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东方朔表情夸张地向自己要官要钱,刘彻哈哈大笑。见惯了身边或是不苟言笑、或是唯唯诺诺的臣属,刘彻只觉得东方朔这样的另类品种太过稀罕,十分有趣。稍后,刘彻任命东方朔为侍郎,随行左右,陪自己聊天逗乐解闷。
现代心理学上有“广场心理效应”的说法,指某些人越是在人多的场合、越是在重要的场合,肾上腺激素越是激增,越发彰现个性。俗话“人来疯”。
我认为,东方朔属于此类人等。
不久,他干了一件胆大妄为的事,在全体大臣面前足足出了一把风头。
时值夏季,好打猎的皇帝刘彻此次狩猎收获甚丰,捕获的肉食不少,眼见天气太热不好收藏,刘彻决定与众臣同乐,把肉分给大臣。
皇帝分肉,非同小可,具体怎么分,分多少,有专门的负责管理皇宫膳食的官员负责,官名叫“大官丞”。
大臣们按时提着口袋到达了通知的分肉地点,却只能看着案上摆着的肉食干瞪眼。因为主持此项工作的大官丞没到。
这孙子为啥事迟到不知道,总之,大家从上午等到中午,汗流浃背,他却始终不现身。
东方朔等了一阵儿,眼看人越来越多、天越来越热,决定在大家面前露一手。
他独自出列,从腰里拔出佩剑,拿出吃自助餐的劲头,亲自割下一块最好的肉,嘴里念念有词:天气炎热,应当早归,让俺自己动手吧!
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东方朔将肉揣入怀中,扬长而去。
东方朔不遵礼仪,擅自切肉,此事如果上纲上线,属于欺君,是杀头的罪。
对东方朔,刘彻从不上纲上线,他倒要看看这个有趣的家伙此次如何应对。
刘彻装作很生气,板着脸质问:昨天你擅自割肉,扬长而去,有啥道理?
东方朔也觉得自己这个风头出得大了,只是脱帽向皇帝磕头不已。
刘彻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这样吧,你做一下自我批评,如果深刻,我就既往不咎。
东方朔眼见皇帝并不较真,聪明的智商再次占领高地,用诗赋的形式开展了东方朔式的自我批评:
东方朔啊,东方朔!领导给你赐肉,你却不守规矩,多么无礼;拔剑自己动手,多么豪壮有胆气;割肉并不贪多,多么廉洁自律;回家交给老婆,多么宽仁仗义(朔来!朔来!受赐不待诏,无礼也!拔剑割肉,一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
东方朔的话音未落,刘彻已经笑得几乎坐不住:好你个东方朔,你这哪是自我批评,完全是自吹自擂!
这事情的结果是,刘彻另外赏赐东方朔一石酒,百斤肉,打发他回家向老婆交差。
东方朔(三)
智慧老人老子曾有名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意思大概是说,追求某种目标(道),但方法选择错误(为学),难会免南辕北辙,尽管努力,却终距目标越来越远,愿望永难实现。
东方朔此刻就是如此,他通过两个经典小品成功坐上了大汉“小品王”的宝座,成功地走进了最高领导的视野,得到了皇帝刘彻的喜欢。
他的目标达到了吗?
没有。我以为,通过东方朔先生自己写的文章和他后来的种种刻意表现来看,他的人生目标绝对不是成为搏人一笑的谐星,他要做的是名臣。他的偶像,是那位辅佐武王姬发灭掉商朝、建立周朝八百年基业的姜子牙;他的梦想,是用自己的学说辅助君王成就大业,影响后世(东方朔《答客难》:“太公体行仁义,七十有二,乃设用于文武,得信厥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
遗憾的是,在向目标攀援的过程中,他选错了路。
他固然讨到了领导的喜欢,但被“喜欢”并不等于被“重视”,“喜欢”和“尊重”更像友情和爱情,如同二条平行线,互不搭界。
名臣所应具备的最基本的条件,是他的行为、建议要得到君主的绝对重视和尊重。
在稍后的时光里,东方朔先生试图重塑形象,他向成为名臣的辉煌目标做出了不懈努力。
建元三年(前138年),皇帝刘彻实施新政受挫,恣意放纵。
十九岁的刘彻的最大乐趣是追求刺激,最喜欢的娱乐方式是畋猎。
可外出打猎太过辛苦,不断扰民又影响皇帝威望,于是,有小人借机出了个馊点子:建议扩大皇家园林,把阿城(陕西省西安市)以南、盭厔(陕西省周至县)以东、宜春以西土地全部纳入上林苑,使皇家园林直接和终南山(秦岭山脉)相连。
如此一来,皇帝就可以在自家的大园子里关着门可劲儿闹腾,既便捷又隐蔽。
这建议令刘彻大为兴奋,他下令马上落实。
当此之时,东方朔一改往日“娱乐至上”的形象,板着脸上书刘彻,认为此事绝对不可。
在这篇引经据典、颇富文采的文章里,东方朔指出绝不可行的三条理由,我简单概括一下:一是浪费土地物产资源;二是掠夺平民利益;三是劳民伤财。
为增强说服力,东方朔列出前车之鉴:商王朝兴筑九市之宫引起封国叛乱;楚王国建造章华台使民众离心,秦王朝建筑阿房宫导致天下大乱(夫殷作九市之宫而诸侯畔,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
应当说,这是一篇立意深远、说理明晰而又真切感人的谏文,刘彻看来是被东方朔深深打动了。
之后,刘彻擢升东方朔为太中大夫,赏赐黄金一百斤。
之后,刘彻该干嘛干嘛,照样安排人员按原规划扩大营建他的上林苑。
在刘彻的心中,喜剧名角东方朔这次不过是换个方式又给自己讲了个段子,段子讲得不错,自然需要打赏,而段子本身有无深意,又何值深究?
东方朔(四)
据沈从文先生回忆,他老先生年轻时曾吃过兵粮,在一支地方野鸡武装当过司书,他的上司经常赞他字写得好,理由是字“很黑”,这每每令被赞的沈先生哭笑不得。
和沈先生一样,东方朔虽然得到升职和重金的奖赏,但建议到底未引起皇帝重视和采纳,这等于表扬不在点上,令他心中莫名纠结。
如此沉寂了一段岁月,东方朔再次大出风头已是几十年后,缘于一次命案。
这是一次涉及皇室成员的命案。
作案人是皇帝刘彻的外甥兼女婿昭平君,他的老妈是刘彻的妹妹隆虑公主。
隆虑公主岁数很大才生了这么个倒霉儿子,十分溺爱,于是把这个富二代加皇二代成功培养成了一个恶棍。
等到隆虑公主快断气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教育的失败,自己活着时,这孩子还有人管教,有人照应,万一自己蹬了腿,他还不得把天戳个窟窿?
隆虑公主知道现在从头再抓儿子的教育是来不及了,于是想出补救措施,她向国库预先缴纳重金,条件是在自己死后,万一自己的儿子昭平君犯了死罪,能赎他一条人命。
隆虑公主是个失败、无奈却又很有预见性的母亲。
果然,隆虑公主死后不久,昭平君某天喝醉了酒,在家里狂性大发,把自己老婆(也就是刘彻的女儿夷安公主)的奶妈(主傅)给打死了。
杀了人之后,昭平君喊没喊“我妈是公主”或者“我舅是皇帝”这种拉风、亮招牌的话不知道,总之是被抓起来关进了皇室成员监狱(内官)。
最高法院院长(廷尉)认为这案件案情虽然简单但罪犯来头很大,十分棘手,于是耍了滑头,请示皇帝刘彻:您看该怎么处置?
刘彻对办这个“亲情案”十分为难,于是左右大臣纷纷粉墨登场,为昭平君求情,给刘彻找台阶下:昭平君固然杀人有罪,但是她母亲隆虑公主先前已缴纳重金给他买命,皇帝也曾允诺,且饶了他吧!
皇帝刘彻这次动了感情:我妹妹到老才有这么一个儿子,死前曾经托付给我。
言毕,开始哭泣,泣不成声,大家干瞪眼,不知道刘彻想说什么,只得陪着做伤心状。
过了一会儿,刘彻把眼泪鼻涕擦干净,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道:国家的法律,杀人者偿命,是先帝高祖皇帝所立,为了自己的外甥而枉法,让我将来有什么面目去见高祖?有什么面目面对黎民?(法令者,先帝所造也,用弟故而诬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高庙乎!又下负万民。)
于是,下令将昭平君处死。
决定固然做得理直气壮、斩钉截铁,但刘彻表情悲戚,大家也不敢多说,一时气氛压抑(哀不能自止,左右皆悲)。
该东方朔出场了!
东方先生他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个酒杯,倒了一满杯酒,向皇帝刘彻走去,面露笑容,大声祝贺,致祝酒辞:我听说圣人执政,不因他是仇人而有功不赏,不因他是亲属而有罪不诛,今天皇帝却做到了,这是天下万民的大幸,因此,在这里,我要向您敬酒——并祝皇帝万岁!(臣闻圣王为政,赏不避仇讐,诛不择骨肉。陛下行之,是四海之内元元之民各得其所,天下幸甚!臣朔奉觞,昧死再拜上万岁寿。)
结果是,皇帝刘彻没接他的杯子,也没答理他,拂袖而去。
刘彻的潜台词是:你东方朔怎么这么不识时务,不分场合,现在演的是悲情戏,你一个喜剧小品演员出来瞎搅和什么。
到了晚上,刘彻心情好转,于是把东方朔喊来解闷:说话要看场合,才不会让人觉得讨厌,你说你今天这么一闹,合适吗?
东方朔正色、脱帽、磕头:今天敬酒并非为了搅和,我敬重皇帝英明刚正、不恂私情,而忧虑您伤心太过,因此诚心向您敬酒,也希望酒水能替您解忧。
一番话,让刘彻听得展颜微笑,龙心大悦,于是,再给东方朔升职为中郎,赐帛百匹。
几十年间,言语滑稽的东方朔经常硬邦邦地给皇帝刘彻提意见,不看领导脸色,遗憾的是,领导一看东方朔的脸色便觉好笑,于是,喜剧演员出身的东方朔固然经常得到赏赐,却终其一生未被刘彻重用,混了几十年,只混了个侍郎。
对此,东方朔自我解嘲:我之所以一辈子碌碌无为,不得高位,是因为赶上了好年代。现在皇帝圣明,天下太平,国家和谐稳定像一个倒扣的钵盂,生在这种时代,贤与不贤,大家都无所作为,有啥分别?即使是苏秦、张仪这样的人才,倘若跟我同时,只怕混得比我还惨呢!(东方朔《答客难》:圣帝德流,天下震慴,诸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盂。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运之掌。贤与不肖,何以异哉?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故曰时异事异。)
腹中满是文章、胸中一腔抱负的东方朔终于认命,于是行为更加荒诞不经,以庙堂隐者自居,他的光辉事迹是,某天喝醉了酒,竟然跑到议政的大殿外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