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过去了,林鹭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为了寻找林鹭,尹川艰难地申请了停薪留职,这个事情惊动了公司高层。
尹川漫无目的又夜以继日的寻找没有获得任何回报。博士将去西藏的一切准备妥当,这成为尹川寻找林鹭的一个灵感,他想起了在林鹭的房间的墙上贴着一个雪山湖水的西藏风景画,如果没有看错,那应该就是纳木错湖。
博士去西藏的目的是去几家藏药厂考察,看能否进行合作经营,或者按照内地市场的需求定制一些藏药。博士认为靠目前这种方式普及藏药太慢。“藏药真的全身都是宝!”博士这样语病百出地给尹川说着,尹川想博士绝不会只是为了普及藏药,藏药本身也是一份生意。
西宁海拔2275米,是座难得的安静城市。尹川和博士已经离天空近了两千多米,看到了透蓝的天。
湟水河在静静地流淌着。街道上没有多少行人和车。西宁的夏天没有北京的夏天炎热。
尹川和博士坐在七一路一家羊杂碎小吃馆里,各自吃了一碗羊杂汤和一张大饼。
两人背着半人长的大背包,像所有游客一样在大街上漫不经心地走着,看着普通县城那些不高的楼房。街道边有人在下棋或者闲聊。迎面有背包客走过来,再走过来,这个城市真正的风景就是这些外来的毫无目的的游客。
街边上有许多食品的招牌让两人好奇,有炮仗面、尕面皮、羊肠面、麦仁饭,还有酸奶,这里的酸奶跟豆腐脑一样,一大碗一大碗盛着,大家坐在路边用勺吃。尹川老老实实学人家加糖吃,博士没有加糖,酸得将嘴张得大大的,跟烫了一样。
他们住在建国路西宁大厦,离西宁车站非常近。
晚上吃过烤羊肉串,喝了许多青稞酒,两人意兴阑珊地走在街上。气温骤降,他们对着天空发了一会儿呆,天上的星星已经是崭新的,比北京明亮了许多。面对如此大的差异,尹川一下子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去看星星,无从判断Lisa在天上的位置。亲爱的姑娘,祝你好运吧!希望你把我遗忘,这是最管用的祝福!尹川对着天默默祈祷。
西宁的时间过得非常缓慢,夜生活仅限于在当地很少的一些酒吧或者网吧里。尹川和博士的一致观点是入乡随俗,恪守这里的一切传统,早早就窝在宾馆房间里,抽烟,聊天,看当地的电视台,包括全国统一的新闻联播。
真正进入当地生活的体验,应该是以时间为轴线进行的日常运转,尹川不喜欢旅游就是吃更多当地的东西、看更多当地的东西、拿更多当地的东西,尹川多少有些怕累。
“你说的那个深渊一般的女孩怎样了?”博士坐在那里左右扭腰,好像宾馆里有牛虱,终于问出一个并非他一定要问的问题。
在每个人的问题系统里,必定有跟自己密切相关的问题。比如爱因斯坦会问鸡蛋为什么是椭圆的,瓦特会问开水壶盖子为什么会跳,牛顿会问苹果为什么会掉下来,这些问题成为西方基础教育中每个小学生必须知道的问题。这是一些经典问题,每个问题和它的提问者直接相关。而博士问的这个问题,让尹川觉得不知如何来回答,到现在为止,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沉迷在林鹭那戏剧般的人生里做一个跑龙套的,还是正在像电影里的背黑锅的英雄,通过亲手捉拿坏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个深渊女孩终于找到了她的黑暗!”尹川有气无力地说。
“什么意思?”博士扭起头问。
尹川不吭声,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喂,说话呀,这么快就高原反应了?”博士见掐着太阳穴的尹川一动不动,大声嚷道。
尹川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睡前,两人服用了高原安和红景天。
博士很快就进入呼噜王国,尹川的脑子出奇的清醒,又拿起那本遥远的日记,一个几十年前的普通女孩的内心世界因为文字而得以保存。
1979年2月21日 星期三 阴天
看了电影《桃花扇》,我觉得男人是不可信的。回来从收音机里听了《望乡》后,我更这样想了。可我又想,可能还有一些好的吧,谁晓得。
天就这样亮了,两人在西宁度过了一个夜晚。
难道他此生注定有一个夜晚属于西宁?还有博士,他就这样无端闯进自己的生活,两人居然在一起合租了六年。如果说尹川这个人对待感情比较白痴,可是博士为什么还不结婚,甚至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让他见到?尹川搞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尹川和博士早早就在西宁汽车站排队,乘上了去格尔木的公共汽车。从西宁到格尔木,全程781公里,这也是尹川目前乘坐过的最远的公共汽车,这一路注定填补自己此生的许多个空白。
汽车在堪称优良的柏油路上行驶,四个小时后,两人看见一片大湖,湖水蓝得让人眼睛发酸。博士说是青海湖,尹川才想起来在去格尔木的路上注定会遇到青海湖。车上的人躁动了,兴奋地站起来,从车窗探出头,口中赞叹不已。可惜的是,司机并不打算在风景美丽的青海湖畔多做停留,最后,大多数人随着车子离开了,只有四个人强烈要求下车,这四个人中包括尹川和博士。
青海湖的另外一个名字叫“温不措”――青色的海,是藏族朋友的专用名词。
尹川和博士在湖边缓慢走着。
尹川拿出了自己的佳能EOS 50E准备拍照,想想这架相机已经陪伴自己七年,比博士在自己生活中的历程还长。尹川不禁对手中的家伙倍感亲切。
尹川坐在湖边的一块青色巨石上,静静地端详着青海湖,就像看自己深爱的人的背影。灰白花的海鸥在碧蓝的湖面上错落飞翔,天空和湖面浑然一体。
太美好的画面令尹川有些无所适从,他随性拍了一些照片,就合上镜头盖,点燃一根烟。
尹川慢慢地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曾经对摄影是如此狂热,以致认为人生如果存在永恒的话,那它不是别的而是摄影。尹川对于摄影的痴迷,源于看到罗伯特·卡帕拍摄的一幅经典照片《中弹了》,这幅照片拍摄于二战战场上:一个挂着枪的士兵在中弹倒下的瞬间,手里可能还握着一面旗子。如果说这是某部电影的一个画面就不足为奇了,关键是这是一幅战场上抓拍的照片,这意味着什么呢?照片上的这个人死了,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来说,又意味着这个人永恒了。因为另外一个比他活的时间再长的人,也未必能够以一个画面的方式被无数后来人所尊敬。
尹川喜欢上摄影了,白天黑夜地喜欢。他先是纸上谈兵,看大量摄影大师的作品,有马克·吕布的《北越:面孔》《中国印象》《火车和车站》,南·戈尔丁的成名之作《我是你的镜子》《亨利·卡蒂埃-布勒松:此人、此影、此世界》,以及许多不太出名的摄影师的作品集。
在尹川关注的著名摄影师里面,最令人不解的是风光摄影师安塞尔·亚当斯,此君在一个叫做优胜美地(YOSEMITE)的地方狂拍了六十年,所得照片无数,光摄影集就出了七本。其中最著名的作品是他面对一座山峰,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季节拍摄的五幅照片,这五幅照片拍摄地点及构图完全相同,然而表现出来的不同意蕴和氛围让人觉得大自然具备灵性。
几乎每个艺术大师都要舍弃一些东西,才能够全身心实践他们的艺术理念。比如马克·吕布,此君1923生于法国的里昂,二次大战期间参加了法国地下反法西斯游击队,战后,马克·吕布进入位于里昂的Ecole Centrale学院学习机械工程并于1948年毕业。但到1951年,他决定放弃他稳定的工程师工作,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摄影中。再比如被誉为当代世界摄影十杰之一的抓拍摄影大师卡蒂埃-布勒松,他中学没有毕业,在这段时间里,他有过一架布朗尼照相机,起初只是为了拍些假期生活照片,以便丰富他的纪念相册。假期结束之时他开始认真地通过取景框观察一切,从而使他心目中的小小世界逐渐变得宽阔起来。由于格里菲斯的巨片《纽约的秘密》、斯特罗海因的处女作《破碎的百合花》、艾森斯坦的《猛禽》等电影的影响,加上不久他又结识了一些摄影家,并为他们的摄影作品所倾倒,从此产生了献身于摄影艺术的信念,并以进行摄影、自己亲手冲卷和洗印照片等项工作为极大的乐趣。
尹川以这些摄影艺术家为行动的楷模,起点一点也不低。那时候尹川仔细分析每个成功的摄影艺术家,发现他们的成功都是因为他们有超出寻常辈的思想,而不是他们的拍摄技术,这本身多么矛盾。因此,从一开始尹川就关注他们的艺术思想,而不关注拍摄技术。为了理解这种矛盾的真理性,不只是停留在认识上,尹川花了一笔不小的积蓄,买了佳能EOS 50E,并且在女售货员的热心指导下,配了一款佳能EF24-85mm原装头,在那个炎热的夏天乘飞机前往威海海边。尽管那时尹川还没有拍摄一幅照片,但是尹川已经不太赞同罗伯特·卡帕的拍摄观点了。尹川想没有必要将人类的凶残展示出来,而且靠独一无二的拍摄题材去战胜对手,这本身是否是取巧值得商榷。尹川喜欢马克·吕布的日常性拍摄,记录人类的日常性就是记录历史。
为了忠实地记录历史,尹川在威海市蹲了一个星期,在海边在街道,在傍晚在清晨,整个年假都奉献给了威海市民。尹川尽量避开旅游景点,拍当地原住民的日常生活——有人买海鲜,有人耍蛇,有北洋舰队的炮台,有韩国精品店,有戴尖顶帽的渔民。
最让尹川沮丧的是,在自己的艺术指导思想的引领下,拍摄回来的是一堆垃圾,真正的垃圾,哪怕后来尹川让摄影高手检阅过,也没有一张因为各持己见存在争议而让尹川略受安慰。尹川伤心透了,他们说尹川拍的都是旅游景点,而且关键是构图太差。
构图!从此尹川就跟这两个字过不去了,买来《大众摄影艺术》《人像摄影》《中国摄影》等杂志,《美国纽约摄影艺术学院教程》等许多摄影书籍来学习构图。除了构图,尹川发现还有很多技术一定要了解,掌握,熟练应用。经过一番磨砺,尹川又挂起相机出发了,但是他不敢拍人了,但是日常生活又非常难拍,通常拍出来的都是毫无意味的杂七杂八,要在这杂七杂八里理出个艺术见地来实在是难。于是尹川的拍摄兴趣转移到风光和民俗。在这方面,尹川多多少少找到一点自信,有一两张照片用镜框一装,大概可以冒充摄影作品。但是随着时光的推移,尹川的热情消退了,这也是一种自然规律。
有一次尹川大老远跑到坝上去拍日出,结果两天都睡过了时间,等自己在喇嘛山上架起照相机时,太阳已经晒得头皮发痒了。尹川踏在漫山遍野的杂草和野花上,内心非常灰暗,脖子上挂着的沉重的照相机,如同耶稣肩上沉重的十字架,压得尹川非常难受。尹川想自己注定不是艺术家坯子,还是回家抱小孩去吧,于是他开始以寻找孩子他妈作为生活的中心,这就是尹川新生活运动的开始。
面对湛蓝深沉的青海湖,尹川内心的一些东西慢慢浮现,他暗自思忖:自己一定是被荷尔蒙蒙蔽,不然怎么会将如此美好的爱好忘却了呢?搞摄影的人一定是能够耐得住寂寞的人,自己怎么又耐不得寂寞了呢?
尹川坐在青海湖边,那些遥远的激情好像慢慢在苏醒,这次去西藏去得正是时候。世界上,两个人的事是无法控制的,比如爱情;一个人的事是可以控制的,比如自杀。摄影是一个人的事,他怎么把这么基本的道理给忘了。是的,他已经离最真实的自己太远了,远到自己让自己感到非常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