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西渡跟着说:“解元公,接着说。听公讲茶经,胜读十年书。”
“这茶山是一大进项。做出来的茶叶,东经运河往北,贩运到蒙古、葱岭、俄罗斯,西走茶马古道到滇藏到喀布尔……俗,也俗!不说这个了,这个也俗。不说了。”提起这份家族事业,曹士烈还是抑制不住内心喜悦,充满自豪,“每年清明后第一道茶,是送给黄龙寺僧去采摘的。一天一晚,任凭采摘。黄龙寺除了用来秘制双井茶之外,足够僧众一年饮用。”
“乐善好施,乐善好施啊。解元公大檀越。每年大贡献。”卢西渡赞叹道。
沙铫细沫徐起,汩汩作声。曹士烈用银匙舀出二匙茶叶轻轻浸入,屏吸聆听。少倾水止沸,再沸,再倾水,然后盖上盖,津津乐道:“这水用天池雪化之水。每年春分取之,次第储地窖中。十二年后饮用。每岁皆得饮一个干支年陈的醇水。茶叶不用龙井,不用碧螺春,不用龙凤团。只用双井;茶壶不用紫砂,不用佛山陶,用本地土陶;最要紧的是煮茶的砂铫,天下那儿都不要,只要这黄龙山土烧的;炭要杉木炭;样样齐备,就是火候了。东坡先生云‘蟹眼已过鱼眼生,嗖嗖欲作松风鸣’,此刻该下茶叶。茶叶不能扔,慢浸慢入。听,如奔涛溅沫,茶成矣。”说着,掀盖倒入铜瓮。瓮颈细长,略略倾侧,泻出一线黄汤:“请,请。这冲水之手法叫韩信点兵。这样子是关公巡城……来,来,喝一通黄龙功夫茶,不醉不归!”
一啜一饮,卢西渡问:“饮茶饮得醉么?”
“天下没不醉之茶。”曹士烈道,“古语曰:酩酊大醉。酊是酒汁之意,酩指茶。这一古语告诉后人,吃酒吃茶都会大醉!而且茶在前,酒在后。不说酊酩大醉,说酩酊大醉!”
“啊呀。酩酊大醉是这样的典故,第一次听说。原来酩通茗的。”卢西渡说。
“茶有五种古体呢。要不要听听?”曹士烈道。
“要,要。难得有此良机。张公子,你舅公老爷了不得!”卢西渡说。
“嗯,才高七斗,学富四车的。”张赤兵扮鬼脸说。
“给你暴栗子吃。”曹士烈弯曲着指头,作出敲打张赤兵脑壳样子。说:“看在将军面上,暂时记帐。下次决不饶过……。荼作茶。荼:苦叶也。煮以为茹。苏东坡也说‘周诗记苦荼,茗饮出近世’。远古采摘,大概不揉不蒸,直接煮饮,因而味苦。精心炮作当始于唐宋。《诗·谷风》有句:‘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昏,如兄如弟。’当其时,可能黄连尚未使用,荼是最苦的东西呢。痴情女才有此一比。诗里说的是,你另娶女子,如亲兄妹一样欢乐,我的心多悲苦。苦过荼呢。荼有什么苦的?比起我心中之苦,荼不算苦,甜如荸荠呢。荼——茶的古名一。荼在古文里还作芒花解。‘有女如荼’说女儿生得美丽如花貌,‘如火如荼’红火白花,浩大热烈。
茗,茶的又一说法。有书云:茶之嫩叶为茗;也有书说,巴蜀称茶,吴越称茗;还有说,先有茶后有茗;更有说,文人称茗,粗鄙称茶。我以为,唐宋之前,茶茗二字是同时使用的,因地域不同,初始有不同读音,后广布流通,就没有区别了。茗字亦非文人专美。史书记一则故事,说的是‘老妪擎一器茗市鬻之,市人竞买’。老婆婆在市场卖茗,市场上人争相购买。老婆婆能卖的肯定不是贵重好茶。市场上争购之人,自然也不是文人雅士的。所以‘茗’本无粗雅区分的。‘茗’字的兴起,与茶之脱胎换骨有关。”
“何谓茶之脱胎换骨?”卢西渡问。
“茶作饮,本如柴米油盐一样的平常。后陆羽《茶经》出,僧道倡之,文人鼓之,附庸风雅者趋之若骛。使这一解渴之平常物,变得如诗如乐如舞如画如字。浑身都雅起来了。喝茶成了品啜。文人都爱说茗了。品茗已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喝茶了。杜甫《重过何氏五首》有:‘落日平台上,春风啜茗时’。李白《答族侄僧中孚赠茶并序》句:‘尝闻玉泉山,山洞多乳窟。仙鼠白如鸦,倒悬清溪月。茗山此中石,玉泉流不歇。根柯洒芳津,采服润肌骨’。都用茗字。品茗十分讲究。功夫不在茶内,而在茶外了。这就是老夫说的茶之脱胎换骨!
“茶的第三种字是荈,茶之老叶。《三国志》里说,孙王日日设宴,以饮足七升为限。宠臣某酒力不胜,王密赐荈以代酒。荈应该是好茶。上等的茶。王公内廷饮用的呀。第四种是蔎,蔎也是一香草名。第五为槚。槚在夏商不仅用作饮,还作羹,为食。
“茶还有一名,叫酪之奴。即:臣于牛乳之饮品。”
“舅公大人,茶有五种名称。茶之外,另有四种:茗、荈、蔎、槚。绰号:酪之奴。对吗?”张赤兵说。
“是哩。除去茶与茗至今还在使用,其它都成死语。古书有见。”曹士烈说。
“解元公不简单。茶学问有如此精深之考究,在茶行,茶学界,一定也是堡主人物。”卢西渡恭维道。
“不敢,不敢。老夫不过喜欢读书罢了。对茶学略知一二!现代人不读书,读书不求甚解!只知喝咖啡诌歪诗,揭祖宗短,骂礼教。那懂得中华茶博大精深,中华学问执世界学问之牛耳!”曹士烈愤愤然。
张赤兵嬉皮笑脸说:“说得好!孔家店是不该打倒的。”
“哼,你们只管打好了,打的倒么?”曹士烈说。
卢西渡想了想,挺认真地说:“我不赞同烧圣贤书。祖宗灵牌也是要保留的。庙也不能砸。菩萨莫打。”
张赤兵见卢西渡满脸严肃,也不好再用嬉戏口吻说话了。“舅公大老爷,革命军都向着您说话呢。”
“将军深明大义。有古良将之风!三皇五帝至今,那一位青史留名大将军,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吟诗做对,出口成章的!好好跟人家学!吃过洋面包,就忘了大米饭。学堂出来的人,非好好补补四书五经课!”曹士烈端出了一副长辈脸孔,劝喻道。
张赤兵连连点头,道:“一定学卢将军。一定一定。”
“张公子说笑了。解元公,”卢西渡说,“看您老把他教训的!乖顺了吧?您是不知道,您这舅外孙深藏不露……还是继续讲讲茶的学问吧。难得难得呀。”
“是的。长学问了。”张赤兵说,“我和卢将军都爱听。”
“真的爱听?别听完了转身骂迂腐。”曹士烈呷口茶,慢慢地嚼绿豆糕,有些飘飘然了。
“解元公,张公子说得不错,我们听。”卢西渡抢着说。
“既如此,那我就接着说。你们要听什么呢?”曹士烈问。嘴里嚼得更快了,险些噎住,赶紧咕噜咕噜喝几口茶。
“不急,不急……就讲茶之起源吧。”张赤兵说。
“人老了!牙没了!让将军见笑……”曹士烈掏出手巾抹抹嘴,颇有点窘态,自我解嘲。
“解元公硬朗!跟晚辈争食糕……好!脾胃好着哩。可活百岁。”卢西渡庄谐并重,气氛轻松了。“还讲讲,茶是怎么样子变成今天这样子吃……。”
“茶可入药,茶当食。茶被先民最初所识所用,并非取其饮用之功能。对古人言,喝茶是奢侈,口渴就喝水,如同天地间一切飞禽走兽。连孔圣人弟子一壶浆一瓢水足矣……。”曹士烈慢悠悠说开了。“《淮南子》云:神农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避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哪百草?先人没说,今人不知。依老夫看来应该有茶的。商代伊尹神农本草以为汤。古代汤不是用来饮的,是用来洗的。茶煮成汤或洗或外敷。疗毒疡疮疖。茶尚可清湿利尿、醒神止痛、收敛平喘。甘露茶治食积胀闷水土不服;玄麦茶治风热感冒;午时茶健胃止泻;苦丁茶疗火眼。茶加荷叶、车前草、生首乌、山楂、石决明、夏枯草、莱菔子,久服体轻如燕。因此说茶药同源。”
“茶为食物。此黄龙山有一种‘吃茶’法。传之久远,百姓津津乐道——香料茶。于煮好的茶水里,加花椒、炒熟的黄豆芝麻、腌萝卜,再佐以炒米花生菊花橘皮,足以当饭!闽粤一带擂茶,茶之外,各类佐料还拌香油,与吾乡香料茶比较,可谓伯仲叔季!西域有酥油茶,酽茶加盐与酥油。加黑麦粉作糟粑,午后还加奶加糖,几乎成英吉利吃法。蒙古人在奶茶里掺米,波斯人嚼茶叶像吕宋岛人嚼槟榔,边地蛮民以茶代粮。人间许多吃茶法,俱是先民遗风。五谷不足牲畜不繁时代,茶即粮!”
“茶作食物,与柴米油盐酱醋并无二至,普通而必需。《旧唐书·李钰传》记云:茶为民食,无异米烟。唐朝茶税是‘三抽一’!足见茶对民生影响极大。自夏商至唐,漫漫千年,茶同柴米一样太普通太平常。也就被人当俗物,沉寂千年,没有被文人雅士看中。”
曹士烈说到这里,见二人虽坐得端正,好像认真在听的样子,但眼睛不时斜视四周。知道该打住了。
三人继续闲聊一阵,便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