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大的酸模草叶衬托着发出阵阵淡香的黄油，看上去就像是淡黄色的报春花躺在它那茵茵绿草搭成的巢穴中似的。整理这酸模草叶时，赫蒂脑海浮现的恐怕不是什么亚当和他的不幸，更多的可能是唐尼尚上尉投给她的目光。年轻英俊的绅士双手白皙，戴着金链，偶尔还一身戎装，真是雍容华贵、无与伦比。这样的绅士递来的明亮、爱慕的眼光宛如温暖的阳光，使得赫蒂心弦颤动，一遍一遍地弹奏着痴情的小曲。我们何曾听说，希腊神话中门农的雕像，面对狂风怒啸，或者经受神灵和人类的影响，就会发出美妙的乐声？无非在晨曦下中发出稍纵即逝的光亮而已。我们必须学会面对这样的发现：人类心灵宛若精妙乐器，但有些这样的乐器却音域很窄——可以使别人狂喜或巨悲的音弦，在这些乐器上却拨弄不出一丝音响。
赫蒂一向认为别人喜欢看她。布鲁克逊有个年轻人，名字叫卢克·布里顿，有个礼拜天下午专门跑到干草坡教堂，目的就为了能看她一眼。对此她心明如镜。要不是她舅舅朴瑟，因为这个年轻人的父亲——老卢克·布里顿的土地贫瘠，根本瞧不起这年轻人，并且禁止她舅妈用任何礼遇来鼓励这年轻人，否则的话，卢克·布里顿就可能会毅然地向她求爱了。她也清楚，猎场园丁克雷格先生也对她爱得神魂颠倒，最近还用甘美的草莓和扁长的豆角向她明白无误地表达了爱意。她更清楚，亚当·比德——那个高大、正直、勇敢的亚当·比德——那个在周围的人中威望素著，那个她舅舅常常喜欢在晚上找来谈心，常常夸赞说“亚当比那些自以为比他高明的人更明白事理”的亚当·比德——那个对别人相当严厉，不怎么追求女孩子的亚当·比德却随时会因为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而面色苍白或是满脸通红。赫蒂可用以对比的范围并不大，不过她还是发现，这个亚当倒“有点儿”像男子汉；他总是知道很多事，可以告诉她的舅舅如何搭牛棚，可以很快地修好搅乳器；只消看一眼，他就能估量出被风刮倒的栗树值多少钱，他知道湿气为什么会透进墙来，知道如何采取措施来防鼠；他还写得一手让人称道的好字，还会心算——这种本事就是乡下最富有的农民也望尘莫及。那个低眉垂眼的卢克·布里顿真没法和亚当比，那个家伙，有一次和她一路从布鲁克逊走到干草坡，他就说了一句话：那只灰鹅开始下蛋了。至于那位克雷格先生，他固然是不傻，就是有点儿八字脚，说起话来怪声怪气、单调乏味；再说了，依据最客气的推测，他也肯定是个奔四十的人了。
赫蒂心里很清楚，她舅舅希望她能多接近点亚当，也很乐意她能嫁给亚当。在那个时代，农民和体面的工匠之间并没有严格的等级差别，无论是在家里的壁炉旁，或是小酒馆里，都经常会看到农民和工匠在一块儿把盏痛饮；尽管在双方的谈话中，农民明显处于劣势，其实，从骨子里农民们自觉有钱，在教区事务中又举足轻重，这样一来他们也就弥补了在交谈中的劣势。马丁·朴瑟不常光顾酒馆，而是喜欢在家里喝着家酿的啤酒和朋友交谈一番。在他看来，对一个不知道如何料理农场的蠢邻居指点一番固然令人得意，但从亚当·比德这样的聪明人身上学到一些东西也别有一番风味。因此三年来——自从亚当负责督造新谷仓以来——他一直是霍尔农场欢迎的客人，冬日的夜晚尤其如此。那时，整个家庭依据家长制模式待在漂亮的厨房里，男女主人，孩子和仆人都依据各自身份分坐在炉火旁边。至少在最近两年，赫蒂经常听她舅舅说，“亚当·比德现在也许是靠领工资过活，不过有朝一日他会自己当老板的，这事就像是我坐在这椅子上一样可靠。如果传言不虚的话，伯格一直有意拉亚当与他合伙，并想把女儿嫁给他；女人无论什么时候嫁了他，不管是天使报喜节还是米迦勒节，都会收获不小的。”这番评论往往能招来朴瑟太太的热烈附和。“啊，”她会说。“嫁给一个现成的阔佬固然不错，不过就怕他是一个现成的傻瓜；口袋有个洞，就是装满钱也会漏掉。就算自己拥有装着弹簧的马车，要是车夫是个傻蛋你也享受不了：眨眼间他就会把你甩进沟里去。我常说我不会嫁给一个没脑子的人；一个女人要是嫁给了一个人人笑话的笨蛋，她就是再有脑子又有什么用？这简直无异于身着华服却倒骑毛驴。”
这些话虽然是打比方，却足以暗示出朴瑟太太对于亚当的态度。要是赫蒂是他们的女儿，那当然另当别论。可让一个一文不名的外甥女嫁给亚当，他们打心底觉得是件很般配的事。赫蒂的舅妈生下托蒂后，落了点病，除了看管佣人、照看小孩外干不了什么重活。要不是赫蒂的舅舅收留了她，把她抚养成人，让她帮她舅妈做点儿家务，那么，她除了到别人家做佣人之外还会有什么出路呢？不过，赫蒂从来没有给过亚当什么很缠绵的鼓励。即使她十分清楚，亚当比所有其他的追求者都优秀，她还是没想过要接受他。她就喜欢这种感觉，将这样一位体格强壮、手艺高超、目光敏锐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所以，如果他稍微从她那妖艳专制的桎梏中滑落一点儿，对温顺的玛丽·伯格小姐流露出些微倾心的话（亚当不经意间瞟一眼也会让伯格小姐感激万分），她就会愤愤不平。“哼，玛丽·伯格！那样一个黄脸婆：就算她扎上红丝带，看起来还是像棵黄花菜。头发嘛，直的像麻绳。”每当亚当一连几个星期不来霍尔农场，每当他觉得自己的感情太愚蠢，因而想打退堂鼓的时候，赫蒂就会摆出一副温顺、娇媚的模样，好像亚当忽视她让她很苦恼，以此来引诱亚当重新落入其彀网之中。至于嫁给亚当，那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诱使她这样做。听到别人提起亚当的名字，她的脸色不会有一点变化；看到亚当从窗外的小道走过或是出乎意料地穿过草坪的小径向她走来，她也不会心情荡漾；每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除了冷酷地感到一种胜利——知道他爱着她而不会去望一眼玛丽·伯格外，她别无其他感受。正如图画中的太阳无法使敏感的植物纤维吐出春天的汁液，亚当也无法在她心中激起年轻恋人的甜蜜、陶醉之情。她看到的是现实中的亚当——一个要养活年老双亲的穷光蛋，就连她在她舅舅家的这点儿享乐，他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内也无法供给。赫蒂梦想的全是享乐：整天穿着白袜子坐在铺着地毯的客厅里；有几只大耳环，就像特别时髦的那种；穿着顶端镶着诺丁汉花边儿的长袍，还要有使她的手帕闻起来香喷喷的东西——就像莉迪亚·唐尼尚小姐在教堂里掏出的那种手帕。她想，要是亚当有钱能给她这些东西的话，她就会有足够的理由爱上他、嫁给他。
但是最近几周来，赫蒂有了一种新的感应——一种朦胧、缥缈的感应，这种感应还没有成为一种可以表达出来的愿望或期望，却产生了一种令人愉悦的麻醉效果，使得她无论是走路还是干活都恍如在梦中一般，感受不到重量，觉不出费力；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轻柔的、水蒙蒙的薄纱，她生活的世界似乎不再是砖石构成的固态世界，而是像太阳在水中为我们照明这样美妙而又虚幻的世界。赫蒂已经意识到，亚瑟·唐尼尚先生为了能看看她情愿颇费周折；在教堂，他总是刻意找个好位置，这样不管她坐着或是站着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还经常找借口到霍尔农场来，总是有事没事地找她说话，有事没事地看她两眼。目前，这个可怜的姑娘还没想过这年轻绅士会成为自己的情人，正如一个面包师的漂亮女儿，不会因为幸蒙年轻皇帝对她威严而又赞许的一笑，就梦想自己能当皇后一样。不过，面包师的女儿回到家，回想起这位年轻英俊的国王，想到要是能找到这样一位丈夫可真是万分幸运啊，她在称面粉的时候就必错无疑。同样地，可怜的赫蒂无论是白日沉思，还是夜晚做梦，眼前总会有一张脸、一副面容挥之不去；那明亮、柔和的目光穿透了她的心房，给她的生活绘上了一层奇怪、幸福而又有些慵懒的色彩。射出这种目光的眼睛，其实还不如亚当的眼睛一半好看。亚当那双眼睛，时常带着忧伤、恳求、亲切的眼神望着她。可是，亚瑟的目光却在赫蒂那傻里傻气的小幻想中找到了进入的通道，而亚当的目光却进入不了赫蒂的虚幻迷梦。至少在过去的三周里，在她的内心里只是反复回忆亚瑟看她的眼神以及对她说过的话——只是反复重温当时的感受：听到他在屋外说话的声音，看着他走进来，意识到他的眼睛正盯着她，接着才觉出这身材高大、衣着光鲜的人，浑身散发出晚风吹拂下的花园那样的清香向她一步步走了过来，他的眼光落在她身上，就像抚摸着她身体。多蠢的念头！不过你要记得，这一切都发生在快六十年前，同时，赫蒂是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朴实的农家女子，对于她来说，一位双手白皙的绅士简直就像是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祇一样光彩夺目。在今天以前，她只是盼望唐尼尚上尉下次来霍尔农场或是下个礼拜天她可以在教堂看到上尉；不过，她现在想，也许他正巴望在她明天去猎场时能见着她——要是周围没其他人，他能同她说几句话，陪她走一小段路，那该多好啊！以前还没有过这样的机会呢；现在，她不再追溯过去，而是紧张地构思明天将会发生的场景——在猎场的哪个地方她会看到他走过来，她应该如何扎上崭新的玫瑰缎带（这缎带他还没见她戴过呢）以及他会用怎样的深情目光看着她，并说些什么话来使她回眸——那深情的目光会一整天在她的记忆中反复重现。
在此思绪下，赫蒂怎能有心思理会亚当的苦恼，或是分心去想可怜的老赛尔斯被淹死这件事呢？年轻的心灵，处于她这样欣喜若狂的状态就会像吸食花蜜的蝴蝶一样冷酷无情；隐形的目光和无法触摸的臂膀宛如一道梦幻的屏障，将这年轻的心灵同所有的哀诉隔绝开来。
赫蒂一边忙着用酸模草叶包黄油，一边满脑子憧憬着明天见面时的美妙场景。而此时，亚瑟·唐尼尚正同欧文先生并马而行，奔柳溪河谷而去。亚瑟表面上倾听着欧文先生谈论黛娜，心中模模糊糊的期望却像一股股潜流般涌动，显得有些精神恍惚，不过欧文突然问他话时，他还是听懂了。“亚瑟，什么东西使你对朴瑟太太的制酪间这么感兴趣？你什么时候成了湿漉漉的花砖和油乎乎的盘子的业余爱好者了？"
亚瑟太了解教区长了，知道在他面前耍花招、编假话是蒙混不过去的，便索性以一贯的坦诚态度说道：“不，我是去看那位做黄油的姑娘——美丽的赫蒂·索雷尔。她简直就是完美的仙女赫柏；我要是个画家的话，我肯定给她画幅肖像。真是奇怪，那些农民长得像丑八怪，他们的女儿却如此美貌。我们经常见到那种五官平庸、脸庞浑圆发红的人——脸颊超大，毫无特色，马丁·朴瑟的脸就是这样——但他们家中的女人却长着令人难以置信、魅力惊人的脸庞。”
“哦，从艺术的角度去欣赏赫蒂我倒不反对，不过我可不能让你助长她的虚荣，使她的小脑瓜产生这样的想法：以为自己是一个可以吸引王孙公子的绝代佳人。这样的话她就毁了，不会安心去做一个穷人的妻子——比如说做正直的克雷格的妻子，我注意到克雷格看她的时候目光中充满柔情。这个小姑娘现在的架子已经够让她未来的老公不好受的啦。安分守己的人娶一个美貌的妻子总是过不上好日子，这是自然的法则。说到结婚，我希望我们的朋友亚当能成家立业，现在他的老爸不在了，他以后只需供养老母。有一天我和老乔纳森聊天，从他口中我得知亚当对那位为人正派、谦逊的姑娘玛丽·伯格有点儿好感。可当我跟亚当提这件事时，他看来有些心不在焉，马上把话题岔开了。也许他求爱不是很顺利，或是亚当想改善一下自己的处境再谈这件事。他身上有那么股子独立劲，或者是过分自尊之类的东西吧，他的这种劲头，两个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
“对于亚当来说，这桩婚事般配极了。我敢说，他一定可以继承老伯格的产业，将那木工行业发扬光大。我希望他能在本教区好好地安顿下来；那样的话，我要是想找一个像维齐尔那样的大管家，他就可以胜任了。我们会在一起谋划数不清的修整和改良的方案。不过，我还没见过那姑娘——至少我还没仔细打量过她。”
“下个礼拜天在教堂好好打量一下她吧——她同她父亲一起坐在读经台的左侧。那样你就不用一直看赫蒂·索雷尔了。要是我觉得买不起那惹人喜爱的小狗，我就索性不再去招惹它；因为一旦它对我有意，情意绵绵地望着我，我心中就会很矛盾，手头的拮据和爱好的满足之间的斗争就会弄得自个儿十分烦恼。亚瑟，我对自己这点儿明智十分自豪。对于一位老人来说，这种明智也不值钱了，我就把它馈赠于你吧。”
“谢谢！虽然您的这番忠告我目前还用不到，但有朝一日它会对我有好处的。啊，上帝！溪水怎么漫上岸了。我们就骑慢点吧，反正已经到山脚下了。”
这就是在马背上谈话的好处，话语可以随时湮没在快跑或慢跑的马蹄声中。坐在马鞍上，就算正在进行苏格拉底式的谈话也可以戛然而止。两位朋友就此打住交谈，一路骑到亚当屋后的小道上停驻了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