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7340200000011

第11章 河虾虎

天空阴沉灰暗,狂风呼啸,水面上掀起阵阵菱形的波浪。平日里像笼罩着一层薄雾的茂盛的芦苇,此时干燥枯萎,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河堤上还有微微的亮光,从绛紫色的水面上刮来的风带着寒气。千穗子往锅底下加了一把柴,然后到河边找迟迟未归的与平。此时的千穗子一筹莫展,作为母亲,她又不能丢下孩子自己去寻短见,让世人耻笑。自己寻死倒是容易,可那个至今没有户籍、还被扔在妇产医院里的孩子怎么办?一想到这些,千穗子实在不忍心离开人世。

风越刮越大,吹得人喘不过气来,掀起菱形波浪的河面上映出了大颗的星星。通向河岸的石头路坑坑洼洼,路两边的草被吹得直不起腰来。千穗子来到河边,只见平时湿漉漉的石板桥上没有一滴水,在狂风中发出嗖嗖的声音。

河堤上空的余晖像玻璃窗一样,拖着长长的暗红色光芒。千穗子过了石板桥,迎着夕阳看见与平正脸朝对岸,站在齐胸深的河水里。

“爷爷在日本家庭,儿媳妇有了孩子以后,随孩子称自己的公婆为“爷爷”、“奶奶”。!”

大概是风声淹没了千穗子的声音,与平仍站在打着漩涡的河里,默默地脸朝着对岸。千穗子把手放到嘴边,探出身子,又一次大声呼喊。她的声音在河面上回响,终于,与平慢慢地回过头来。

“吃饭了!”

“噢……”

“你跑到河里干什么,着了凉怎么办?……”

与平左右摇晃着身体,奋力拨开水流,走近河岸。夕阳拖着暗红色的余晖沉下,与平的脸色难看得像一只黑兽,身上一股河藻的腥味儿。不远处水鸟在鸣叫。看见与平下了河,千穗子很担心。

“爷爷,要感冒的!你不能这么莽撞……”

“渔网让水冲走了,我是去找渔网的。”

“噢。现在天气还很冷,你不能蛮干啊!……”

“嗯。阿松没睡吧?”

“没有。”

“哼……这风真大。今天晚上还要刮呢。”

与平体格健壮,浑身湿漉漉地走在千穗子前面,湿透了的裤腿紧紧贴在腿上。后门的绣线菊篱笆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被风吹得摇头晃脑。千穗子快步跑到厨房,往锅底下一看,火已经灭了。她急忙塞进去一些松叶和柴火,火又在滚滚浓烟中燃烧起来,放在土间的自行车被涂上了一层红色的光亮。

千穗子从衣柜里拿来与平的衬衫和外衣。与平把湿衣服脱下来扔到土间,赤裸着身体走到炉子前,他的身体还像年轻人一样健硕。千穗子在火光中看着与平的身体,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的脸红了。

“爷爷,这样会着凉的……”

“嗯,不过挺舒服的!”

千穗子嫁过来以前就养着的白猫这时慢吞吞地蹭过来,依偎在与平脚边。炉子小了点儿,锅里的汤溢到了炉子外边。与平换上衬衫,把外衣披在肩上,盘腿坐在炉边吸烟。千穗子今天早晨回来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一直绷着脸。千穗子一直在等隆吉回来,整天想今天不回来,明天该回来了。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听说邻街的安造四天前也回来了,但还没有隆吉的消息。所有的一切都是千穗子和与平商量过的,两人最后决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隆吉,请求他原谅。但是,看到与平总是沉闷忧郁的样子,千穗子就感到坐卧不安,提心吊胆。她觉得每一天都很漫长。千穗子把婆婆的饭放进托盘,端到里间,她看见婆婆半睁着眼睡着了。她把托盘放到枕边:“妈!吃饭了。”婆婆睡得很香,千穗子松了口气,留下托盘,回到炉边。

“睡得正香呢……”

“嗯,是吗?一定很舒服……”

“爷爷,那儿有酒。”

炉子一角的砖上放着一个小陶壶。与平拿过一个还没洗的杯子,满满地倒了一杯浊酒,喝了起来。千穗子端上一盘凉拌油菜,一边往大碗里盛汤,一边猜测刚才与平站在河里时的心情,她觉得,当时与平很可能想到了死,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给猫也盛了一点儿菜汤饭,把碗放在了台阶上。

“那个叫伊藤的人那边还没有定下来?……”

与平小声问道。千穗子冷不防被这一问,吃惊地看着与平。千穗子本来就长得小巧,生了孩子以后显得更瘦小了。在昏暗的灯光下,今晚与平第一次把目光投向千穗子。伊藤是住在千叶的一个人,本来说好了要领养千穗子生的孩子。但是接生婆传话说,伊藤想要一个长得好一点儿的孩子,所以领养的事就没了下文。千穗子的孩子出生时不足月,身体瘦小,活像一个小猴子,皮肤发黑发红,不像一个普通婴儿。为了排掉“胎毒”,婴儿一生下就要让他们大便,千穗子的孩子就跟那大便一样,黑乎乎的。现在,如果有人给根稻草,伸出善意之手要了这个孩子,那真是让人感激不尽。千穗子快生产的时候,曾经有两个人表示想要孩子。可等孩子生出来,一看到猴儿一样的婴儿,两个人就都打了退堂鼓,说是想要一个更好看点的孩子。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千穗子越来越焦虑。照这样下去,如果没人想要孩子,就得跟与平重新商量一下如何是好。与平也在等待有人领养孩子,但他从千穗子的表情上看出事情不顺利。

“伊藤先生最近说,他改了主意,想要一个男孩子……”

我的孩子长得丑,人家不要,这句话千穗子实在说不出口。千穗子的奶水本来很好,但是想到孩子终究是要给人的,所以生下来没多久就给孩子断了奶。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孩子瘦小的身体皱皱巴巴,奋力挥动小拳头时的样子让人心疼。他把大拇指放在掌心,紧紧攥着双拳,千穗子给他洗澡的时候,总能从小拳头里发现很多污垢。

“看来,不给人家送点儿钱,怕是没人要啊……”

千穗子突然泪如泉涌,她扯下挂在腰间的毛巾,擦了擦眼睛。

隆吉当兵离家已有四年,他和千穗子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太郎,小的叫光吉。隆吉走后,千穗子搬来和隆吉的父母一起生活,不辞辛劳地帮助家里干农活。本当相安无事……可千穗子生性怯懦,一次偶然,没能抵挡肉体诱惑……一旦失了身,她便没有勇气结束那种关系。对于一个年轻女人来说,等待丈夫的四年实在是太漫长了。和丈夫的父亲发生丑陋的肉体关系,再无知的女人也知道,这一行为与走兽无异……何况是毕业于实用女校的千穗子。她不仅和父亲有越轨行为,还有了罪恶的果实——一个女婴,这无疑是悲哀的命运。孩子还没有出生,战争就结束了。每当看到复员兵,千穗子和与平都感到罪恶的报应。婆婆阿松中风,已经五年卧床不起,家里人的目光用不着担心。可是,一想到自己将挺着丑陋的肚子和丈夫重逢,千穗子就感到痛心彻骨。别人家的妻子都在盼着丈夫早一天回来,千穗子却在祈祷丈夫晚一天、再晚一天回来。可谓雪上加霜,现在千穗子淡忘了和丈夫一起生活的日日夜夜,对整日厮守在一起的与平的情感却变得浓烈起来,千穗子为此痛苦不堪。如今,隆吉变得模糊不清,像一只气球飞向了虚空。与平和千穗子都是属虎的,一雄一雌两只老虎,在栅栏里咆哮着翻云覆雨的一幕幕,让千穗子浑身发烫。她没有用和年轻男人谈情说爱的口吻和与平私语过,两人之间也没有任何密约……他们两人就像偶尔遇到仇敌一样,两个虎年出生的肉体彼此呼唤着对方。与平家有四间房,呈“田”字形。最北的房间铺着木板,当作厨房。厨房旁边是储藏室,里面放着千穗子母子的行李物品。开始,千穗子母子睡在东面六叠的房间里,因每天铺叠被褥太费时间,自然而然,千穗子母子睡到了最适合“万年床”在榻榻米的房间起居生活,每天晚上要从壁橱里拿出被褥铺好,第二天早晨再叠好放进壁橱。所谓“万年床”就是每天都铺着、不叠好收起的被褥。 的与平他们那个六叠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只有一个高高的玻璃窗,玻璃已经发黄,脏得根本看不见外面,拉上隔扇,大白天房间里也像黄昏时分一样昏暗。壁橱隔层上摆放着佛龛,阿松睡在佛龛前面,旁边是与平,两个孩子夹在与平和千穗子中间。这样一来,不算宽敞的房间就挤得满满当当。无论冬夏,千穗子总是等孩子们睡了以后才躺进自己的被褥。有时,七岁的太郎早晨会大声地笑话爷爷:“爷爷!你昨天怎么跑到我被窝里来了?你睡觉太不老实了!……”四岁的光吉也咿咿呀呀地问:“爷爷!昨天晚上你做恶梦了?”千穗子在孩子们面前羞得面红耳赤,与平则噘着嘴,把脸扭到一边。与平当然也很痛苦。他开始喝酒,每天晚上总是想方设法出去喝酒。喝了酒,与平就不再是他了,他变得阴郁懦弱。每次喝醉酒回来,面对气哼哼的千穗子,与平总是频频低头道歉。喝高酒的晚上,与平心绪烦乱,顾不得阿松还大睁着双眼,就向千穗子哭诉赔礼。在与平眼里,儿媳千穗子实在太可怜,也太可爱了。隆吉不在身边,千穗子寂寞不堪,她的寂寞和自己的寂寞是相同的。他想像疼爱女儿一样,轻轻抚摸千穗子的背,给她唱催眠曲,安慰她。这种爱怜渐渐变得大胆起来,最后竟萌生了想完全占有千穗子的想法。当然,萌生这种想法并不完全是酒精的作用。千穗子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但她的肌肤像年糕一样柔滑,眼睛明亮有神。她眉毛疏淡,圆脸庞,头发曲卷发红,只有那双褐色的眼睛非常美丽。千穗子在镇实务女校上学的时候,与平就经常在街上碰到她,她一点儿都不引人注目。这样一个跟与平毫不相干的姑娘,后来竟成了隆吉的媳妇。想想千穗子进自己家门至今的前前后后,与平深深感到偶然的命运真让人捉摸不定。喝多了酒,与平总是倒头便睡,鼾声大作。半夜醒来后,他便有一种本能的欲求。黑暗中,他已经顾不得妻子阿松是睡还是醒,思维和行动完全脱节。与平浑身灼热,真想揭去自己的一层皮,他觉得自己是在一天一天地赎罪。一到晚上,他对千穗子怜悯的爱就会达到顶点。白天想要了断一切的决心越强,晚上不安分到了极点的想象就越发像决了口的洪水汹涌而出。对方一旦成了动物,与平心里的悲哀和怜悯就全部消失了。事毕后,他的意识又格外清晰,最终自己对自己反感到了极点。每当他回到自己的床铺想到儿子,深深的自责便涌上心头,他又开始厌恶千穗子这个女人。不仅厌恶千穗子,他竟厌恶每一个人。这种心情使他成了一个更加没有人缘的老人。千穗子在荒川区的某个产院生下一个女婴后,与平就整天靠钓鱼打发日子。只有在钓鱼的时候才是快乐的。与平一个人照顾不了两个孩子,千穗子让与平把孩子们送到了自己娘家。她母亲和姐姐最近在黑市上当起了菜贩子。姐姐富佐子结过婚,但日华事变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国主义为实现鲸吞中国的野心而蓄意制造卢沟桥事变,自此日本开始全面侵华。后丈夫被派往前线并战死在中国。姐姐生性好强,女中豪杰,加上没有孩子拖累,便扛起货物去东京做了走街串巷的菜贩子,现在已经有了一些积蓄。没有蔬菜可卖的时候,她就到静冈收购橘子,去信州收购苹果。战争结束后,她继续做生意。但她毕竟不是男人,一次背不了那么多货物。且收购的苹果三次里就有一次被没收。无奈中,她也混杂着倒卖黄酱、芝麻之类的货物,反倒赚了更多的钱。

富佐子很久没有见到妹妹了,所以对阶川家的情况不太了解。母亲阿梅却隐约感到千穗子跟与平的关系不正常。与平脾气暴躁,爱发火,阿梅一直避而不谈这个问题。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很为女儿担心。

千穗子生了一个女儿。

千穗子难产,痛苦万分,却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生太郎和光吉的时候,千穗子都没有这么痛苦过。阶川家有两辆自行车,一辆是与平的,一辆是隆吉的。与平卖掉自己那辆,换来的钱交给了千穗子。与平一家是小老百姓,没有自己的土地,也没有多少钱。与平觉得,从积蓄里拿出钱来给千穗子生孩子用,实在愧对儿子,就把自行车卖了。他已经盘算好了,如果问起来,就说被人偷了。

听说生了一个女孩子,与平并没有感到高兴。他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叫霜江,比隆吉小。霜江十一岁上得肺炎死了,如果活着,今年二十三,正值妙龄。

酒劲儿微微上了头,与平感觉有些飘飘然。很快,隆吉即将归来带来的不安消失了,他甚至感到了一种安慰,想早一点见到儿子。与平在广播里听说过自由号运输船,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乘坐自由号归来、一身戎装的隆吉的身影。他和千穗子疯狂的生活,如今也安稳到了该安稳的程度……即便如此,他仍觉得发生的一切不可能秘而不宣地过去。想到这些,与平就像咕咚一声沉到了水底,孤独不堪。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现在没有先前那么绝望。走到河里的时候,如果不是千穗子拼命地大声叫他,他就会在那风中,让自己和渔网一起顺水漂走。

与平一步步走进河里的时候,反倒没有感觉冷。河面上翻滚着菱形的浪花,河面下的流水却平静温暖。远处秧鸡呱呱的叫声传入他的耳膜。与平一步步走向河水深处,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绛紫色的河水在黄昏中一点点染上暗色,虽然溅起的水花很凉,河面反射的余晖却像秋天一样鲜艳。

“给人家多少钱才行?”

与平瞪大深陷下去的双眼,目光一闪,问道。

千穗子听清了与平的问话,却没办法告诉他,那是一个与时下飞涨的物价行情一样惊人的高价。一般要这种苦命孩子的人,都是冲钱来的,家境富裕的给一万,普通家庭起码也得一两千。

“你在报纸上登启事了没有?”

“登过一次,根本没用。登一个用放大镜才能看见的启事就要八十呢。”

私下里千穗子想再去求求伊藤。她心里也着急,但是一天天挨过来,她反倒觉得这个孩子比两个儿子更招人可怜。她对女儿的留恋一日重似一日,不想光为自己考虑而失去女儿。今天早晨刚从产院回来,可现在又情不自禁地想见到孩子。千穗子还有一个想法,她想跟姐姐把事情挑明,让姐姐收养这个孩子。

“我自己有办法解决,爷爷你就不用操心了……”

与平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地方。他大大的耳朵下垂,显出老相,但窄窄的额头却很光滑,让人看着还不算老。花白的浓眉下,眼窝塌陷的一双小眼睛红红的。

“你有办法?……那也还是准备点儿钱好吧?”

“嗯,我是这么想的,我想跟我姐姐商量商量,你说怎么样?……还有,在隆吉回来以前,我想出去做工,当女佣什么的也行……”

“哼。那太郎和光吉怎么办?”

一提到太郎和光吉,千穗子无言以对。她发自内心地想,难道你们就不能再重新娶个媳妇吗?她真心祈祷不要让事情发展到血腥地步,也希望隆吉能下决心,重新娶一个老婆。各种思绪走马灯似的闪现在千穗子的脑海里。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从隆吉那里得到同情的施舍,无论是拳打还是脚踢,什么样的惩罚她都愿意忍受。自己这样一个没有骨气的女人,理应受到狠狠的虐待。对于与平,千穗子也恨不起来。就像被砍掉脑袋,身子还在案板上蹦蹦跳跳的河虾虎一样,一种分外清晰的动物性的感觉像蚯蚓一样爬过千穗子的脊背。

风变小了,顿时雨点打在屋顶上,晚春略带暖意的夜风吹进屋来。千穗子盛了一碗黑乎乎的麦饭,坐在咂着浊酒的与平身边,干巴巴地吃了起来。

风向变了,随风传来河水的流淌声。与平把空酒杯放到托盘上,孤零零地看着正在舔碗的猫。

“爷爷,我吃了晚饭,就回产院去了。”

“嗯……”

“你可别胡思乱想。要是爷爷起了那个念头,我也不想活……”

与平眨了眨眼。长腿的蜉蝣循着亮光,在昏暗的灯前飞来飞去。与平五十七,千穗子三十三,此时,他们二人大概都只感觉到了一种近似天真的孩子般的命运……让他们二人害怕的只有隆吉,而隆吉对他们的爱却近似于宗教般纯洁。

阿松那边有了动静,千穗子放下筷子进了里间。昏暗的灯光下,阿松正哆哆嗦嗦地往嘴里送饭,饭撒得到处都是。

“妈,我不知道你醒了。”

千穗子麻利地把托盘拉到跟前,像喂孩子一样,一口一口地喂阿松吃饭。千穗子比隆吉大一岁,是俗话里说的“老婆姐”。不过,千穗子生得小巧,显得年轻。从实务女校毕业以后,千穗子在京成电车的柴又车站当过两年售票员,二十五岁嫁给隆吉前,没有任何轻浮行为。结婚生子,年龄大了,她还是一张娃娃脸。

千穗子和隆吉的夫妻感情很好。隆吉在京成电车当过两三年列车员,后来就一直在家和与平一起种地,也做些土地买卖的中介生意,以此养家糊口。他虽然没有念完中学,脾气也很急躁,但性情豪爽,天性中有让人喜欢的一面。隆吉又瘦又高,走起来摇摇晃晃的,似乎很文弱,其实很结实。有人说他是块当步兵的好料。

本来说吃了晚饭就走的千穗子,还是住下了。

第二天早晨,千穗子睁开眼睛的时候,与平已经起来了。外面春光明媚,朝霞映红了天空,河堤上的青草经过昨天雨水的滋润,绿油油的。苇莺在鸣叫,令人心情舒畅的微风从窗户里吹进来。

与平盘腿坐在炉边,正在数钱。千穗子还是第一次看见与平数钱,感到很吃惊。她默默地走进厨房。

“喂……”

与平叫了一声,千穗子回过头来。与平绷着脸,一边数钱,一边说:

“今天你把这些钱带去,再好好求求人家……”千穗子猜想那钱是与平卖番薯、倒卖鸡蛋、卖河鱼,一点点攒起来的。与平面前有个孩子们上幼儿园时挎在身上的放便当盒的小筐子,里面还有五六百新钞。

“你问问接生婆,看一千行不行……你就说,家里穷,只能拿出这么多钱,说不定人家会帮我们的……”

“好,我现在就去。”

千穗子头发凌乱,只想哭,她抓起裤带擦了擦鼻子,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传闻还在中国的隆吉很快就会回来,千穗子想在去产院前先到姐姐富佐子那里把情况讲明,跟她商量商量。反正长得那么难看的孩子没人要,只好死了让人领养的心,还有什么办法?……她是个孩子,不像给人小猫小狗那么简单。孩子长得难看是一种不幸,但是,近一个月以来,千穗子在照顾孩子时,渐渐没了那种在乎孩子长得好坏的心思,对这个亲生女儿,她越来越爱怜。她有一种冲动,想让与平看一眼孩子。在给人以前,哪怕就看一眼、抱一下。

千穗子生着火,做了一锅面团。她走到后门口,看到绣线菊像撒在绿叶上的大米粒,红色杜鹃花一丛丛地盛开着。雾霭笼罩的河水发出暖暖的浅蓝色的光泽,从防洪堤下走过的孩子们发出喧闹的叫声。这声音让千穗子想到太郎和光吉,不觉悲伤起来。她不能离家出走也不能选择自尽,这全都是为了孩子。千穗子实在感到走投无路。头脑一混乱,千穗子就会产生轻微的脑贫血,现在她直觉得头晕。

千穗子带着粮食和一千块钱回到产院才知道,孩子病得很重,拉肚子。接生婆告诉千穗子,伊藤从别人家要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两岁左右的孩子。千穗子很失望,她把一千块交给了产院,隔了一天又回家,跟与平商量解决的办法。与平很不高兴,好一阵子不理千穗子。

“这都是运气,没办法。看来只好暂时放在产院里了。你能不能也打听打听……我也不是没有努力,实在没办法。”

“昨天晚上富佐子来了,让把太郎他们领回来。”

“哎呀,是吗?……都两个多月了……男孩子又不好带。”

与平说他弄到一些笋,要用拖车把它们和其他蔬菜一起运到东京的黑市上卖。现在他正在打点准备。

“喂,隆吉回来了!”

与平冷不丁地说。

千穗子瞪大了眼睛。

“来信了?”

“嗯。从佐世保拍来的电报。”

与平现在的心情就是挨过一天算一天。千穗子浑身无力,瘫坐在廊子上。正门前面、马路旁边的广场上堆着像小山一样的石料,旁边立着一块很大的新木牌,上面写着“千叶县北葛饰郡八木村村有石料场”。千穗子呆坐着,反反复复地看着木牌上的字。那些毛笔字像虫子一样,忽大忽小。远处传来苇莺悠闲的叫声。

“爷爷,阿隆,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明天就回来了……”

一个脸色黢黑、生意人模样的人走过来,问有没有鸡蛋。与平好像认识对方,他从家里拿出鸡蛋筐,把鸡蛋一个个举到太阳底下,为来人挑选。他挑了三十个鸡蛋放进来人的筐子里。来人放下了一百块,说了声不用找,转身走了。千穗子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毛骨悚然,她好像看到了死神。那个人的一只耳朵像花蕊一样缩成一团,没有耳垂。

“哎呀,这个人怎么让人看了不舒服……”

千穗子站起来,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与平打点好东西,把拖车绑到隆吉的自行车上,说了句“我晚上回来”就走了。

与平走后,千穗子绕到后门,进了里间,见阿松正趴在那里收拾尿盆。

“你要尿尿?”

阿松已经尿完了,不耐烦地摇摇头。她早已骨瘦如柴,但骨子里还透着顽强的生命力。

“奶奶,隆吉要回来了!”

千穗子在阿松的耳朵边上低声说道。已经没有表情的阿松死死盯着千穗子的眼睛,千穗子被她盯得如坐针毡。隆吉一回来,这种安静的河边生活马上就会被剥夺。想到这些,千穗子感到孤独无助,她无法继续呆在婆婆身边,出了房门。正是晚春正午,半晴半阴的温暖的阳光照在河面上。千穗子来到河边,她感到被逼上了绝路,一切都毫无挽回的可能了。“我去死!”千穗子自言自语道。明知道自己不会选择死,但她的心却在呼唤着死亡。她的肉体有足够的信心可以与死亡抗争,心灵却缠住她不放,大声呼喊着——“我要去死!”

眼前春光明媚,田里的麦子绿油油地舒展着枝叶。

千穗子站在长满苔藓、滑溜溜的石板桥上,凝视着滚滚流淌的河水。这条河看多少遍都看不腻,千穗子觉得不可思议,这条江户川从哪里汇集了这么多水,绵绵不断地流向远方。浅蓝色的河水掀起小小的浪花,哗哗地冲刷着河边的泥土。宽阔的河面上,一群蓝尾巴的鸟紧贴着水面飞来飞去。一辆自行车从身后的河堤上驶过,千穗子突然想起了刚才那个买鸡蛋的人。

千穗子很痛苦,因为她无论如何下不了去死的决心。其实,我并没有真的想死,千穗子想。一旦意识到自己并不真的想死,千穗子又悲从中来,用裤腰带久久捂着自己的眼睛。她想要竭尽全力从现在的苦境中挣脱出来……明天隆吉就回来了,千穗子怎么能不高兴?她又能看到露出洁白牙齿的隆吉了!千穗子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和与平的关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谁也没有刻意要把事情弄糟,也没有想到还会有一个可怜的孩子。在桥上蹲得太久了,千穗子的小腿肚开始发麻。她一跃身跳到桥下的草丛里,用鞠躬的姿势解了手。她觉得很惬意。

(1947)

同类推荐
  • 山魂

    山魂

    穷苦农民李德民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生活了十多年,并没有逃脱人世的各种纷争。他的外甥张栓龙被逼走上革命道路,与战友和亲人一起在广袤的子午岭山区演绎了一场艰苦卓绝而又波澜壮阔的反抗压迫的斗争历史。他们的命运在风起云涌的革命洪流中跌宕起伏……
  • 败者的地平线

    败者的地平线

    二十五年前,日本最大的电子集团的总裁水名浩司的长子,在一场晚宴上杀死了一个小婴儿。事件被警方以“意外事故”定性结案。十五年后,水名浩司在一起空难中遇害。仅仅相隔一个月,水名浩司的前妻在大阪的一家高级酒店的客房中被杀害。半年过后,水名浩司的私人律师惨死在自家的别墅之内。二零一零年,经营状况良好的水名集团,突然在美国陷入了一场足以使之破产的诉讼纠纷。而最有动机报复水名集团的人,却早在多年之前“自杀身亡”。警方经过了十年的调查,至今无法锁定凶手。而这一连串事件背后的主谋,竟然就是那个最不可能的人……如果迄今为止的人生,只是一场残酷的骗局?如果现存的生活,就是个无法逃脱的牢笼?
  • 战争版:未完的旅程

    战争版:未完的旅程

    作者在二十多万字篇幅中,始终不作惊人之笔。不紧不慢地一味在叙写着非战时部队日常生活。从师机关办公楼,到家属区的几排小平房;从连队荣誉室,到实弹射击场。我们读下去,犹如伴随着叮叮咚咚的驼铃声响,不紧不慢地朝前去。正是在平淡无奇之中,他为我们展开了一卷漾溢着军营风情的图画,记录了我军向现代化迈进的足音……
  • 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主人公克利斯朵夫6岁就在乐坛上崭露头角,11岁担任宫廷乐师,并成为引人注目的青年音乐家。他正直、勇于反抗。这使他的音乐生涯充满了坎坷和不幸。世俗的偏见、权势的压迫、舆论的抨击,使他成为孤独的反叛者。在异国他乡,他顽强地与命运抗争,以勇敢和乐观的态度面对逆境和挫折。
  • 伪幸福

    伪幸福

    这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温亚军的长篇力作。伪幸福主要讲述了:不管男人女人,心里有了秘密,就像要枯死的花,忽然间有了水和养分,于是又被滋润,有了生气和活力,慢慢还会有花骨朵,有了花的最后盛开。文笔很细腻,写出了都市人生活的无耐和农村人生活的简朴。
热门推荐
  • 翰墨千秋

    翰墨千秋

    “之辞,你是天下的肆瀛,我的之辞。”“鸢歌,你是我的天下,我的璟轩。”“之辞,如果回去后,十年的空白,你会嫌弃我吗?”“鸢歌,哪怕我们面对是最残忍的的物是人非,你有我,不是吗?”“之辞,我们的爱情美吗?”“当然,一对情人一生只有一次的爱情,我们拥有两段。”“鸢歌,我不要天下,我只要你。”“之辞,无论如何,我爱的只有你。”
  • EXO的女神级女友

    EXO的女神级女友

    男主角:金俊勉,吴世勋,扑灿烈,黄子韬,吴亦凡,鹿晗,张艺兴,边伯贤,金钟大,金钟仁,秀敏,D.O女主角:叶琪馨,吴诗心,李小丽,黎晨,李小柳,孙小艳,银小慧,艾小沫,银惠茜,李小妮,陈小歌,李月婷
  • 废材逆天:妖孽相公很妖娆

    废材逆天:妖孽相公很妖娆

    她,本有着无上高贵的身份,却因上一辈的恩怨成为了家族内斗的炮灰……她,二十二世纪华夏帝国杀手之王,天生的冷漠傲然,为了寻找流落异世的弟弟,制造出一台时光穿梭仪,没成想随哥哥一起穿越到了这光怪陆离的异世,更没成想她占据身体的原主居然是个傻子!!世人说她是草包?琴棋书画歌舞战弓样样精通算不算?说她是废材?有神秘大神和妖孽相公相助,不用修炼都可以晋级算不算?说她是丑八怪?绝世小脸萌你一脸鼻血!!这一场看似巧合的穿越是回归还是重生?冥冥中注定了她要经历一番磨练方能回到那个原本属于她的位置!(萌萌的,傲娇的各类神兽都有哦!还有强大的美男团,身份神秘,长相妖孽的相公……无虐无白莲花,一生一世一双人)
  • 勿言安别离

    勿言安别离

    八年前,他交了女朋友,他告诉了所有人,独独瞒了她,作为报复,她瞒着他出了国,当她潇洒的踏上通往美国的征程时,徒留他一个人在机场大哭。多年后,她挽着男友高调回国,本以为她赢得干脆漂亮,却还是会在某个瞬间心痛无比在爱情这场追逐中,她始终扮演着主动的一方,她步步进,他却步步退当那一晚他与她同床而眠时她以为那是幸福的开始,没想到他再次逃离当他再次回来时,她却拒绝了“苏向离,你以为我会一次又一次的给你机会吗?”于是一切退回到原点,这场追逐从新开始……
  • 许你一世温柔

    许你一世温柔

    那年毕业,温云涵对许璎珞说:“我与你自幼本相爱,青梅竹马两无猜。这一世,我许你一世温柔。”一句话后却是三年之别。“许璎珞,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会相信你就这么死了。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你。”“对不起,我不认识你。我不叫许璎珞,你认错人了!”“如果你不是许璎珞,你怎么会认识陈子涵?还有你,陈子涵,你又要做什么?”许璎珞难道真的死了么?
  • 快穿:美满人生,走起

    快穿:美满人生,走起

    【1V1甜宠】某筱笑着道:“司命老儿,来来来,咱们来谈谈人生~”司命星君看着笑着的某筱,哭丧着脸颤巍巍的移动着……某筱看着龟速向这边移动的司命星君,斜眼看着,道:“啧啧啧……你这速度,是要抢神龟他家的饭碗还是怎么的~”司命星君腿颤的更厉害了。某筱接着道:“你倒说说看,我和我家相公是做了什么惹天怒地的事儿还是怎么的,怎么之前每一世都不是早死、惨死就是家破人亡的呢?嗯?”......地上满身伤的某老儿吞了药丸忍痛道:“听说时空星君最近开发了系统,大约能改命......”
  • 藏象异论

    藏象异论

    本书专门探讨中医基础理论中有关人体生命生理的基本问题,主要指藏象理论。内容包括:中医哲学、中医五行藏象学说、中医阴阳藏象(气血水火精神)学说。
  • 命运圣典——后

    命运圣典——后

    言继雨外人眼中的天才,好友眼中的混蛋,姐姐眼中的蠢货。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理想主义者。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混吃等死,当然,偶尔也会有闯出一番事业、娶几个如花似玉的娇妻的梦想。在这个魔法与科技并存,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神奇而又复杂世界,他的愿望能否实现呢?言继雨最终的命运又将走向何方……
  • 玄欲斩天

    玄欲斩天

    道家的下一任传承者!一次考古之旅,被人带着穿越了。这是意外,还是命中注定?他发誓,终有一天会踏上星空古路,寻那美丽的蓝色星球。世事无常,一次救人的经历,却让他成为了普通人。绝望与不甘让少年迷失了方向。未来的路,充满了未知与坎坷。天无绝人之路,一块普通石玉,一位神秘老者,一本无级混沌诀,这些会改变少年的命运吗?“我命由我,不由天!终有一日,我叶云的名字,将会由他人传到你耳边。我要让你以我傲。”为了梦想,少年踏上了强者之路。“与君离别绪,醉卧相思苦。一曲一岁月,一梦一生舞。”红颜易碎,终不悔!得了天下,失了她!命运的起伏,让他选择了斩天的不归之路……修炼等级:炼体境、初灵境、气师境、凝神境……
  • 星之恋花:你是我的蝶恋花

    星之恋花:你是我的蝶恋花

    (这是曦曦的处女文,希望大家多多点击,多多收藏,我在这先声明,我不会弃文的,但是我更新的比较慢)三个女孩梦境中的自己竟是彼岸使者,她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可一切又那么真实,一天她们去逛街,每人看中了一个奇怪的法杖,就买了下来,一个奇怪的老奶奶说自己是她们梦境里出现的预知长老,又再一次说她们是彼岸使者,给了她们一本奇怪的书,她们又先后遇见了不同的好使者和暗黑使者,遇上了自己的命中人,还搞出了什么生死契约,谎言、阴谋、背叛和即将到来的大战会将对这三个女孩带来怎样的伤害?由于我只会用电脑码字,又码的很慢,又爱偷懒,又很容易忘了更新,所以我是不定期更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