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按开关,彩电的荧屏上就出现了“老朋友”胡松华,熟悉的歌声“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扑面而来。常老师靠在沙发上竟眯起了眼,忘了进书斋去写那篇地理论文。常师母和老丈母去商量明天聚餐的事了。
要紧不得慢,啪嗒一声,忽然音乐中断了。“啊,坏了?”就在他张眼的一霎,却见荧屏上车行如流,霓虹灯闪烁,金发女郎袅娜而过。大约是《巴黎一瞥》专题节目。老常上前伸手把频道往左一转,熟悉的歌声又响起来,悲愤至极:“旧社会,鞭子抽我身,母亲只会泪淋淋——”啪,歌声又停了。又是车、灯、洋房……原来是昨天才回家的女大学生、宝贝疙瘩在捣蛋。
常老师朝女儿白了一眼,又往前伸手,只见女儿干脆抢在前头,索性把开关给闭了。五彩变成灰色,顿时鸦雀无声。“老掉牙的歌了,演员又那么胖,阿爸……”女儿噘起嘴娇嗔道。
“这歌不好听?”父亲逼视着女儿。
“唔,旋律不错,可,可老是党啊党啊,有点背时——”只听嘭的一声,父亲一拍茶几站起来,这下可把女儿吓住了。“来!”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命令,女儿只好跟进父亲那间小书斋去。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不想说话,一个不敢说话;只听见钥匙在锁眼里的转动声。老常终于从写字台的一格抽屉里,取出一个褪了漆的铁皮盒子。
“年轻人当然要了解西方,不了解怎么引进人家的先进技术,我这个教地理的多少晓得一点你们这一代骄子的想法。”父亲顿了一顿,女儿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父亲又说:“可是,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也有二十岁了,这包东西可以给你这个小猴去看看了……”
女儿又奇又怕,捧着盒子退到客厅。打开铁皮盒子,是一个旧布包。打开布包,只有一个部队用的旧信封,把信封一抖,抖出些旧照片、旧纸片来。
照片已经发黄了。一张拍着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男孩,只穿一条短裤衩,骨瘦如柴,背景是一座教堂式的建筑,门柱上写着“静海市圣父慈善孤儿院”,翻转背面,有一行铅笔字:“NO。0163 Orphan 常小毛”。女大学生沉吟片刻,“Orphan,难道爸爸过去讲的那些可怕的事,竟是他自身经历?Orphan不就是孤儿吗?”她又匆忙去翻第二张,是一个军人,别着胸标:“中国人民解放军”,背面有两行钢笔字:“常小毛小朋友,愿你在新中国生活幸福。军代表 骆进忠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三日”。又翻开那几张纸片,赫然几个字映入眼帘:“我的认罪书”,开头写道:“红卫兵小将们,我向你们交代,朵朵葵花向太阳,条条江河入大海,党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宣扬封资修有罪,罪该万死!但我绝不是历史反革命,解放时,我是被解放军救出来的,我是一百多名孤儿中幸存的18人之一,那年我才11岁……”看到这里,女儿如梦初醒,流着泪轻轻走进书斋去。父亲在写什么,她不敢惊动,只是替他按亮了台灯,灯光柔和地洒在桌面上,只见一沓题为《关于国际日期变更线的简明教法》的论文写了一半,被推在一边。父亲正在埋头疾书《关于新时期的思想教育浅见》,开头是:“两代人的隔膜早就引起人们注意了……但如果青年学生和党有什么‘隔膜’,那是令人痛心的、危险的,哪怕是万分之一……”
明天是除夕,窗外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