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统领当了不久,灌夫就因为乱发脾气闹事被革职。几个月后,刘启再给灌夫机会,另行任命他为代国国相。
代国(首府晋阳,今山西省太原市),地处帝国的北部边陲,是帝国抵御匈奴侵扰的桥头堡。刘启如此安排灌夫实在高明:你不是喜欢闹事、制造麻烦吗?那就到前线去为匈奴人制造麻烦吧!
后来,刘启身死,刘彻继位。
小时就听过灌夫英勇故事的刘彻很有英雄崇拜情结,于是又把灌夫调回首都,担任太仆。太仆这岗位,主要职责是安排皇帝出行的车驾,兼管全国的畜牧业,皇帝出行时,由太仆驾车,算是天子近臣。
灌太仆在这个岗位上干了不久,老毛病发作,某天喝醉了酒发酒疯,在酒桌上把自己的酒友给打了个半死。
被灌夫打伤的这个人叫窦甫,现职为长乐宫保安司令(长乐卫尉),他还有一个要命的身份——太皇太后窦老太的亲弟弟。换言之,他是皇帝刘彻的舅爷爷。
这下麻烦惹大了,窦老太非要拿灌夫的脑袋给自己的弟弟出气。
刘彻在背后做了大量工作,总算把灌夫的命给保了下来,为防止窦老太和窦甫再看到灌夫心烦、找他清算旧账,刘彻将灌夫调离首都长安,担任燕国国相。
在燕国国相岗位上,灌夫没消停几年,继续闹事,结果犯罪丢官,以平头老百姓的身份又返回首都长安,在家中闲居,没事天天到处晃悠。
关于灌夫的不断惹事,我认为,一是这源于灌夫性格上的缺陷,他是十足粗人,遇事容易激动,能用拳头解决的问题绝对不用大脑。当然,他到底有没有大脑都很值得商榷。这种人,我们现在通常用两个数字可以概括:二百五加一根筋。
其次,灌夫虽说是帝国功臣,也担任过国家高级干部,但因是武夫出身,从小没读过书,在兵营里长期和兵痞粗货们打交道,干的是刀头舔血的勾当,身上总有挥之不去的浓郁的江湖气。
我对江湖气的理解是:侠气加匪气。
侠气的一面,他为朋友兄弟敢于两肋插刀,一诺既发,重于泰山;他轻视权贵,乃至到了偏执的地步,总之,无论是谁,越是官当得大,越是有后台,灌夫越不买账,甚至胡乱挑衅,找机会使对方难堪出丑,反之,对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的社会底层人士,灌夫却能相见以礼,并不歧视。
匪气的一面,灌夫以当老大为荣,于是在江湖上胡乱招收“小弟”,在故乡大肆招揽门客。他所招人马,以地痞流氓为主流。灌夫自己的水平原本有限,又身在长安,对族人和“小弟”们缺少管教,于是,灌夫所豢养的门客和灌氏族人常常打着灌夫的招牌收保护费、搞垄断经营,仗势欺人、与民夺利,灌夫家族,俨然成为地方的黑恶势力。
在灌夫的老家颍川,时有童谣:莫看颍水清清、灌家暂时安宁;待到颍水昏浊、灌家必定灭族(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灌夫骂座(三)
唐人白居易《琵琶行》诗中有“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的句子。清人孔尚任剧本《桃花扇》中有也有“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名段。大抵是借琵琶女及伶人苏昆生之口发一些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盛衰无凭的感叹。
现在,过气领导窦婴和免职干部灌夫抱着同样的感叹,走到了一起。
窦婴和灌夫的经历倒也有几分相似,这两位老兄在平定“七国之乱”时都曾立下大功,现在又都被政府弃而不用,在家里坐冷板凳,很有共同语言。
在长安晃悠的灌夫于是经常跑到窦婴家里,两人一起喝酒,一起聊天,一起骂天骂地骂政府,在骂声中,两人相见恨晚,感情迅速升华,要好到了合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地步(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晚也)。
灌夫是个热心人,他发挥“宁肯荒了自己的田也要种好别人的地”的搅和精神,在自己和窦婴都无职无权的情况下,决定动用一切关系帮窦婴再次出头上位。
灌夫用自己简单的大脑思考了一下,认为这事十分简单,找一个在皇帝身边说话有分量的人向皇帝举荐窦婴,就大功告成。灌夫通过打听,了解到现在政府中说话最管用的是宰相田蚡。
灌夫说干就干,不顾家里刚死了人,穿着丧服就跑到田蚡家里,借找田宰相汇报思想、联络感情之名,把话题直接引向魏其侯窦婴。
看着穿着孝服的灌夫,田蚡深感晦气,几句话下来,他基本明白了灌夫此行的用意,窦婴曾和自己竞争过宰相的岗位,对窦婴的事儿,田蚡不感兴趣,然而他也知道灌夫的性格,害怕一口回绝,惹恼了这粗货,会在自己府上撒野,如何送神,很费心思。
稍后,田蚡计上心来,施展忽悠大法,打了个哈哈,开始敷衍灌夫:我和魏其侯也是老朋友了,这两天正准备陪你到他的府上去作客,奈何你家刚死了人,有孝在身,殊为不便,这事儿慢慢再说吧!
田蚡原想就此把灌夫打发回家,然而灌夫是直肠子、一根筋,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他当即向田蚡表态:自己有孝在身实在是不算个啥,只要田丞相愿意,明天一早就陪您到魏其侯窦婴的府上作客。这下,田蚡弄巧成拙,把自己套住,无话可说,只有应承。
灌夫从田府出来,兴冲冲跑到窦婴家里,通知窦婴准备宴席,次日招待田蚡。
对接待田蚡,窦婴十分慎重,虽说田蚡原来常到自己府上打杂帮闲装孙子,但时过境迁,现在田蚡身居宰相高位,能来看自己已是天大的面子,于是全府总动员,打扫卫生,烹牛宰羊,忙得不亦乐乎。
次日一早,灌夫早早来到窦婴家里,恭候田蚡,结果从早上等到中午,大家只等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田蚡的影子都没看到。
大家看着灌夫:事儿是你张罗的,现在如何收场。
等到灌夫急冲冲赶到田蚡的府上,田蚡还在床上睡懒觉,所谓昨天对灌夫的约定,不过是田蚡的一句玩笑,对灌夫和窦婴,田蚡全没放在心上。
然而灌夫已逼到门口,田蚡也无法抵赖推托,只有勉强起床赴宴,他让灌夫先走一步,自己随后就到。
“随后”的时间颇为不短,田蚡又磨磨蹭蹭了许多时间才赶到窦婴府中。
现在,灌夫的心情已由原先的兴奋、焦躁变为愤怒:田蚡,你仗势欺人,辱人太甚。
贵宾既到,于是开席,席间有酒,在酒精的助力下,灌夫心中的愤怒之火熊熊燃烧,他准备发作。
灌夫红着眼睛起立提议,邀请贵宾田蚡跳舞助兴。
田蚡自恃身份,自己作为高级干部,和灌夫一介武夫共舞,成何体统?另外,灌夫是有名的酒疯子,喝了酒连皇帝刘彻的舅爷爷都敢打,请自己跳舞,怕是来者不善,他随时提高一下难度系数,自己就不死即伤——于是,田蚡坚决拒绝,打死也不离座起身。
矛盾再次升级,灌夫认为田蚡是故意不给自己面子,太伤自尊,就在酒席中,灌夫拍桌子砸碗,对田蚡冷嘲热讽,就差指着鼻子骂娘。
一时,宴会气氛极其尴尬,窦婴作为主人只得起来打圆场,强行把灌夫拉下再向田蚡赔礼。
灌夫原想作中间人,联络田蚡和窦婴的关系,结果事儿没办成,反而把自己搭了进去,和田蚡结下大仇。
灌夫骂座(四)
待到田蚡派门客籍福向窦婴索要城南的田地时,不巧灌夫正在窦婴家串门,此事引爆灌夫心中仇怨,于是借题发挥,把籍福和田蚡一通臭骂。灌夫原是个粗人,肚中墨水不多,涵养极差,打架骂人却是强项,据围观的群众说,灌夫用词粗鲁,骂得很是不堪。
好在籍福是个明白人,知道此事原是田蚡失礼在先,于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向主人田蚡汇报时,只说窦婴不愿意将地奉送,并向田蚡建议:窦婴年事已高,不如暂且等待,等到窦婴蹬腿之后,再做谋划。
对于灌夫骂人这节,籍福并没提起。按说此事也就这样敷衍过去了。
籍福,厚道人!
偏偏这个世上不厚道的人居多,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更多,稍后,田蚡从另一渠道听到灌夫痛骂自己的光辉事迹。
田蚡是标准的小人,其主要特点之一是心胸狭隘——有恩未必感念,睚眦却是必报。
田蚡咬牙切齿地发誓:灌夫匹夫,狗胆包天,辱我太甚,我必杀你。
街头小流氓了结仇恨的武器通常是西瓜刀、板砖或石灰粉,而对于田蚡这种高级别的国家干部,他擅长耍弄的是更高档的武器:法律。田蚡于是命令爪牙,暗中搜集灌夫及其家族不法的罪证。
这事不难,灌夫家族本是颍川的黑恶势力,臭名昭著,劣迹斑斑。
元光四年(前131年)的春季,田蚡搜集到足够令灌夫灭族的罪证,于是收网,向皇帝刘彻汇报。
刘彻十分敞亮,向田蚡放权:此事请宰相全权处理。
田蚡目露凶光,脸露冷笑:灌夫,你落在我手,让你在劫难逃。
田蚡,你太小看灌夫了,此事还有变数。
灌夫虽然混官场不行,但混江湖很行。他虽说文化有限,但也是带头大哥,手下小弟不少,消息灵通。
当得知田蚡要对自己下黑手,他也开始磨刀,寻找足以扳倒田蚡的证据。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也找到了可致田蚡于死地的把柄。
某次,淮南王刘安和田蚡偷偷相会,田蚡私下告诉刘安,现下皇帝还没有儿子,而你是高祖刘邦的亲孙子,仁义之名传于天下,万一皇帝断气,我一定拥戴你当皇帝(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立者)。
要说田蚡成心鼓捣劝说刘安造反,我看倒也未必,他不过是借机把刘安糊弄开心,从刘安处弄点零花钱。
这事的不良后果一,刘安自此被他撩拔得心痒难耐,做起当皇帝的春梦。
此事的不良后果二,给自己留下了勾结藩王、图谋不轨的把柄,要命的是,这把柄落到了灌夫的手里。
这下热闹了,双方同时翻牌,大家都傻了眼。
好比两个武术高手的颠峰对决,一番较量下来,你捏住了我的喉结,我攥住了你的裤裆,如果同时发力,大家同归于尽,一拍两瞪眼。
于是,双方只有妥协让步,喊一二三,大家同时放手。在中间人的调停下,田蚡和灌夫握手言和,这一页就此翻过。
自此,田蚡和灌夫、窦婴的仇怨更深,虽然暂时偃旗息鼓,但双方你死我活的对决一触即发。
灌夫骂座(五)
爆发的时刻不久到来,在一场盛大的喜宴上。
元光四年(前131年),夏季,田蚡成亲,新娘子是燕王刘泽的孙女。
田蚡是国舅,是帝国宰相,他的结婚典礼自然不能草率,甚至,田蚡同母异父的姐姐皇太后王娡也来助兴、凑热闹,亲自下指令,要求列侯、皇亲国戚和显贵大臣等“三种人”都要前去观礼祝贺。
其实不需王娡强调,田蚡现在的地位炙手可热,在官场上呼风唤雨,说谁行谁就行,在很多人看来,这个抬轿子、拍马屁的机会千载难逢。
窦婴固然和田蚡交恶,但他既是皇亲又被封侯爵,双重身份迫使他必须前去祝贺。
自己去就算了,窦婴竟然鬼使神差地拉着灌夫一同赴宴。
灌夫并不属于太后划分的“三种人”,原本去也可不去也可,现下还未喝酒,头脑好像也还清醒,于是推托:俺和田蚡有宿怨,赴宴自然免不了要喝酒,我酒德不好,喝了酒管不住自己,不去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