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余兴邦,陈晓明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县城,躲在原来的舵帮故旧家里,南门外河坝洲。陈晓明在舵帮兄弟处安心地睡到中午。吃过酒饭后,舵帮兄弟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一个消息,驼子明天正法,地点是东门码头菜市口。
“冤啊。驼子真冤枉。”
“舵爷,驼子怕是跟了您二十多年吧?”
舵帮兄弟的话轻飘飘,宛如烟斗里冉冉青烟。看似柔软无痕,渺茫虚幻,却暗含撕心裂肺的威力。陈晓明呛得连连咳嗽,捶胸蜷缩头,好似五脏六腑都快要咳吐出来。陈晓明从孩提时代就开始吸烟,此刻竟然如生手,被烟呛着,眼泪鼻涕口涎齐齐横流。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舵把兄弟不动声色夺走他手中的烟斗,递给他一条汗巾:“舵爷,别伤心……”
陈晓明怒气冲冲地打落汗巾。扒掉汗褂,揉成一团,满头满脸猛擦,甩手将它扔到屋角。亲信上来替他揉胸捶背,叹息道:“咳。人总有一死啊。我们厚葬驼子……”
陈晓明亲信没有听出来舵帮兄弟话中的幽怨和期许。陈晓明听出来了,仰首一声冷笑,刻薄中带着失望:“哼,屁话!厚葬驼子你晓得什么呀?”陈晓明心里豁亮透明。不管是老舵帮的兄弟还是农会的手下,都觉得驼子不应该死,因为驼子不会当反动派;驼子他也不能死,因为驼子是把头的人,把头的人都被人杀了,把头怎么做人?
“驼子不该死哟……”一个舵帮老兄弟哆嗦着在地上搜寻刚撒落的烟丝,说了一句伤感的话,像是从石头缝里一个一个蹦出来。石雕般冷峻的脸,只有眼球在迟缓地移动。
陈晓明一只大手抓住他的后领,把他拎起来,又狠狠地摔下去:“驼子不该死,你该死!”
这个舵帮老兄弟像猫一样轻盈地落地,搬开陈晓明的一只脚,满面木讷,说:“舵爷,踩到烟丝了哩。”陈晓明气极又要把他拎起来。不料,那舵帮老兄弟双脚像被牛皮糖粘住,身子随着他的手上下起伏,脚却纹丝不动。陈晓明虎目圆睁,颜面紫涨,拉风箱似的大口喘气。心下顿时明白,老兄弟在逗自己玩,使上了抓地猫功。陈晓明长叹息,蹲下身去,帮他捡烟丝,趁机用膝盖迎着膝盖狠狠地碰撞。那舵帮老兄弟猝不及防,疼得暗暗吸口凉气。陈晓明凄凉地一笑,迷茫的目光仰望着天棚,呆呆地半天不作声。
那舵帮老兄弟纵身后跳,坐到椅子里。“舵爷,你想说什么?”
“这,你不明白,革命都革到爷老子头上了!还要背黑锅……”陈晓明四处一睃,柜上还搁着一陶缸谷酒,便滔起一碗,咕噜咕噜喝下。露出残牙,呜呜咽咽地恸哭,“不晓得哪一天,轮到我唷……”
亲信连忙推推他:“嘿,喝醉了不成?轮到你什么呀?”
“轮到我与驼子一样唷……”陈晓明仰头切齿道:“老天!我陈晓明大势已去,气数将尽么?与其这样躲躲藏藏,不如……”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白龙庙英雄小聚义。”那舵帮老兄弟哼起宁河剧。
陈晓明猛然回头,直勾勾盯着舵帮老兄弟。老兄弟并不回避,四目相对。那目光就像秃鹫凶恶可怕,蕴藏着狼一般深不可测的诡秘,巨蟒那令人生畏的劲气,此时都显露出来了。
“劫法场?”陈晓明不是从嘴唇里,而是直接从肺腑跳出来的,带着心颤、血泪,还有不可遏制的巨大的恐惧。
老兄弟解开襟怀,拿出半截揭下来的黄表纸,指指那上面描摹的人头,朱红大印。陈晓明看看。他识字不多,他的弟兄们都不识字。但陈晓明猜得出那人头是谁。那朱红大印一看也就明白,那是革命委员会仿旧县衙门刻的。陈晓明用过。凡是用此印时就预示着有人头要落地。过去落地的人头是土豪劣绅的,是溃散的北兵游勇,是反动派……现在要落地的是驼子的头!
老兄弟撮出稻米数十粒,又围绕稻米粒随手摆上烟袋、烟杆、洋火、陶缸,还从地下捡起几块小石子,高低错落摆了一个阵式。陈晓明只一瞬间疑惑,很快就读懂了这阵式含义。那米粒代表东门菜市!那些道具像征衙门、道路、河流、城墙、关隘,行人进出路线,潜伏地点撤退方向,是一个看似毛糙实则周全实用的打劫图。以往舵帮武斗,都这样三下五除二,摆上几件石子草根布阵,一看心里透亮,大家都知道自己怎么做了。
“画的太差劲。不像!一点都不像!这哪是驼子,这是耗子。”陈晓明满脸不屑,食指中指轮番点击那告示上的人头,讥讽道:“是凤巘书院的胡秀才画的!我敢打赌!墨水喝到牛屁眼里!”说完,陈晓明挥手把其他人都招到身边,抓过半截公告,揉烂,朝上面吐口唾沫,踩在脚下踏碎。
手下和舵帮的其他几个弟兄,围上来仔细看那阵式,跃跃欲试。
“灭了他狗日!舵帮太窝囊……”“凭什么他们吃肉,我们连汤都没的喝?我们也是穷人……也革过命。”“尽是那帮人的气焰!”“就怕那帮武汉下来的革命军插手……”“西乡那帮人也是玩命出身!”
“呔!”陈晓明粗暴地打断大家,问,“我干!你们干不干?”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听舵爷的。陈晓明即刻让人把原舵帮几位大哥请来商讨举事。那舵帮老兄弟,摆摆手,变戏法一般取来鸽笼,放出三只信鸽。
得到飞鸽传书,诸位大哥聚首河坝洲。
陈晓明率领部分原舵帮成员参加劳工工会之后,舵帮其他帮众偃旗息鼓,不再公开活动,避免与劳工会发生冲突。几位大哥,各自退回过去地盘,按二百年老规矩行事,守着各自的码头,依旧掌管着从义宁河到鄱阳湖转浔阳江的船业,不理岸上事。除一年三节,拜访贺礼如旧,舵帮不再往来。此刻听说陈舵爷召集旧僚,都匆匆赶来。
陈晓明见诸位大哥到齐,十分激动,长揖到地,只拣那重要的说了一遍。讲那大财主张三公子如何混进革命队伍,如何仇恨穷人;如何重用西乡地痞余兴邦,排除异己,栽赃诬陷;先将驼子屈打成招,次把牛牛嫂推下深渊,撤了自己委员长职务,明天还要将驼子正法。陈晓明决定冒死救出驼子弟兄!
“反天了!公子少爷还革穷人的命!”“真是太岁头上动土,欺负咱们舵帮里人。”“打狗还看主人呢……杀驼子?哼!”“得罪舵爷,就是得罪全舵帮。”“把头,你说,怎么办?”“对,听你的,替舵爷新妇报仇。”“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众好汉们义愤填膺,拍桌子摔板凳,骂张赤兵不是东西,余兴邦该死;称陈晓明是真英雄,嚷着要做掉张赤兵,救出驼子!
陈晓明一拍胸脯,说大丈夫行世,义字当先,不救出驼子,誓不为人。乱世出英雄,天下谁都坐得,以后就拉起队伍,自己出来做革命生意!领着众弟兄焚香祭河神,歃血盟誓。然后,围着那舵帮老兄弟,听他布阵,紧张筹划。
半夜,众人转移到东门河船上,做了夜宵吃,继续密商。天亮时分,一声唿哨,沿岸无数正起炊烟的渔舟、商船之间,出现几条小筏,悄无声息地靠近过来,将众舵帮首领接走,各自依计而行。
陈晓明感觉到水上比岸上安全,躲在舱内。看看午时尚早,躺在甲板上,想枕着河风睡觉。但怎么也睡不着,睁大眼睛从船舱望蔚蓝的天空,数飘过的白云。到日上三杆,河面千帆竞渡,东门码头已是人声鼎沸,依然不能入梦。
这天是墟日。幕阜山乡俗,每逢三六九都是赶集的日子。三是大集,六是中集,九是小集。大集在县,中集在镇,小集在村。今日是十三,还有两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节前大集最旺。方圆百里乡镇百姓都放下手中农活,打扮得光鲜漂亮,趁着墟日,逛市走亲戚,买些居家必须的盐酱,花布针线,糖,饼,洋油;男人们喜欢在这里会友喝酒聊天,吃城里的麻花,凉粉,香菇肚片肉丸子面。墟日交易,应有尽有。最引人注目的,莫过那手中拎着母鸡阉鸡,薯粉黄豆菜籽油的大嫂婆婆们。她们满脸洋溢着得意,东张西望寻找熟人。她们都在城里有亲戚,或是女儿或是姐妹嫁给了城里人,或是儿子在衙门当差,讨了城里老婆,或是老公在城里做买卖,来了有地方住的,要在城里住到节后才回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