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翻过那道高高的河堤,我箭一般直插河底村。
搬过一架梯子搭在马二癞家墙头。爬上房顶,把梯子抽上来,再轻轻顺到院里。一片呼噜声让整个院子静谧得有些瘆人。此刻,日本鬼子翻译官一定正搂着马二癞的妹子睡大觉呢。我蹑手蹑脚地下到院里,轻轻拨开了堂屋门。屋子里一团漆黑。我的手掏向衣兜摸火柴。这次刺杀行动,我随身只带了火柴和镰刀。而鬼子翻译却有盒子枪和手电筒。何况几名荷枪实弹的汉奸就睡在东厢房里待命。由于紧张,手有些哆嗦,掏摸火柴时发出悉悉嗦嗦的声响。这响声惊醒了马二癞的妹子,她把身边的鬼子翻译摇醒了。鬼子一骨碌爬了起来。我一见情势不妙,折身往外便走。一道雪亮的电光跟过来,紧接着啪啪两枪在脚下炸开了花。
故事发生在1945年的初春夜。故事里的“我”其实不是我,是我们镇当年的青抗先队长张好中。脑海里浮现如上画面时,十八岁的我——河底村年轻的小林老师正晃晃悠悠地骑着单车走在高高的河堤上。放眼四望,堤下的田野到处郁郁苍苍。成片的高粱旌红似火,茂密的玉米挺拔如一排排哨兵。一派初秋美景我无心欣赏,倒是父亲讲的这个故事令我荡气回肠。我毫不怀疑,如果早生五十年的话,故事里的主人公一定是我。并且面对小鬼子,决不会像青抗先队长那样紧张得手直哆嗦。
不过马上就能证实这一点了。像上天有意考验我似的,这次前往河底村,就突然要与一个小鬼子正面交锋。我真是又紧张又兴奋。
与河底村仅隔半里之遥,就是河岸村。村里有个叫王大炮的人,嫌本村老师教得不好,想让孩子转到河底村插到我教的班上来。人情托到父亲那里。我父亲当年曾在河岸村任教多年,与王大炮颇有过几次应酬,实在不好回绝。你自己看着办吧,父亲说。接着道出了一宗隐秘:当年鬼子翻译遇刺没几个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马二癞的妹子匆匆嫁给了河岸村一王姓男人,不久产下一名男婴,就是这个王大炮。几乎人人都知道,他就是那鬼子翻译留下的种。听父亲这么一说,我顿时热血沸腾了。前头说过,我十八岁,正是崇拜和痴迷英雄的年龄。岂能轻易放过跟鬼子打交道的大好机会?如今猛不丁蹦出来个小鬼子,噔噔噔地走来要这么着跟我套近乎:你的教小孩子的哟西,皇军佩服大大的,我们一起哈酒米西的干活?我大义凛然地手一摆,NO,NO! 哈酒的不要,米西的也不要!以前你怎么和我老爸米西的我管不着,我是决不会被你的糖衣炮弹所击倒的。这样想着,我呵呵地笑了。
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朗读课文的时候,我的心思总不能集中,眼神时不时地向外面瞟几下。心情忽然有些忐忑。有着鬼子血统的王大炮会长什么样?目光凶残、满脸横肉像个刽子手?
直到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粗黑大汉走进来,我才一下子释然了。这汉子脸大眼大,嘴大鼻子也大,有点像香港影星徐锦江,却是个五短身材。大脸盘上满是泥色,一看就是非常朴实的庄稼汉子。因与我的想象相差太远,内心不禁莞尔。但我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按照早就预谋好的措辞来了个迅猛狙击:这个事么,我说了也不算,你最好去问村委会。只要人家同意了,我没意见。他大概没料到我会如此搪塞,竟一时噎住了,牛眼珠子愣愣地瞪着我。我想坏了!接下来他也许会掏一块糖或一根金条出来,毛绒绒的鬼爪子亮到我眼前说,小孩,你的同意了,这个归你。还有好处大大的。或者骤然翻脸:八嘎,你的狡猾,拉出去死啦死啦的有!电影里就是这么演的。
仅三五秒钟,他那一脸朴实笑容又堆上来:那是,那是,不会让小林老师为难。说着就告辞。我送他到大门口,竭力掩饰着心头的得意:哼!鬼子再奸诈,也斗不过我人小鬼大的小八路。
周五回家,在村头又遇上王大炮。那事他好象一点没往心里去,仍热情地要和我一道走,顺便拉呱拉呱。他的这份大度让我十八岁的脸庞蓦地烧起了两朵红云。我们俩上了河堤没走多远,就被一群羊挡住了去路。放羊老汉看上去七十出头,依然腰板挺直,双目有神。望见是我,笑眯了两眼,一张口声若铜钟:你个老虎羔子!出息了啊。好好干,多教出来几个大学生。我惊喜地叫了声:三爷,是您啊!
放羊老汉正是当年的青抗先队长张好中!论辈分我该称他三爷。我喜欢跟他亲近,因为他是我心目中最敬佩的人。当年鬼子翻译遇刺恼羞成怒,疯狗似的在全村搜查。那架梯子当然不会放过,汉奸们追查梯子是谁的。一邻居老太颤声说,梯子是俺家的,可前两天借出去了。借给谁了?老太太手一指马二癞,他!马二癞早吓得屁滚尿流了,扑通一声跪地辩解,太君,我的没有……鬼子翻译紧盯住他的一双脚看。昨晚的刺客长啥模样,他没看清。但手电光却照见了一双穿白布鞋的大脚。活该马二癞倒霉,他两个月前刚死了娘,恰好穿着孝鞋哩。鬼子翻译冷笑一声,从腰里拔出盒子枪,抬手就是两枪。可叹马二癞为了当汉奸,不惜搭上自己的亲妹子,如今又赔掉一条命。后来跟三爷拉呱才知道,其实他当年是想刺杀鬼子翻译不假,但更想除掉一心想当汉奸的马二癞。梯子和白布鞋是早就预谋好的道具,愚蠢的鬼子果然中了计。
我扭头看王大炮,一时有些尴尬。论起来,马二癞是王大炮的亲娘舅哩。再怎么说,也是间接地死在三爷手上的。但出乎意料的是,王大炮和三爷早就熟识,两人热情地打招呼敬烟,头抵着头对火。嘿!这真滑稽。
当年的老土八路和王大炮在谈论今年的雨水和收成。我趁机朝堤下的田野举目望去。成熟的庄稼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再有个十来天就能收割了。好年景啊。他俩齐声感慨。
暖融融的夕阳洒在我们身上,眼前的世界一片明澈、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