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在哪里呢?”苏英俊心里琢磨着。丽娜那日亡命而去,近三十天了,渺茫无音信。形势险恶,自己飘忽不定,几乎把她忘了。今天突然在山口镇相遇,好比做了白日梦。真是奇迹!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学生,幽灵似的出现,不知是祸是福。但不管怎么样,应该找到她,见上一面。她是刚来,还是早就潜伏在此?“她不会隐居在这山沟沟里的。这里到处是张氏家族的亲戚,风险太大……”苏英俊顾自摇摇头。心想这里的古朴安详也不适合她。她是个一心要革命的摩登女郎。她的装束打扮像阔太太、贵妇、军官夫人,像洋学生,像追求自由的新女性。她可能也是最近才来。她为什么来这里?唯一的答案:与整编有关。她是南昌派来监督整编的省府人员?她变成某省府大员的眷属,跟来观礼游玩么?除了这两角色,苏英俊实在想像不出丽娜可能会是什么人物。
来了一群奇怪的男人,身前身后被赤手空拳的士兵监视着,但被监视者趾高气昂,监视者低眉顺眼。男人们个个衣着光鲜,气度不凡,却步履蹒跚。而那些赤手空拳士兵却不时互相交换笑容。苏英俊有些纳闷:这是什么人啊?士兵为什么偷着笑呢?笑容里分明带着掩饰不住的诡秘和幸灾乐祸。在他们身后,远远地还跟着一班士兵。这班士兵不同,个个荷枪实弹,不苟言笑。苏英俊看出来,带枪的士兵与那些奇怪的男人也有关系。因为他们的眼睛始终不离那群男人。
他们从苏英俊身边的青石板小径经过。苏英俊听出了湖南口音,仔细看看,欣喜地一把捉住一个带枪军人:“潘虎!”
被叫的军人停下来。眼睛火光一闪,顿时又熄灭下去。犹犹豫豫地举手,手在微微颤抖,好一会还碰不到额角。军人意识到这细微动作有点尴尬,便努力表现出矜持神情,但还是不自然:“报告相公……苏团长!你在这里做什么?”
苏英俊迅疾给了潘虎胸口一拳,出手很猛落下很轻。对潘虎的尴尬故意视而不见。亲热而又急切地说:“老虎!又见面咯。别来无恙?”
苏英俊的热情感染了潘虎,心中的警觉放松一半。尤其是一句“老虎”,令潘虎更觉暖烘烘的。潘虎示意同行的军人继续往前走,说:“什么无恙有恙呀。还不是跟着于蛮牯……于司令长官做革命生意呗。”
“真是没想到。咱老弟兄们在这里碰上了……又在一个锅里吃饭了。”苏英俊感慨地长叹一声,“唉!老天有眼呀。”说完又风趣又含某种怨艾:“老天不愿咱们分离呢。打不散赶不走骂不离。咳,快说说我们分手之后的经过。于司令在哪里?你怎么在这里?苏某人朝思暮想,惦记着你们啊。”
潘虎告诉苏英俊。平江义勇军同浏阳义勇军分手后,钻了深山老林打游击。又如何走到湘赣边,遇上赣省的贵人相助,去了安源煤矿,做起了护矿队。好吃好喝。后来又听说这义宁县革命了,闹腾得很红火,还有中央军,中央军的首领是平江人,于蛮牯司令的老乡。蛮牯就派我来探虚实,想投靠。我先来了哟。委我做了警卫连长。”
“果然轰轰烈烈呀。好一段英勇的经历……卢师长是不是许愿让于蛮牯司令当副师长?”苏英俊庆幸遇到潘虎,把平江义勇军与警卫团互相联络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
“那是当然的。不许愿当副师长,就不来!”潘虎说。说完有些焦虑不安,意欲离开,苏英俊急忙朝河边努努嘴,问:
“那是些什么人物?你在这是干什么呢?”
“你问他们呀,说出来吓死人啊……” 潘虎神秘地张望四周,兴奋地小声说:“张总司令部八大处的。全在这里了。”
“他们怎么在这里?”苏英俊着实吃惊不小。这八大处是总司令张发奎的心肺脑子!武汉三镇同时驻扎过三个总司令,就数张发奎旗下幕僚赫赫有名,尽皆南方一时俊彦。
“不太清楚。好像是说司令命令警卫团护送他们去庐山。结果中央警卫团把他们拐骗到此。呵呵,不少人要走,他们要去找张司令……”李代表说。
“这个卢西渡,胆大包天啊。”苏英俊心中透亮。这是挟诸侯而令天子啊。张发奎要剿除反叛的警卫团,多少有些投鼠忌器。禁不住从心底发出赞叹。“洒渡兄,英雄!”
“我便得了这差事,看住他们。这可是苦差,难哟。”潘虎叹气说。“看紧了,挨打受骂。看松了,怕他们跑。跑了一个,咱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哄不了,劝不了,打不得骂不得。”
“让他们去好了,我老家有句俗语,叫‘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是奈何不得的。给他们发些路费,由他们去吧。”苏英俊爽快地回答。
“新鲜。相公,你想发慈悲放了他们?”潘虎挤眉弄眼,诙谐地说,“莫不是这里面那个大官,生有如花似玉女儿,被你嗅到了?又想像浔阳府那样,做几日上门女婿么?”
“放屁!看你涎皮厚脸的。狗嘴吐得了像牙么?”潘虎在触他的隐痛。苏英俊狠狠地踢他一脚,骂了一声,然后用少有的严肃腔调说:“革命要靠自愿,我们不能强迫他们。他们中有些人还是信奉三民主义,同情共产主义的。我们不要为难他们,今后也不要为难他们。八大处的人,与党军政界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懂么?都是今后用得着的人物。”
潘虎不买帐,继续油腔滑调:“你去请一道圣旨。下官保证放人。首先把你泰山岳丈放了。告诉我,那位是你的泰山岳丈?嘻!”
苏英俊明白多说无益,记起自己来河边的本意。挥挥手说:“得得。你去吧。找机会再吹吹牛,讲讲古。”
潘虎追自己的队伍去了。苏英俊望着暮色中的船队出神。
已是黑夜。满河灯笼火把。浑圆的月亮,一切看上去都是愉快温馨的。山里的空气原本明静,风息从花团锦簇山林飘来,带着果实淡淡的幽香,串连着滋润的水汽,令人陶醉。不忍说话,只愿单纯呼吸。
沿河泊满大小帆船,头尾相连,望不到尽头。艄公蹲船头吸烟,火星卜闪;船娘在河里淘米,长长的辫子盘在头顶,鲜艳长巾包住,只露出发辫;尾舱冒出炊烟,阿婆跪坐,手里不停地编织渔网。儿童高高翘起光臀,趴船板上吹火。好似约定了,每条船都在此时燃起了炊烟,都有男人在船头悠闲地抽烟,姑娘在淘米,儿童在吹火,老姆在做渔家活。不像是一个大军云集的地方,倒像是一个刚刚迎接渔民归来的渔村。渔民的晚饭特别晚……
那些官眷显然被眼前的美景吸引,在沙滩上跳跃、欢呼、歌唱,激动得不肯上船。上了船也不老实,摇摇晃晃走动。不时有欢快的尖叫惊呼响起。
苏英俊也深深被这与军人与战争格格不入的景致打动,心底竟涌出一种柔情蜜意,从胸腔向四周扩散。浑身麻胀酥软,像被大夫扎了针灸。“张赤萍!”张赤萍的模样跳入脑际。禁不住心跳加快。苏英俊晃晃头,他不敢往下想。胸底一阵紧缩,一阵恐惧。真是要命!丽娜小姐还没完,阿萍小姐又冒出来了。苏英俊强迫自己不想张赤萍,想丽娜。想丽娜不会让自己有负罪感。丽娜这个名字连同她的热情妖媚的身体,可以使自己转移沉重的心思。可是,不行了,从刚才张赤萍的名字突然冒出,丽娜就变得陌生了,模糊了,变成一个遥远的黑点。俩女学生混淆在一起了,分不清谁是谁……
河边一阵骚动,苏英俊悚然一惊。这一惊吓,把苏英俊从内心痛苦挣扎中唤醒。他掏出手帕擦着额角的冷汗。心虚地打量四周。还好,那些随从保镖并没有注意到他。早被那船那河那岸上男女吸引,正聚精会神地看热闹呢。
骚动渐大。是从八大处的军官那里传来的。人越聚越多。已上船的军官们纷纷跳下船,加入纷争。
“出乱子了。”苏英俊急忙吩咐保镖过去打探。
不一会,保镖回来报告。是一个军官生死不肯上船。护送士兵没有办法,强行架上船。那军官便要跳船寻死,触犯众怒,因而激起变故。
“走。赶紧过那边帮帮。”苏英俊伸手按按腰间藏着的短枪。这才发觉手里还攥着小块烧饼,扔进嘴里囫囵吞下。粘在拇指上的芝麻,也舔个干干净净。觉得这烧饼香脆无比,弟兄们带在路上当干粮甚好,便匆匆叮嘱店家,做五百个烧饼,明早来取。
到了人群外面。潘虎的士兵与八大处官员互相扭打怒骂。八大处官员气势夺人,汹涌怒吼,挥拳捋袖不可一世,好似占了极大便宜。士兵明显处于下风,只有招架挨打。仔细看去,雷声大雨点小。八大处官员并不敢真的与士兵对打,大多数是起哄捣乱。那些看似低眉顺眼,实际粗蛮的士兵,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不时伸出粗壮的胳膊或是树干一样结实的腿,借着抵挡,暗中使劲,吃亏的都是八大处官员。苏英俊看出名堂了,偷偷笑,知道出不了大事,决定还是悄悄在旁边先观察一番。也许,自己要找的人会出来看热闹呢。
就在这时,来了几匹快马。直冲到闹事的人群边,才猛然勒住缰绳。马的鼻息喷得人群四散。首先跳下马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的军官。邱国轩!四团团长邱国轩。下马伊始,嚷嚷着要见护送队头目。随即下马的是位英俊的劲装少年。少年缰绳往空中一抛,朝坐在地上不停叫骂的中年男子扑去。捧住中年男子的头,低声说几句,霍地站立,举起马鞭狠狠地抽打地面,“啪、啪、啪”三响过后,昂头娇斥:“谁打我们杨主任啊?站出来!”
苏英俊几乎不敢相信:这个英俊的劲装少年是女的。再一瞧,差点闭气!不是别人,正是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