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坠落(上)
刘荣自杀的消息最终传到他奶奶窦太后耳中,死了长孙的老太太伤心不已,之后是勃然大怒,这事儿她不好向皇帝儿子发作,把气全撒在郅都身上。
话说回来,犯罪嫌疑人在拘留期间自杀,作为负责调查案件的主审官,郅都监管不力,也确实难辞其咎。
得理不饶人的窦老太坚持要郅都给自己孙子抵命。
我判断,在后台,刘启为救郅都,对老娘做了大量工作,最后母子双方各让一步,对处置郅都问题达成协议:老太太同意不终结郅都的生命,但坚持要终结郅都的政治生命——必须让他滚蛋回家。
郅都勇于任事,忠于职守,却落了个如此下场,让人不胜欷歔。
且慢欷歔,此事一波三折,其中还暗藏玄机。
当免去一切职级的老百姓郅都黯然神伤地打点包裹,准备离开长安回老家之际,皇帝刘启秘密召见了他,对他,刘启另有交待:你暂且回家避几天风头,稍待时日,太后把这茬儿忘了,我还将委你重任。
果然,郅都在老家(河东郡阳县,今山西省平陆县)待了不久,刘启的特使带来了刘启的委任状,任命郅都担任雁门郡太守。
特使还带来了刘启的嘱咐:你就直接从老家拿着委任状偷偷到雁门郡(今山西省右玉县)上任吧,不要拐到长安来辞行,以免惊动窦太后,让我难做。
刘启对老娘失约,却对郅都守信。
我以为,这一切取决于刘启对郅都的信任,既相信他的忠诚,也相信他的能力。
帝国需要郅都。
雁门郡,确实需要郅都这样的人才去坐镇。
在雁门郡(今山西省右玉县),苍鹰郅都将要对付的既不是地方豪强,也不是皇亲国戚,而是曾经困扰刘氏家族几代人的老对手、汉帝国难醒的噩梦——匈奴。
雁门郡,是汉帝国的北大门,正是抵御匈奴的桥头堡。
上世纪九十年代,广大球迷对中国足球队有一个很准确的批语“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固然国内联赛打得轰轰烈烈、风生水起,可只要拉出国门,就被世界三四流球队踢得溃不成军、败得惨不忍睹。此种局面似乎现在仍未改观,呜呼!
这八字批语对郅都绝不适用,他老先生内战内行,对付外敌匈奴也丝毫不怵,绝不外行。
在雁门郡,军事干部出身的郅都显示他卓越的军事才能。整肃纪律、修整工事、从严治军。
郅都到任之后,到底和匈奴交手几次,斩获如何,因为史料含糊,我也不能胡乱发挥。
但在史书中,有一句很不含糊、掷地有声的话:郅都活时,匈奴绝不敢靠近雁门(竟都死不近雁门)!
还有一个小插曲。
数次进犯雁门都灰头土脸、没占着便宜,广大匈奴指战员普遍患上恐郅症,闻郅色变。
要说匈奴中还是有人才的,为了克服大家的心理障碍,有高人出了主意,找匠人用木头雕了一个郅都像,大小比照真人。
这个郅都雕像,不是用来膜拜,而是充当箭靶!
要说想法真是不错,结果却令人啼笑皆非,所有匈奴骑兵,面对郅都雕像,心慌手抖,全都无法射中目标!
郅都凶悍,竟至于斯!
苍鹰坠落(下)
后来,匈奴眼看武斗干不过郅都,于是使了阴招。
这招,专业的说法就是“用间”。
对此项策略,在孙武老师所著《孙子兵法》中专门辟有章节《用间篇》进行分析,孙武认为,“用间”的指导思想是,通过使用间谍,有效地分化对方阵营,误导对方判断,使局势向着有利于自己阵营的方向发展。
孙老师分析归纳得很细,他把使用间谍的方式分为五类:曰因间,曰内间,曰反间,曰死间,曰生间。最后,孙武总结陈辞,只要把间谍作用发挥好了,神鬼莫测,是克敌致胜的法宝。
按照《孙子兵法》的分类,此次匈奴用的是“因间”和“内间”。具体的做法是,派出间谍,潜入汉帝国境内,大肆散布郅都违法谣言。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谣言最终传到一个要命的人的耳朵里,这人就是窦太后。
窦老太现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她感受到杀孙之仇未报和被儿子忽悠的双重痛苦。
被痛苦折磨得头昏脑胀的窦太后喊来皇帝儿子,大发雌威:你瞒着我再次起用郅都,现在全天下都在指责郅都违法,我要你下令杀掉郅都。
刘启是明白人,看着盛怒之下的老娘,犹豫了一下,还是抬着头为郅都说了一句公道话:郅都这人,是个忠臣(都忠臣)!
眼看从来对自己言听计从、唯唯诺诺的儿子竟敢顶嘴,窦太后更是怒火攻心,她盯着皇帝刘启:郅都是忠臣,难道我孙子临江王刘荣不是忠臣(临江王独非忠臣乎)?
这话透着胡搅蛮缠、没有理性,老太太把国家政务和私人恩怨搅到一起,夹缠不清。
可是,西汉从开山刘邦起,就倡导以孝治天下,有汉一朝,除汉高祖刘邦和汉光武帝刘秀这两位开山立派的宗师级人物之外,其余的帝王谥号第一个字均为“孝”,所谓尊崇孝道,在汉朝绝不仅仅是一句口号。
看着老娘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刘启不敢再坚持意见。他的心中响起一声叹息:郅都,只有对不起你了!
稍后,郅都被刘启下令处死。
似乎,郅都死于国外敌对势力的反间计,他是被匈奴人阴死的,我以为,郅都之死,颇有内情。
关于匈奴使用间谍的记载,遍翻汉史,独此一处,且语焉不详,对于素来作风强悍、直来直去的匈奴人这次竟然会转了性,玩起“用间”这么弯弯绕的智力游戏,我表示怀疑。
既使是匈奴派出间谍造谣中伤郅都,这传言没有高级别的二传手,也不可能飞入内宫,传到窦太后耳中。
真相呼之欲出:最愿意看到郅都被杀的,除了匈奴,还有先前曾被郅都收拾过的地方豪强和皇亲国戚。
郅都之死,死于他所敢于触犯招惹的强大利益集团的疯狂反扑。
郅都,是中国正史中出现的第一个酷吏,他忠君为国,刚正廉洁,虽然执法严苛却毫无私心,郅都,是响当当的汉子,上上人物。
在郅都之后,还会出现十数名酷吏,他们共同构成西汉政坛上一道独特的风景,成为一个特点鲜明的政治族群。
酷吏们共同的特性是血性十足,愿意且敢于挑战强权,在执法中体现出对手职务越高、出手越狠,宁可错杀、不可杀漏的严酷作风和嗜血特性;他们还有一个显著的共性,那就是大多数自律甚苛、严于操守,除了一两个异类(如王温舒)之外,酷吏们哪怕官居高位,往往死时也家无余财,譬如后来的张汤,虽然做到了最高监察长(御史大夫),死的时候家产不过五百金,下葬时连外棺都置办不起(有棺无椁);酷吏们的结局也大都相似,不得好死,没有善终。
为何会出现酷吏,为何在此时出现酷吏?我以为,其实说来简单。
秦朝实行峻法,所谓循吏也是酷吏,搞得民不聊生,最终垮台;汉朝开张,打从刘邦进入咸阳、“约法三章”起,就制定了以宽治国的方略。
国家好比一个园子,原先大修大剪,搞得草木凋蔽,现在索性放手不管,万物生长靠太阳吧。这也就是道家的治国理念。
几十年搞下来,园子里倒是百花齐放、生机勃勃,新问题出现了,那就是杂草从生。野树杂草显示出极其旺盛的生命力,对周边的规矩的花草苗木进行掠夺性生长扩张。
所谓杂草、野树不外乎皇亲显贵、地方豪强和黑社会老大(游侠)。园子的主人(皇帝)现在很揪心,再不修剪,正规苗木长不好,这园子怕是要荒废了。
那就修剪吧!大刀阔斧、清除杂草,最合手的修剪工具,就是酷吏,于是酷吏族群适逢其时,应运而生。
不能小看杂草、野树的能量,他们大多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再好的刀子使用长了,难免崩口,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有时刀子太过锋利,还会伤到刀子的主人,于是,酷吏们下场不佳,往往结局悲惨。
酷吏的出现,带给大家的另一个信息是:大汉帝国,已进入了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