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将接受了一项秘密使命，捉拿山口镇驻军史连长，押送到师部军法处。原因是从驼子身上搜出一张臂章。那臂章明明白白写着史连长名字。驼子与史连长有秘密联络！
方将领着五名锄奸队员，怀揣短枪、匕首、绳索和铁箍，不带长武器，便装潜往山口镇。
方将打扮成远道商客模样，在一家客栈住下。其他人或装成盐贩或装成收古董佬，在驻军周围闲逛，严密监视。
整编大典刚结束，四乡八邻赶来看热闹的百姓，尚未散尽。别的县里赶来的参加盛典的乡绅、地方官等头面人物，不少还逗留在这富庶繁华的边地集镇，吃酒酬客，寻欢作乐。方将和他的几位弟兄的到来，未引起当地人的注意。倘若在平常时节，一个小小的集镇突然冒出来异乡口音的男子，那是要引起镇上人盘问围观的，会招来当地男子警觉的目光。
方将打听得有家义宁红茶楼，兼开赌局，生意红火。驻军官长和士兵们爱去。于是，带着两个手下，寻到茶楼，大摇大摆地在厅堂坐下。许久无人过来理睬，方将不满，大声呼唤。堂倌犹豫着上来，问客官喝什么茶？方将说来一壶义宁红。堂倌闻听，浑身颤栗。结结巴巴说：“官爷，您也是喝义宁红的么？”
“怎么？怕我们出不起茶钱么？”方将恶狠狠地说。
堂倌惊慌后退，连连摆手：“岂敢，岂敢。小的这就去砌茶……”
很快，茶楼老板亲自领着堂倌送茶。檀香托盘、景泰蓝壶、青铜兽嘴冲壶、白玉盏，几碟精致点心果脯。给方将三人每人斟上半盏。未及品啜，已有醉意。
方将从未这般讲究地喝过茶，煞有介事地挤眉撮嘴、端盏吹水，好像精于茶道十分陶醉。
茶楼老板迟疑退去。那目光困惑而恐惧，留下那簌簌发抖的堂倌在一旁伺侯。
方将疑惑不解。四处看看，偌大的厅堂内就自己和手下三人吃茶，寂静得古怪，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有伙计远远地站在柱子后，偶而探头望望门外，又匆匆盯着自己，神色慌乱。方将不由得心中一惊，担忧袭上心头：“这店里恐怕有文章。”便沉声问那堂倌：“呔，今天好生作怪。就没有别的人吃茶么？”
“有的，有的。”堂倌点头哈腰，汗如雨下。“也是喝，喝宁红茶的。”
方将敲着桌子脚，喊：“真是奇怪。吃宁红茶的怎么了？今天吃宁红茶有什么不对头么？”
“客官大爷，您说对了。今天吃宁红茶的是不对头的哟。您看，又是一拨吃红茶的……”堂倌脸色苍白，一边说着一边把身子藏到茶桌下面。
果然，“喳，”一声呐喊，店门外涌出七八个衣衫不整的男子，嚷着闯进店内，各自找了位子坐下。有单脚踏凳面，双手抱膝；有将双脚交叉架在桌上的；有歪身坐着，一只脚搁别人家凳上的；有的干脆佝偻着背，蹲踞凳子上的。这些男子旁若无人，大声说着土话，磕瓜子，抽烟，正眼也不瞧其他人。一眼便知不是善辈！
一位肉墩墩的青年，走到厅中，慢吞吞地将身上的短褂破裤烂草鞋，一一蜕脱。剩下一件花补丁裤衩，一屁股坐在地上。伙计小心翼翼地上茶。肉墩用鼻子嗅嗅，说：“要香茶。”其他人齐齐放下茶盏，跟着呐喊：“上香茶！”
伙计又小心翼翼地退下，换了新盅盏再上茶，又遭叱，再下，再换。如是三番。
“请宁红茶！”那肉墩吼道。其他男人也齐齐放下茶盏，跟着呐喊：“请宁红茶！”
方将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茶壶。他知道宁红是极品茶，皇帝时代就被江西官员当贡品献给朝廷。现如今没有了朝廷，茶商卖到沪宁杭等地，“一两义宁红，十两白花银。”珍贵无比。方将打算用一枚钻戒换一壶宁红。这群衣衫褴偻的男子，竟然要吃宁红茶！分明是来闹事的！
此时，大街上行人街坊见这边闹哄哄，不知发生什么事，都过来瞧。厅堂里挤满围观的各色人物。方将探头张望，始终不见有士兵模样的人来瞧热闹，很是失望。再仔细看厅内，那帮男子还在乱起哄。方将烦躁不安，朝地上重重吐痰，跺脚，嘟噜道：“痞子相！还吃宁红茶。故意惹是生非。”
那堂倌从桌下探出头，欣喜道：“客官，原来您不是打帮腔的呀？”
方将一怔，问什么是打帮腔？那堂倌意味深长撇撇嘴不出声，只是示意他看那厅中。方将低头思忖，依旧猜不出意思，用眼神催促堂倌。
堂倌轻轻说：“你也要喝义宁红，还以为你们一伙的……”
方将鄙视地说：“你们东家这么怕事么？”
“客官大爷不知。我们这里向来不太平的。”此刻，堂倌胆子渐渐大起来。
“那对面不是革命军营地？告呀。叫革命军过来管管。谁不听，就把谁捉进班房里去。”方将极力怂恿道。
那堂倌弯腰躲在方将身边，他已经没有先前那样害怕了。悄悄指指点点，不理睬方将的话。愉快地悄悄说：“啊啊啊，您不是打帮腔……不是来淌这趟混水。那好那好。看！”
大厅，出现了一只筐一根竹扁担。那肉墩从地上跃起来，跨进箩筐，虚着屁股跨坐筐沿。将扁担穿在综绳套内，横搁双腿上。跟随肉墩一道来的男子，见状，都安静下来了，规规矩矩一动不动。出来一个茶楼的管事，很谦恭很小心地走到离肉墩三步开外的地方站住，不停地做着手势。那肉墩做着回应的手势。
方将觉得既新鲜又紧张。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隐约猜测双方在摆外人不懂的江湖切口。这茶楼与这帮男子之间，一定有很大的过节。堂倌抑制不住兴奋，激动地在方将耳边颤声说：“开始了开始了！”
“咣当”一声响，茶楼内出来一溜彪形大汉，抛下一块门板，内中一个冷冷地说：“浑四，吃药吧。接着。”扔给肉墩一小纸包盐。山里缺盐，送盐是特别贵重的礼。先礼后兵既是一种普通的江湖规矩，在这里更是对拿挂钱行的尊重。“你可得抗住了。抗不住，把你主子八代脸都丢尽。你活着没意思，你主家活着也有没什么意思！”
肉墩跃起，接过盐包，用食指蘸点，放入口内，舌头咂着，很享受的样子。又小心地放到箩筐里面。走到门板边，坦然躺下。谈笑自若，十分礼貌。“谢了。来呀，上菜！”
话音刚落，茶楼这方的人抬上一把大铡刀。有人不急不慢地说：“替身？替僧？”
浑四不答，腾地从木板上跳出，指指心，吐口唾沫，指指箩筐，朝天地作揖。接下来便是一套娴熟，甚为讲究的动作：十指交叉，抱住后脑。用胳膊肘护住太阳穴，像土地公遁地一般，缩卷下去身子，两条腿剪子股一拧，夹好下阴，侧身倒下。
方将不懂玄机，又极想明白结果，甚为着急。堂倌压低嗓门滔滔不绝说开了，极力压制住激动。浑四刚才那指心、作揖动作，是表明天地良心，老天作证；胳膊肘护头，缩身，是表明任打任踢；夹好下阴，侧身倒下，是表明要保住男根的。这些切口，明明白白就告诉对家了，自己不做替僧做替身，只挨打不能净身。堂倌还说，你是外乡人，不懂这湘赣边乡俗。索性都说与你知吧……
这是古风——打冤家。打冤家有文打和武打。武打是动刀动枪，双方家族动员全族之力，成千上万人，大打出手，好似打仗一般；适才表演的这是文打。即是冤家对头双方，都不直接参加打架，而是找肉墩子。一方花钱顾了肉墩子，上门叫嚣；对方便使出招数狠打肉墩子。肉墩子不能还手。当肉墩子的多没有正业，有一身横肉或是一把蛮力。要冒被人打残、打死的风险。若大难不死，一打出名，也是一本万利的事业。
文打又分替僧和替身两种。替僧就是被阉割去势，从此做不得男人。很少有肉墩子答应做替僧的。不过，一旦有肉墩子答应，花钱顾肉墩的一方立刻就算赢，敲锣打鼓庆贺，将肉墩子像祖宗一样尊敬，报酬丰厚，一生够吃够用。另一方就败下阵，接受对方的任何条件。
替身呢？就是光挨打。听凭对方怎么毒打，不喊疼不躲避，挺到昏死过去就算赢了。肉墩子是可以骂人的，骂得越凶，奄奄一息还骂不绝耳，雇主越有面子；倘若叫疼，或是有半点呻吟，顾主就输了，旧账从此勾销，偃旗息鼓不再做冤家；若替身挨不住打，跪地求饶，那雇主更惨啦。不仅旧账一笔勾销，无颜再在当地混下去，远走异地，永不还乡。
而打人的一方，是不能把替身打残打死的。打残人家肉墩子，要负责赡养；打死肉墩子，则更麻烦，要报官吃官司。所以，打人的一方，既要打得肉墩子喊疼求饶，又不能打残打死，方能算赢，很讲究打人手艺。
满堂响起喝彩声。店家那几个彪形大汉开始痛打肉墩子浑四。浑四伸头四下看看，脸红脖子粗，旋臀转身，拦门横倒。
堂倌急忙告诉方将，倒地很讲规矩的。浑四这横倒门口，表示任打任杀，打死不让路，不出门，志在必得。若是躺错方向，可不得了的。若头对着门竖着倒下，更犯了大忌讳。那就意味着示弱，留了出路的，就是输……
浑四不躲闪，大骂不休，嚷嚷着要打四面。打四面就是前后左右都打。浑四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说不全话了。打手们摸摸脉，又是一顿暴打。再没打前面，再打前面要出命案。
眼看大局已定，肉墩子就要赢了，那茶楼老板叹息：“天数啊……”回头吩咐下人在门板上铺大红绸被子，另备了一坛酒，一个沉甸甸的赏封筒。
就在这时，那昏迷的浑四猛地伸出双手，护住双腿根下阴部，弯腰痉挛，头朝了大门！“不要阉我……”
形势骤变。围观的乡人对打冤家的程式太熟悉了。见得多，如同票友熟悉戏剧人物的一招一式，立刻就看出问题了。“哇喔”嘘声一片。浑四浑然不觉，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最后一刻出了纰漏，掉换了姿势。
茶楼的伙计都拥出来，跺脚拍桌摔凳，欢呼声四起。茶楼老板眯上眼睛，暗自得意，又一声：“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跟浑四一块来的那些衣衫不整的汉子，羞愧地低头，不言不语相跟着出门。
方将奇怪，捉住堂倌胳膊，不让他走：“完了？谁赢啦？”
“完啦！当然是我们赢的。”堂倌欢快答。
“他没喊痛呀，没服输的……”方将说。
“可他头朝门了。最后一刻……不是横，是顺着门躺的！这里面诀窍多呢。”伙计咂巴着嘴唇，兴奋不已。
方将强行把茶倌按在身边坐下。“你还没有告诉我，东家与谁打冤家哩。”
“花大善人！”堂倌挣了挣，见不得脱身，只好陪着小心说，“我一个做下人跑堂的，东家的事情不太晓得……好像听说是花大善人要买东家的茶山，东家不肯的。山上有三棵千年宁红袍茶树。东家怎么肯呢？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哟，都打了好几十年的冤家了，还是老辈手里就打起的……”
大门外又一阵吵闹。二十来个手握短柄斧头男人汹涌而入。四五个着长衫衔水烟筒的人，迈着方步跟在后面。这几个衔水烟筒的人谈笑风生，与店里人点头打招呼，像是来参加酒席，不像是到了凶险场合。
“啊。是斧头帮……昨天送过贴，说要打帮腔的。”堂倌小声惊呼，吓得脸色苍白。
“打帮腔？”方将再次听见这三个字。堂倌差点把自己说成打帮腔的。
“就是你们北佬说的打抱不平，惹是非哟。”堂倌答。
“那些人着长衫也是打手么？看上去是斯文人呀。”方将不动声色，眼睛盯着那些口衔水烟筒的瘸腿人，轻声问。
“哟……那一个是李秀才，这一个是张簿书，喏，萝卜花眼原先是在县衙里做事的，瓜帽是专门替人代笔写信的王三。”堂倌见方将一点不慌乱，自己不好意思了。挤出一个笑意，尽力平静地说，“都是吃讼师饭的呢，是来做证人的。”
方将点头，警惕地打量周围，竖起耳朵听傍人窃窃私语。说：“我晓得了。你看我说的对不对……花善人与你东家打冤家，出钱顾了肉墩，还请了打帮腔斧头帮的。肉墩子浑四输了，轮到这打帮腔的斧头帮出面了。”
“是咧是咧……”堂倌点头。
“我还是有些不太明白的。”方将说。堂倌不说话，只瞪着眼望他。“你不是说输了就要乖乖走吗？怎么今天坏了规矩，肉墩输了，主家赖着不认？”
“你不知的。如果你事先下了帖子，说还有打帮腔的，那就不管肉墩子赢输，都还要比一场的。请人打帮腔要花很多钱哟……”
“哦，还有这么多规矩名堂。你怕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