的人承受最严重的痛苦。在盲目的愤怒之下，你可能犯下罪行，这罪行不仅无法改变现在的罪行，还会增加更加严重的罪行。你可能会告诉我说你也不想用致命的报复手段，可是指导你行为的是你内心的感情，只要你纵容这种感情，只要你认识不到你心里想让亚瑟遭受惩罚的想法是报复而不是公正，你就有被这种感情引导而铸下大错的危险。回想一下你告诉过我的，你在小树林打了亚瑟一拳后你是什么样的感受？”
亚当不吭声了：欧文最后这几句话。使得往日的情景生动地展现在他面前。欧文先生没有打断他的思考，而是转而与巴特尔·马西谈起了老唐尼尚先生的葬礼以及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最后，亚当转过身，用稍微平静的声调说道：“先生，我还没问过霍尔农场的人呢，朴瑟先生会来吗？”
“他来了，今晚他就在史东尼登。不过我不能劝他来见你，亚当。他自己心绪也很乱，最好等你心情平静一下再见他吧。”
“黛娜·莫里斯到霍尔农场了吗，先生？塞斯说他们叫人去找她了。”
“没有。朴瑟先生说他来这儿之前她还没到。他们担心她没有收到信，好像没有她的确切地址。”
亚当坐那儿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不知道黛娜是否已经去看她了。不过，也许朴瑟一家都极力反对，他们自己都不愿接近她。可我想黛娜会的，循道宗派教徒在探监方面真是了不起；塞斯说他肯定黛娜会去的。她很温柔，黛娜确实很温柔；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你还没见过她，是吧，先生？ ”
“不，我见过了。我还跟她交谈过一次——我很欣赏她。既然你提到她，我希望她会来。也许像她这样文雅、温和的女人可以感动赫蒂，让她敞开心扉。监狱的教士说话很粗暴。”
“不过，她既然没来也就没什么用。”亚当悲哀地说道。
“要是你早点想到这一点，我就会设法找到她。”欧文先生说道。“不过恐怕现在太晚了……哎，亚当，我得走了。今晚好好休息一下吧。上帝保佑你，我明天一大早就来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