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是改正朔。西汉时纪年,仍然沿袭秦朝时的老做法,以十月作为一年的第一个月,贾谊认为,这是不对的,应当以正月为一年之始。
第二件是易服色。根据“五行”学说,秦帝国是“水德”,其象征服色是黑色,现在汉帝国干掉了秦帝国,按照水来土掩的“五行”生克原则,汉帝国自然是“土德”,象征服色应当是黄色,然而刘邦却迷信红色,以红色为服色的主流颜色,贾谊认为,此为不伦不类,应当纠正。
第三件是修法度。帝国所用各项法律制度大部分克隆自秦帝国,不行,必须修订创新。
第四件是定官名。道理和第三件相同,必须和前朝有所区别。
第五件是兴礼乐。国家盛大仪式奏乐,要体现本朝特点,不能沿袭秦帝国固有乐章。
建议报告打上去,皇帝刘恒着实吓了一大跳。
按说,新政权建立后,设计个国旗国徽,创作首国歌,制订新宪法,修整官制,也是应有之义。但刘邦开国时,大家都是外行,初学乍练,没有经验,在这些方面确实没下大工夫,有着得过且过的将就思想。
但是,将就也将就了这么多年了,现在要全盘推翻,实在工程太大,难以实行。而刘恒,不是一个手笔很大的人。
好比你买了个新房,装修的最好时机是在搬入之前,现在家具都配齐了,全家人乐呵呵地住了几十年,突然城管跑进来告诉你,你这房子风格不对,有损市容市貌,必须重新装修——这算什么事儿?
贾谊的提议固然有些不切实际,但刘恒还是很给面子:小贾同志,你提的建议是对的,但我刚上台,能力有限,胆量也很有限,俺爹定下的政策,实在是不敢纠正(孝文帝初即位,谦让示遑也)。
这等于给贾谊碰了个软钉子,但是贾谊小伙子人年轻,冲劲足,越挫越勇。
文帝前元二年(前178年),贾谊换个角度再次向皇帝提出建议报告,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论积贮疏》。
在这份建议中,贾谊指出,天下太平的基础是粮仓充足,粮仓充足的条件是以农为纲。至于手工业、商业,统统是旁枝末节,政府必须打压其发展,强制工、商从业人员改行务农,于是,国家自然富裕,社会必定和谐。
史书说,刘恒看完报告后,大受启发,深以为然,就在当年春天,刘恒亲自下田耕作,作为重农榜样。
这是个历史性的事件,自此,皇帝亲耕成为历任皇帝每年的重要仪式,这项保留节目一直上演了二千多年。其所体现的,是贾谊率先提出的“重农抑商”的基本治国理念。
顺便说一下,皇帝的“自留地”,面积为一亩三分,这是俗语“一亩三分地”的由来。
建议既被采纳,贾谊深受鼓舞,于次年(公元前177年)再次发表高见。
贾谊认为,帝国的侯爵各有封地,可是这些侯爵大爷们留念首都的繁华,不肯离去,既影响首都风气,也不便于管理。
当时,绛侯周勃还在世,并且还在首都长安担任帝国宰相,于是贾谊进一步建议周勃先作表率,辞去职务,回到封地。
这项建议立刻被刘恒采纳,一道诏书,把周勃请下了岗,赶回了家。
这下,捅了马蜂窝。
不问苍生问鬼神(三)
平心而论,贾谊提出此项建议,完全出于公心,对事不对人。
然而,这事的后果——贾谊得罪了一大批人。这些滞留在首都的侯爵,功劳大、资格老、人脉资源丰富,总之,他们是身为年轻干部的贾谊得罪不起的。
于是,倒贾阵营形成,有史可查的领军人物是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东阳侯张相如和最高检察长(御史大夫)冯敬。
对张相如和冯敬似乎并不熟悉?不好意思,我也不太熟悉。好在周勃和灌婴打从汉高祖刘邦造反夺天下那会儿,就是我们的老熟人了。
在倒贾谊之前,他们曾经联手倒吕,彻底清理了吕家班,把刘恒拉上了台。
在他们看来,贾谊小子,没事乱提意见,不知天高地厚,纯属显摆逞能,没事找抽。
于是大家共同向贾谊砸砖,向刘恒上疏,内容大致是:贾谊,不过雒阳(洛阳)一个小子,不过仗着读了几年书,就想玩弄权术,搞乱政府秩序(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似乎刘恒被周勃、灌婴等人说服。具体表现是,自此皇帝开始疏远贾谊,不再听取采纳他的建议,稍后,将贾谊调出中央政府,任命他为长沙王太傅。
真是这样吗?
我一直认为,刘恒是欣赏并信任、理解贾谊的,因为他在处置贾谊时保留了他的高级干部身份,只是,将他调离了权力旋涡中心。
毕竟,贾谊现在招惹出的对手过于强大,强大到皇帝也需要暂时妥协。
贾谊还很年轻,他有学识、有理想,所欠缺的是经验,是实现理想所必须的圆滑和手段技巧。这恰恰是书上学不来的,只有在人生的阅历中慢慢领悟。
刘恒以为,对贾谊来说,挫折,是一种教育;疏远,是一种保护。
可惜贾谊没能理解刘恒的良苦用心。
他在长沙太傅的岗位上待了三年,好像在这一千多天里,每一天都十分不爽。
从北方搬到了南方,身体上很不适应;从中央到地方,心理上很不适应;从啥事都管到无心可操,个性上很不适应。
诗云,赋到沧桑句便工。
在这三年里,时刻不爽的小贾同学的文学修养突飞猛进,他在当年三闾大夫屈原投江的地方,完成了一篇著名的文章《吊屈原赋》。
这篇赋文辞华丽、用典贴切、感情充沛、韵律铿锵,可如果用一个词来总结归纳中心思想的话,就是两个字:牢骚。
腾驾罢牛,骖蹇驴兮;
骥垂两耳,服盐车兮。
章甫荐履,渐不可久兮;
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
——《吊屈原赋》
大意是:老牛拉着跑车,还有瘸驴伴随;
千里马却耷拉着耳朵,为拉盐车受累;
头巾被改成了鞋垫,长久伤悲;
屈原先生啊,我理解你,孤独啊,倒了大霉!
不问苍生问鬼神(四)
贾谊处江湖之远,在长沙感叹命运不济、一身才华难以施展的时候,有一个人在长安一直默默关注着他。
这个人,是皇帝刘恒。
汉文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73年),刘恒突然召见长沙王太傅贾谊。
这次刘恒和贾谊见面的时间、地点以及双方谈话的内容非常怪异。
当时,刘恒刚举行完祭祀先祖及天地的封建迷信活动,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晚饭时,刘恒把祭祀各路神仙、而神仙们没能打包带走的肉食品亲自享用(孝文帝方受釐)。
饭后,就在皇宫未央殿北边的一个房间(坐宣室),刘恒接见了贾谊。
两人谈论的时间非常长,从黄昏直到第二天凌晨(至夜半);两人谈论的气氛非常投机,以至于刘恒向贾谊同学越凑越近(虚前席);两人谈论话题非常扯淡,双方围绕“鬼神这东西到底是从哪来的”这个学术课题进行了深入探讨(鬼神之本)。
一千年后,另一位感叹自己时运不济,一身才华难以施展的诗人李商隐读史至此,拍着桌子大为愤懑,于是,作诗《贾生》一首: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商隐的意思是说,领导们天天挂在嘴上的所谓爱才,所谓求贤,都是狗屁,刘恒放着贾谊这位足有能力造福苍生、治理天下的大才不用,却让他半夜三更讲鬼故事听,真是不知所云。
这首诗,纯属发牢骚,拿刘恒、贾谊说事儿,来抒发对领导的不满。
李商隐的不受重用,其实怪不得领导,是他自己政治素质低下,却又投机政治。在牛李党争闹得不共戴天、你死我活之际,李商隐先给牛党成员做幕僚,后给李党成员做女婿,妄想左右逢源、渔翁得利,结果他没做成渔翁,成了蝙蝠——人见人厌,谁都不待见。
而刘恒对贾谊的此次接见,其中另有玄机。
首先,会谈的时间是黄昏直到夜半,这不是正式工作时间;其次,会谈的地点不是正殿,而是侧面的宣室,这不是正式办公地点;最后,谈话的话题是刘恒事先定好的形而上的“鬼神”问题,和现实不搭界。
于是,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刘恒想向外界展示,此次对贾谊的接见,纯属私人性质,学术交流,和政治无关。
刘恒对贾谊的接见,不想触动贾谊的政敌——功臣系大佬们的神经。同时,也向怨天尤人的小贾同志传递这样一个信息:少安毋躁,我还记得你。
在对手强大、而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不可颓丧,且请低调。
不问苍生问鬼神(五)
对于刘恒传递的信息,贾谊懂了,懂了一部分。
此次接见后不久,贾谊收到调令,免去他长沙王太傅职务,改任梁怀王太傅。
虽说都是王师,看来似乎是平调,其实差别极大。打个比方,长沙王和梁怀王的区别,是县级市和直辖市的区别。
现任长沙王名叫吴著,是开国元勋吴芮的后代,吴芮做人极有一套,当年刘邦玩命清理异姓王,宣称只有姓刘的才能封王之际,居然还破格给他一个外姓保留了长沙王的名额指标。
老刘家和老吴家的感情,到了吴著这一辈,也就磨损得差不多了,长沙王只算是个边缘王,和现任皇帝关系远,地盘小,分量轻。
而梁怀王刘揖,是刘恒最小的儿子,聪明好学,深得刘恒喜爱。
刘恒此举,进一步向贾谊表示欣赏、信任,还有委托。
然而,深感皇恩的贾谊没有像刘恒希望的那样低调,他热血沸腾,再次发动。
一篇被誉为“西汉以来最好的策论”的《治安策》热辣出炉。
可惜的是,这篇“最好策论”现在能查到的,统统都是班固抄在《汉书》里的节略本。
这篇策论气场强大,体现了贾谊居安思危的强烈忧患意识,然而,窃以为贾谊多少有点儿标题党,比较危言耸听。
文章开宗明义,告诫皇帝,现在的天下大势,有一件事值得痛哭,二件事值得流泪,六件事值得深深叹息,其它违背道理而有伤天时的事情,难以统计(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
贾谊继而打比方说,当前情势,好比人睡在已经点燃的柴火堆上,火已经快烧到屁股了(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
照贾谊的说法,世界末日不必等到2012,现在皇帝刘恒就可以找绳子上吊去了!
开篇固然很吓人,罗列的问题库很庞大,通过在下的归纳总结,其实《治安策》着重阐述了三个问题:一、诸侯国问题;二、匈奴问题;三、礼教法制问题。
这其中,贾谊认为重之又重,对和平造成最大威胁的,是诸侯国问题。
贾谊提出,诸侯国必定会造反,至于反叛的顺序,是由诸侯国的强大程度决定的。换言之,越是强大,越会先反。
贾谊建议,政府的首要工作是,大刀阔斧分割诸侯国土地(割地),把大国分割变成小国,逐步削弱诸侯国势力,最终达到消灭封国的目的。
于是,这个世界清净了。
对于匈奴问题,贾谊向刘恒表态请命:只要授权给我,让我处理匈奴事务,我一定能勒住匈奴单于的脖子干掉他,惩治汉奸,让这些野蛮人臣服于我国(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
至于贾谊到底有啥神奇魔法,对不起,贾谊没有透露,我猜不出来。
关于礼教和法制的关系,贾谊的意见是,法制固然重要,礼教更是根本,要在社会培育正确的荣辱观、道德观,国家方能长治久安(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
贾谊的《治安策》送呈刘恒之后呢?
很抱歉,没了下文。
班固先生在《汉书·贾谊传》中并没有记载皇帝刘恒的批示意见,这份由贾谊呕心沥血写成的、凝聚着他的最高政治智慧的《治安策》,似乎就此泥牛入海,波澜不惊。
我断定,刘恒看过贾谊的这份上疏,不仅看过,而且深为欣赏并接受了部分观点。
然而从皇帝刘恒的角度,对这份高调的上疏,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低调。
刘恒同意封国是安全隐患的观点。问题是,如果按照贾谊说的大刀阔斧对封国下手,隐患就会直接升级为危机冲突。而现在的政府,远没有做好打大仗,打全面战争的准备,因此,削减诸侯国势力、整备军务、筹备战争只能在暗中进行,不可声张。
至于匈奴问题,当代王时就和匈奴打过交道的刘恒很清醒,贾谊是书生空谈,纸上谈兵。
匈奴问题归根结底是军事问题,不是政治问题,战场厮杀不是坐而论道,学者型干部贾谊莫非比打了一辈子仗、张口骂娘的刘邦老爹还要威猛?
至于加强礼教的问题,贾谊的意见更是影响深远,这建议将为刘恒的孙子刘彻将来的“独尊儒术”打下坚实的理论基础。
刘恒算是彻底读懂了贾谊,可惜的是,贾谊没能理解刘恒的用心。
一腔热血的贾谊,一片忠心的贾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大作没了下文,心中的郁闷之情,我可以感受。
更让他郁闷的事情还在后面。
汉文帝前元十一年(公元前169年),贾谊的学生,刘恒的儿子,梁怀王刘揖出了交通事故。他骑马时,从马上掉下来,摔死了。
按说这事和贾谊关系不大,如果说有关系,顶多是平时没有加强对刘揖的安全教育。事实上,刘恒也并没有因此事责难贾谊。
然而,贾谊深感对不起刘恒的托付,同时感伤一身抱负无从施展,他自此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常常独自哭泣(谊自伤为傅无状,常哭泣)。
过了一年,贾谊在痛苦中死去,终年三十三岁。
贾谊,是早逝的天才;他少年成名,青年得志。
他有报国之心,有治世之才,深受皇帝赏识。
刘恒认为,他欠缺的是挫折和锻炼,经过磨砺,他将变得更加强大。
遗憾的是,贾谊没能经受住这场考验,他的人生本应更加精彩,却最终早逝,倒在了起跑线上。
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苏轼《贾谊论》)
有成大事之才而无成大事之量。悲夫,贾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