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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亚瑟归来

亚瑟·唐尼尚在利物浦上岸后,收到了姑姑莉迪亚的来信。信中扼要地讲述了他祖父的死亡。看到这个消息,亚当首先想到:“可怜的祖父!我真希望他去世的时候我能待在他身边。他最后也许会有什么感想或遗愿呢。现在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他死得可真凄凉。”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有更值得深切地悲哀的了。怜悯和温情的追忆,替代了往日的敌对情绪。坐在马车上,一路飞驰回家。他将要成为这家的主人了。他脑子急速地转动着,想着将来的事情,不断地思索着看能否想到什么办法,既能表现出对他祖父意愿的尊重,又不违背自己十分珍视的目标,即为佃户和庄园谋福利。像亚瑟这样的年轻人,身强体壮、精力充沛,自我感觉良好,相信别人对他的印象也很好,而且渴望别人有越来越多的理由给他良好的评价。这样一个年轻人,因为一个老人的去世而获得了一大笔财产,这个老人是他所不喜欢的,这种时候,如果说这个年轻人不会觉得兴高采烈,真是太不通人性,太虚伪做作了。现在,他真正的生活开始了。他现在有机会、有空间来大展手脚了,他要好好利用。他要让洛姆夏人看看,一个好的乡绅该是什么样子的。天底下所有的事业,他最愿做的就是做个乡绅了。他想象着自己在秋风吹拂中纵马驰过山冈,查看他最喜欢的排水和圈地的部署,在雾色苍茫的早晨,他骑马出猎,一路之上人人羡慕——骏马上骑着好骑手。在赶集的日子里,集市上将纷纷传诵他这个一流地主的事迹,比如时不时地在竞选宴会上发表演说,显示出自己对于农业方面的丰富知识。他会出资购买新型的犁具和条播机,对不思进取的地主,他会毫不客气地予以批评。而且,他还会是个人人都喜欢的乐天派——自己庄园上的人见到他都满面笑容地致敬,与相邻的关系也非常融洽。他会每周都邀请欧文一家来用餐,欧文一家将来也会有马车,因为亚瑟会通过某种微妙的方式,从干草坡教堂征收的什一税中多抽出几百英镑给牧师。至于他的姑姑,他要让她尽可能过得舒服开心。如果她想在猎场继续住下去,那就住下去,尽管老处女的处事方式总是有点古怪。至少能住到他结婚之前。至于结婚,这桩事情现在一点影子也没有。因为,亚瑟至今也没发现有哪位女人配做他这个一流乡绅的夫人。

以上就是亚瑟的主要想法。数小时旅途中,亚瑟的想法被压缩成了几句话,也就是以上这些了当然,这也只是个纲要,宛如在一个长长的画卷中标注出主要的景点。那些向他满面笑容致敬的人并非苍白、抽象的形象,而是一张张久已熟识的、真实红润的脸庞:其中就有马丁·朴瑟——还有他的全家。

什么—— 赫蒂?

是的,对于赫蒂,亚瑟感到心安理得——虽然对于过去的事儿他还是心中不安,一想到去年八月和亚当打架的场景,他就觉得耳根发热。不过对赫蒂现在的情况却很释然。欧文先生定期给他写信,告诉他老家所有的消息。差不多三个月前,他还来信说亚当·比德不会像他想的那样娶玛丽·伯格,而是会娶漂亮的赫蒂·索雷尔。马丁·朴瑟和亚当都亲口告诉过欧文先生,亚当深爱赫蒂已经有两年了,现在他们已经商定好了三月份结婚。教区长没料到,结实健壮的亚当竟然如此多情,真是一段朴实无华的爱情故事。要不是限于信的篇幅,教区长真想仔细描述一下那诚实的好小伙儿告诉他这个秘密时那忸怩的神情和朴实有力的话语。他知道,亚瑟得知亚当即将拥有这样的幸福肯定会高兴的。

是的,真是如此!亚瑟读完信后,觉得屋里的空气有些不够用,无法满足他充沛精力的需要。在这寒冷的十二月,他推开窗户,跑到了外面,满心欢喜地同每一个和他说话的人打着招呼,就好像又接到战场上胜利的消息似的。这是他到温莎后,第一次像孩子般开心。长期压在心头的负担解除了,萦回在心头的恐惧消失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可以消除对亚当的怨恨了—他可以向亚当伸出手臂,要他重新做他的朋友了。尽管想到过去痛苦的经历他还是觉得耳根发热。当时他被打倒在地,他被迫撒谎:这种事情,不管我们怎样努力,都将成为无法抚慰的创伤。要是亚当还像以前那样对他,亚瑟也愿意和以前一样,让亚当照顾他的事业,和他共创未来,就像在八月那次可恶的偶遇以前他一直期盼的那样。不,等他掌管庄园时,要特别关照亚当。赫蒂的丈夫有权得到特别照顾——赫蒂也应该觉得过去亚瑟给自己带来的痛苦现在得到了百倍的报偿。既然她这么快就决定嫁给亚当,可见她也不是那么痛苦。你看到了,在亚瑟回家的路上,他印象中的亚当和赫蒂是一副多么美好的画面啊!现在三月了,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也许已经结过婚了。现在他真的可以给他们照顾。最最亲爱的赫蒂!这小姑娘远远不是那么在乎他,他现在还像傻瓜一样想念着她——几乎有些怕见到她——说真的,自从和她分手后,他几乎不愿看其他的女人。那个从小树林向他走过来的小倩影,那充满稚气的黑眼睛,那吻过他的小嘴唇——此情此景,虽然已经过去数月还是记忆犹新。她会看起来和从前一模一样。很难想象他见到她时会是什么样子:他肯定会浑身发抖的。真奇怪,他现在肯定不再爱赫蒂了,可那种影响持续的时间可真长啊。数月来,他一直真诚地渴望她会嫁给亚当。每当此时,除了他们的婚事,没有别的什么更令他高兴了。只是由于想象力的夸大作用,才使得他想到赫蒂时,心跳还是会加快一些。等他再见到那可爱的人儿作为亚当的妻子,平淡地在她的新家干活时,他也许会为自己以前对她的感情感到奇怪的。事情结局这么好,真是感谢上帝!他现在要忙的事儿很多,生活中可以有趣的事很多,再也不会干那种傻事了。

车夫甩鞭的声音听起来真好听啊!安逸地在英国大自然风光中匆匆而过的感觉真好啊!这些景色和自己家园周围的景色很相像,只是没有家园的风光那么迷人罢了。这里是个集镇——像特雷德斯敦那样的集镇——镇上最大客栈的招牌上同样刻有当地大庄园主的家族徽章。过了集镇就是大片的土地和树篱了,由于与集镇接壤,土地的租金定当不菲。再往前走,土地明显经过了修整,树木更加茂密,郁郁葱葱的橡树或榆树丛中间间或高踞着一座白色或红色的宅邸,远远地只能看到栏杆和烟囱。这些树木已经早早地发芽,略带红色了。附近就有个小村子。那座小小的红瓦教堂,即便是与近乎颓败的砖木房屋相比也显得过于粗陋了。古老的墓碑周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荨麻,到处暮气沉沉,只有孩子们瞪大眼睛看着疾驰而过的邮车;到处悄然无声,只有几条具有神秘血统的恶狗偶尔吠叫一声。与之相比,干草坡可漂亮多了啊!干草坡绝不会像这个地方那样无人照管:村子里的农场房屋和农舍都要大加修整,乘邮车经由罗赛特大道路过的乘客会忍不住啧啧称赞。修缮房屋的事就交给亚当来监管。他现在应该已经入股伯格的买卖了。如果可以的话,亚瑟可以投点钱进去,一两年后将伯格这老头儿的股份全买下来。去年暑期那件事,对于亚瑟来说是个很不光彩的污点,不过将来可以慢慢弥补。很多处于他这种地位的人都会对亚当怀恨在心,不过他不会——他要坚决克服这类狭隘的念头,因为他确实犯了错。虽然亚当那时很粗暴,陷他于尴尬窘迫的境地,不过可怜的亚当那时正深爱着赫蒂,他有理由生气。不,亚瑟心中不憎恨任何人:他很幸福,也会竭尽所能使每大家幸福。

可爱的干草坡终于到了!这清净、古老的地方此时正在黄昏的斜阳下沉睡。对面就是宾顿山高大的山肩,其下是紫黑色的树林。掩映在猎场橡树丛中的是隐士居浅色的前墙,仿佛在急切盼望着嗣子的归来。“可怜的祖父!他就长眠于此。他也曾朝气蓬勃,继承家业后也雄心勃勃。世界就是这样交替轮回!莉迪亚姑妈肯定会觉得很孤寂。她真可怜,不过我会好好待她,迁就她,就像她迁就她那胖乎乎的小狗斐多一样。”整个猎场都在急切地盼望着听到亚瑟所乘邮车的到来,因为今天已经是礼拜五,葬礼已经推迟了整整两天。车子尚未驶上院中的砾石路,家中所有的仆人都神情肃穆地集合起来。大家用与丧事相称的得体仪式欢迎继承人的归来。要是在一个月前,亚瑟来接管庄园,他们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一脸的忧伤。几个仆役头领都觉得心情沉重,这不是因为老乡绅的去世,而是另有原因。多数人的心早飞到了二十英里外——克雷格先生就是如此——想知道赫蒂·索雷尔结局如何——那个漂亮的赫蒂·索雷尔——那个过去每周都见到的赫蒂·索雷尔。他们这些仆人对于庄园很忠心,不会像那些佃户一样对亚瑟严厉指责,而是会找理由为他开脱。然而,这几个上等的仆人,多年来一直与朴瑟一家颇为和睦,现在不禁觉得,多年来盼望年轻乡绅接管庄园的这件大喜事,现在也没有那么值得欣喜了。

在亚瑟看来,仆人们看起来神情肃穆、略带哀伤是很自然的。见到他们,他自己也感慨良多,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已今非昔比。他现在的心情,快乐多于痛苦。这样的心境虽然有点不妥,但作为一个性情中人,意识到自己拥有乐善好施、为所欲为的权力,这样悲喜交加的心情无疑是最美妙的了。所以,他心里喜滋滋地说道:“啊,米尔斯,我姑姑怎么样?”

律师比盖特先生自从老乡绅过世后一直待在这儿。这时走上前去恭敬地施礼并回答了亚瑟所有的问话,然后陪着亚瑟走到书房。他姑姑莉迪亚正在书房等着他呢。莉迪亚姑姑是家里面唯一对赫蒂的事一无所知的人。作为家中的老姑娘,她不会去想其他的事,整天只是担忧葬礼的安排以及自己未来的去向。她仿效其他妇女的样子为父亲服丧。父亲让她能体体面面的生活。另外,她心里隐隐感到,家里其他人对她父亲的死亡并不怎么哀痛,因而勾起她更大的伤悲。

亚瑟吻了吻姑姑挂满泪珠的脸颊,样子显得比以往更温柔。

“亲爱的姑姑,”他握着姑姑的手,动情地说道。“在所有损失中,您的损失最大了。不过,请告诉我,将来我怎样才能弥补您的损失呢?”

“一切来得太突然。简直是五雷轰顶,亚瑟,太可怕了。”可怜的莉迪亚小姐开始把心中细小的酸楚倾诉出来。亚瑟坐下来,耐着性子倾听。姑姑刚停下口,他赶忙说道:“啊,姑姑,我现在得回我自己屋里待上一刻钟,然后再回来专心听你讲。”

“我想我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吧,米尔斯?”他向管家说道。管家正在门廊口徘徊,神情非常不安。

“是的,先生。有你几封信,我放在你更衣室的写字台上了。”

亚瑟走进了那间叫做更衣室的小接待室,亚瑟平时其实只是在这儿休息一下,写点东西什么的。他看了看写字台,上面有几封信和几个邮包。不过,他急于奔丧,一路旅途劳顿,风尘仆仆,他得先梳洗一番再去读信。皮姆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很快,他又回到了更衣室,精神焕发,仿佛已做好了准备迎接新的一天。进屋后,他打开信。夕阳透过窗口平射进来,温煦的阳光使得坐在天鹅绒椅上的亚瑟更觉舒适,他感到无比的恬静惬意。在这样的黄昏,要是你我也像亚瑟这样风华正茂,也会感受到同样的自在适意,踌躇满志。生命向我们展示了新的前景,活力四射的明天像可爱的广阔平原一样展现在我们面前,而我们不必急着左顾右盼,因为这一切都属于我们。

最上面的那封信正面朝上:亚瑟很快认出这是欧文先生的笔体;地址下面写着:“收信人到家后速交给他。”亚瑟根本没觉得欧文先生这时候给自己来信有何异常。当然,欧文先生肯定是有什么事儿,想在与亚瑟见面之前就让亚瑟知道。这种时候,欧文自然会有一些要紧的话要说。带着很快就要见到写信人的喜悦,亚瑟拆开信。

“亚瑟,希望你到家后马上就读到这封信。你收到此信时,我可能在史东尼登。到那里去,是要去完成一件事情,一件我一生中从未感觉到做起来如此痛苦的事情。我马上就告诉,你理应刻不容缓就知道一切。

“报应正降临于你,我也不想再说什么谴责的话。与我要直截了当告诉你的事情相比,此刻我写任何其他的话都必然显得苍白无力、毫无意义。

“赫蒂·索雷尔现在狱中,因谋害婴儿罪将于礼拜五受审……”

亚瑟读不下去了。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站在那儿好大一会儿,浑身战栗,似乎生命都要从他身体里被抖动出来了。接着他冲出了房间,手里还紧紧抓着那封信——快速地跑过走廊,跳下楼梯,进了大厅。米尔斯还在那儿站着,可是亚瑟没看见他。此时的亚瑟,就像被人追赶似的,穿过大厅,走上砾石路。老管家拖着上了年纪的双腿尽可能快地随后追赶:他猜得出来,他知道小乡绅要到哪儿去。

等米尔斯追到马厩,一匹马的马鞍已经备好,亚瑟强迫自己把那封信看完。马牵到面前时,他把信一下子塞进口袋里,这时他才看到米尔斯正焦虑不安地站在自己面前。

“告诉他们我走了——我去史东尼登了。”他焦躁地说道。边说边纵身跃上马背,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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