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波，称“高塘”的地名何止一处，我说的高塘属现今的北仑新碶镇。
怀想旧地旧事，没有找到高塘中学的风景照——那年代照相机少，却从黑白照片集中掉下一张纸片来，是1975年我描绘高塘中学大门的钢笔速写，就敝帚自珍了。
那时高塘中学的校舍设在祠堂里。学校的大门由石材筑成，横梁雕刻精美花纹，门额上有一个瓦顶，檐牙横翘，尖喙欲飞。大门左右略低处，长墙向两边伸展，墙上覆盖瓦顶，瓦顶上还用瓦片叠出一长串连珠般的圆圈。长墙尽头两边又各有一头小门，通进房屋的走廊、教室。最里面的楼下是教室，楼上是教师寝室。中间偌大一个院子，是一片广阔、平坦的石板地，四周树木环绕。
四季花木不衰，秋天仍旧繁茂。左右的小门里头，有树梢伸出墙来，并非风骚的红杏，倒是灿烂的金桂。每逢秋季，香飘墙外，惹得路人用竿子来敲，想弄点桂花。热心的老师日夜巡视，弄得觊觎者馋涎欲滴。其实护花使者自己倒也没有分得桂花，任其金屑纷纷，飘落在夏末秋初的凉风里，赢得学生一片喜悦。美的欣赏高于实用，让精神高于口腹之欲，这是一种境界啊。
学校大门与河塘之间有很宽的一片地，除了三条甬道，泥地里挤满了喂猪用的苦麻菜。苦麻菜地里有各种树木凌空笔立。翠绿羽状叶的扁柏、针状叶披离的雪松、枝干偏黑疏枝向天空扇形伸展的叶片密密像满头乌发的不知名的树装点着秋天的校门。中间甬道的两边，每边各有两株树，弯弯曲曲婆娑起舞，如书法狂草，没有一笔是直的。每两株树都纠结在一起，相亲相爱。弯绕的树枝缠结处，黏在一起，竟看不到一丝缝。我每每惊奇之余请教他人，有说此乃白薇树，看看确有白色的小花。有说这是连理树，令人想到《长恨歌》。老师们无不为学校的奇卉异木惊叹。至今我翻了《本草纲目》《辞源》《花卉画谱》，均难找到它们的家谱姓氏，越发令人思念。
校园左首高墙外，有学校的兔舍、猪圈。那里还有一片空地，也有许多树。其中一种树，长满皱纹的主干是弯曲如虬而上的，枝枝丫丫都呈波浪形，长卵形的叶子叶面皱皱的，像时时飘拂着，整株树都像在抖动着，手舞足蹈地跳着现代舞。询问老教师，答曰此乃“皱皱柳”。看形态、动态，确实符合这个名称。但细细想来这也不过是一个土名，究竟正经叫什么树、甚至学名叫什么，恐怕无人知晓。在那个枯燥的年代，它用它的动态丰富了我们的教学生涯。
秋初，炎暑已过，晚上，老师们从办公室里出来，十廿人到院子里石板地上围坐开会。初月东上，凉风习习。院子的左右两株高大的树木陪列于旁。这是两株夹竹桃，高达丈余，经年常绿。叶如竹，花似桃，“夹竹桃”——这名称好极了，兼两者之美于一身。它们喜欢三进位，枝枝叶叶都成三，花冠三重，每重有五六瓣。一株开着淡红的花，一株开着白色的花，娇艳而清香，长筒状的五瓣花朵内垂下软软的细丝。人们都知道它的叶子有毒，可远观而不可近亵也，这是造物主给它的自卫本领，因此，它竟没有如桂花那样遭外界的骚扰，整天摇曳着那颀长的身子，给校园增添一道风采。在夹竹桃陪伴的夜晚，开会也不寂寞，尽管它已是黑影幢幢，却犹如旁听会议，与会者欢声笑语，气氛融洽。
离开高塘多年，听说城里的园林曾来求购奇树，高塘人没有答应。那些奇卉异木后来身世如何了，真令人牵肠挂肚，犹如少了亲戚的消息。现在的学校多见冬青、广玉兰、棕榈、铁树之类，大同小异，难见异卉。有古树名木的学校，常常是老牌子的，有底蕴的，出才子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其实，培育此两种天降之材都非一朝一夕之功啊。有潜质的学生也常常是各有其特色的，是人中之奇卉异木。学校抢生源与购求奇树两事相似，实是夺人所爱，异曲同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