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漏了似的,下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暴雨。滂沱大雨不喘气地下着,雷鸣电闪,狂风肆虐,猛烈摇撼着一切。如倾如帘的大雨,越下越急,山路成了一道流淌的小河,打着漩儿奔泄而下。千万条雨柱间不容发扑落在水面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水泡。风卷着雨帘,摧折着路旁的小树、衰草,连劲挺的松树也不得不弯下腰。人和牛马都不敢用鼻呼吸不敢睁眼,呼哧呼哧喘不过气。
村小。不多几间茅屋,猪厕、牛棚都挤满了战士,仍有伤兵避在檐下、崖缝里。卢西渡和副官随从挤在半边瓦房里,这是小村唯一的瓦屋。还有半边没盖瓦,用石头压着茅草当瓦。屋顶漏雨,门窗灌水,卢西渡不得不穿着草鞋站在齐小腿肚子的水里。
金坪受挫以后,卢西渡变得暴燥异常,情绪怀到极点。卢西渡感到从未有过的羞辱和愤怒。邱国轩叛变、打长沙失败,对卢西渡来说,这是一生中最大的耻辱。作为一个军人,卢西渡把胜负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黄埔毕业,参加威风凛凛的大总统府铁甲团,东征陈炯明,封锁香港。北伐打醴陵,下长沙,夺平江,激战贺胜桥,攻克武昌城。然后,直指开封,“南铁军”北伐军四军与“北铁军”奉军十一军相遇于上蔡……每一次战役都经历过,从战士到排长,到连长、营长,到团长,他的军人生涯写下一页又一页骄人的胜绩,从没有打过如此窝囊的仗。
不知敌人番号,未及正面交手,一场遭遇战,就被打得七零八落。三千兄弟,剩下不足八百人;副师长下落不明,一团团长阵亡,直属特务连拼光;辎重弹药、财物全部丢失,随军宣传队、救护队,休养连都成了俘虏或被杀死;二团全军覆灭,团长被捕……为了躲避政府军追剿和民团捕捉,三五成群的弟兄,不得不沿湘赣边无人地带仓皇南下,饥寒交迫,担惊受怕。
失散的弟兄,陆续找寻到了这个名叫文家湾的小村。
雨住了,风停了。弟兄们开始搭建草棚,寻找可栖身崖洞,筹粮。有未受伤的官长,领着战士小心翼翼地钻山沟、寻草药、打猎、采野果。渐渐地,这原本寂静的山村热闹起来。有人将中国国民革命军军旗挂在高大的木莲花树上。血红的军旗虽征尘扑染,百孔千疮,仍是那么醒目,那么威风凛凛。那些瘸腿拄棍的或互相搀扶的弟兄们,经过千辛万苦来到这里,见到猎猎军旗,这些铁打的汉子都禁不住抱住,哽咽难语。官兵们到各驻地寻找、打听部属同乡的下落,诉说那刻骨铭心的遭遇。
建制打乱了,活下来为数不多的连营官长们,聚到卢西渡房间议事。
卢西渡大声嚷着要“取浏阳攻长沙”,他要报仇,要给点颜色给湘军看看。没人附和。大家都用冷漠怪异的眼神望着他。老警卫团的军官们几乎全部战死,在坐的清一色矿工农民义勇军背景的下层军官。来自农工的师团长官,生死不明。卢西渡倒吸一口凉气,他的兵拼光了。有人提出“上山下湖”,上山当山大王,下湖做强梁,养精蓄锐,等待革命高潮。卢西渡叹气说这是“流寇”作风,革命军人不耻的行为!
叶长官的秘密交通来了,严厉指责卢西渡打了败仗,勒令重新组织人马继续攻打长沙。中央新的特派员找到这荒芜人烟的深山里,送来十万火急的鸡毛信,号召军队中的党员发动士兵再打长沙,如果反动军官阻拦,就消灭他。卢西渡苦笑不得,心里充满悲哀。
余洒度知道没有办法说服大家,只得悻悻说道:“唐生智呀唐生智,真想……”
第二天,余洒度一身商人打扮,悄悄离开了小山村。
他要去上海,找邓演达将军。他决定不跟共产党走,也不跟国民党走,他要走第三条路线!他要邀集黄埔旧同窗,另组第三党……
张赤兵睁眼看到的是一位年轻和尚的脸。侧耳凝听,是一阵神秘悠扬的唱佛声音,忽远忽近。张赤兵感觉到身体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满足。空中飘扬着寺院里常闻得到的香气。好久没有闻到这种香了。这佛乐佛香,像来自天籁,震撼而吸引人。张赤兵有一种忘形的明慧感。目光慢慢移动,年轻和尚身后还坐着一位老僧。那稳如泰山的打坐姿态,清瘦宁静的脸庞,顿时使张赤兵感到神定气闲,无比清爽。再一看,老僧长眉疏髯,表情从容蔼然;少僧俊美聪敏,细长的眼睛里闪着超凡脱俗的光芒。一老一少,如同蓬莱神仙在坐,又如同小桥古巷神秘而富有诗意的隐士。张赤兵一下子产生了脱胎换骨的觉悟,内心的燥乱顿时化尽。
老僧嘴唇噏动,不知说了什么。少僧轻展长臂将一个破瓦壶乌黑的嘴,靠近张赤兵。张赤兵情不自禁张开嘴,一滴一滴无色无味的液体,落入口中。张赤兵又渐渐睡去,隐约听得有人念:“小儿曹,生死路上须逍遥,皎月冰霜晓,吃杯茶,坐脱去了。”
张赤兵像在梦里,又不像在梦外。那是古浔阳城督抚巷自己的家,冲天的大火;山口镇外公家,百年老祠堂;又幻化成黄龙山,远近闻名的曹家堡……
又是万人围困。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兴奋得扭曲的脸……那是锄头扁担的森林,那是背篓箩筐的海洋。有人冲锋、有人呐喊、有人焦急地等待。曹家堡不时射出一排子弹。子弹没有射向围堡的人群,子弹射向天空。
曹家堡人不敢造次,不敢再出人命,不敢欠下血债。这次围堡不比从前,不但有农会、游民、不明身份的好汉,还有革命军。这可是正规的中央党军啊。张赤兵来了,带着他的农工赤卫军,并肩走来的是一位军官。舅公曹士烈出现在堡楼上,开堡门迎接。曹士烈不像上次那么开怀,那么得意。曹士烈苍老多了,眼神忧郁,忐忑不安。曹士烈的不安是对的。这一次,张赤兵不是来解围,是来劝降。卢西渡率军路过西乡,农运再起,三打曹家, 卢西渡的兵顺道帮农会赚下这座土围子。曹家堡太坚固,曹家堡人太顽固,强攻并非易事。革命军不愿被耽搁,西乡农会也不愿死太多人,找到张赤兵,逼迫张赤兵,智赚曹家堡。张赤兵没有犹豫,更没有选择。屡受围困骚乱的曹家堡,不战而被拿下。张赤兵还没有进堡,还没有面对面同舅公说话,潮水般的人流就把一切都吞没了……张赤兵看见曹士烈的手在空中抓了抓,像溺水的人,转瞬间就被恶浪卷走。
曹家堡被洗劫一空,古堡灰飞湮灭。堡里的富户被捉了戴高帽游行,曹士烈被抛尸示众……
张赤兵跌倒在壕沟里。欢呼雀跃的穷人从他身旁跑过,没人注意他,没有人想起他,分田分地的人们忘了这个曹家堡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从昏迷中醒来的张赤兵,虽跌跌撞撞却顽强地朝山坳上爬去,那里有一个古老的小村瑞金,是幕阜山中有名的长寿村,不仅百岁老人多,且子孙繁衍兴旺,生机盎然。村里有座破旧的学堂,只有一位老眼昏花的前清秀才教童子们念《三字经》、《百家姓》,还没有现代意义的乡村教师。张赤兵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打算先在此休养一阵,办个新学堂,就取名瑞金公学,然后再作打算。
武功山顶,一座废弃经年的玉清观,巨石雕就的庙基龙昂虎啸,雕梁画栋,花鸟虫鱼,老翁幼童,尽皆神仙故事。观内虽杂草丛生,檐断门塌,仍可想见当年的壮丽宏伟,观内老子、玉皇、张天师浴金铜像,金泊铜片削去大半,但威容仍存。观前炼丹台,观后放生池,俱都完好。
万山丛中,一轮朝阳跃起,逶迤的山峰上翻腾的云海染成深红美丽的海洋,霞光落照玉清观,衰败的玉清观未失庄严静穆。
一个瘦长的青年在晨风中舞大刀,红绸随着身形飘舞,锋刃如飞雪袭身。舞刀人动作娴熟,利落到位,只是身形变换略欠迅速,出手砍撩尤嫌松软,显然体力不足的缘故。与玉清观相距百步的水帘洞,乱石成坪,十多名男子或曲或卧,或推手蹲桩,或看日出,或听鸟音,见了这边舞刀,有人喝彩。
舞刀人精神陡长,扔下大刀,打开南拳。一记冲天炮没把握好,几个跄踉跌倒在地,半天没爬起来。石坪上人们哄笑不止,大喝倒彩。舞刀人好容易站立住,朝他们做恐吓手势。一位荷锄背筐人走上来,说:“罗排长,不能操之过急呀。”
“养得差不多了。恨不得马上下山找部队去哟。”
“我们坚持一段时日,打游击……会找到毛师长的!”
“喂,你们俩在聊什么?”李代表枪尖上挑着一只山鸡,兴致勃勃跑上来,他已经完全康复,“伙计们,打牙祭呀!”
“只可惜没有酒。”黄永胜咂咂嘴,惋惜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呀?”李代表望着荷锄背筐的武豪,好生奇怪。
“开了块地,种几颗番薯。”黄永胜代答。
“嗨呀呀,你真的要解甲归田啊。”李代表大叫。
“说真格,真想早一点打败反动派,回老家种上几亩地,栽上一片桑,有空就去听花鼓戏……”武豪说。
“还有,讨上一房媳妇,养上十个傻伢崽,泡上一壶当归冰糖老糯米酒……”罗排长仔细地擦抹大刀,打趣道。
又听到酒字,黄永胜禁不住喉咙发痒,咕咕咽了口唾沫:“老子伤好了,再打那狗反革命土豪,第一件事就是扳开他的酒窖。”
一边谈,一边在一排千年罗汉松下坐定。罗排长掏出旱烟,吸了几口,赶忙递给李代表。李代表也抽不上二口,赶忙传给武豪。
李代表说:“长工,我看,我们还是派几个弟兄去打探省委或是湘东特委的情况吧……”
“对,也好。分头去,去讨个消息指示……”罗排长点点头说。
“听说,我们有一些兄弟上了井冈山。那井冈山可是洞天福地啊!”长工轻轻说,心中充满憧憬。
“井冈山在哪里?不晓得看得到么?”武豪问。
李代表、罗排长对视,望着血染群山,脸上露出焦虑神色。长工渐渐现出安详舒展的笑容,黑黑的眸子忽闪忽闪地发亮,说出一句充满诗意而又极其平实的话来:
“看到了。在那里,太阳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