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川站在西山的某座山峰上鸟瞰北京。风时急时缓吹在尹川脸上。
近处山间隐隐可见红瓦灰墙的别墅,远方是熠熠生辉的高楼,如同积木一样码满了一个一个棋盘方格。北京的变化已经超出了尹川的想象,尹川可以以一个外来移民短暂而漫长的七年感受到这些巨大变化。自己的变化是什么呢?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尹川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去了西藏之后,自己能够用双重身份来看待自己或者北京,一个是参与其中的尹川,一个是旁观者的尹川。在自己之外,多了一个旁观者的心态。难道在那个讲究心法、心性、心续的雪域高原,自己成了一个有心的人?!
尹川突然发现最终自己还是一个人面对着北京。
博士、曙猿、Lisa,还有林鹭,他们都不在自己身边了。
尹川想起了Lisa的一句名言:因为大多数时候,你还是会一个人的。
他们无意中每个人在向自己讲述着与智慧相关的话,白衣女士对男人大学的评价,吴总对金钱的体会都耐人寻味。就连小小的Lisa也有一个所谓的理想。
尹川悲观起来,为这些形而上的问题烦恼。这是不是所谓的痛苦?还是在寻求轻与重的差别?尹川已经隐隐觉得,轻与重是没有差别的,成佛和挣钱养家没有差别,白衣女士以己之身超度了父母,《中阴闻教得度》用诵词超度了亡灵。所谓的普度众生,万物皆佛,就是指一切度人的行为谁都能施行,谁都具备为他人提供方便的可能吗。
尹川这样在北京周围的山峰上常常呆坐很久,风从山后吹来,吹响了大片松柏林,吹来了北京美丽得让人伤感的秋天。
首先是博士从西藏回来了,曙猿于两天后也到达北京。
博士在林芝参观了一家藏药厂,告诉尹川一个完全不被时光影响的物质――藏药。他说藏药简直可以称之为永恒,自从诞生到现在都是这么神奇,而且藏药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
尹川呆呆坐在博士对面聆听博士的经典台词:
“你不知道西藏人民如何神奇地将佛教和藏药合二为一了,炮制藏药的大师是活佛,藏族人采药要看时辰,所谓日精月华,完完全全在这里得到遵守。有的药一定要选山阴面生长的采,有的药材一定要选山阳面的采。寒性的药要在山阴生长,在午夜去采。温性的药生长在山阳生长,白天正午去采。”
“活佛不是通过咒语就能够给人治病吗?”尹川木讷地问。
“你误解活佛了。活佛是集西藏文化大成的善知识,藏药炮制中最有难度的佐台炮制就是活佛亲自主持。”
“什么是佐台?”
“佐台是藏药的配药,是一切上好藏药不可缺少的,所以称之为佐台。佐台炮制对于藏族人来说相当于高科技,里面溶化了黄金、白银、黄铜,还有不溶的珊瑚、玛瑙、珍珠等混合制成的粉剂,五、六、七、八四世达赖喇嘛都主持过佐台炼制。”
“可是水银有毒的呀!”
“当然,为什么说佐台难制,光水银就要经过几十昼夜加工才能够去掉毒。文革时候西藏也除四旧,佐台几乎绝迹了,1988年佐台申请国家专利才得以完存。”博士兴奋地说。
“嗯,佐台!”尹川机械地重复着。
尹川想,包括万里长城都已经在时间里被风蚀得斑驳陆离,不在时光里改变的,恐怕只有非物质的东西。那应该是一套方法、一种信仰。在西藏任凭时光流逝,仍然没有改变的恐怕就是一套方法――藏药的炮制和使用,一种信仰――藏传佛教深入人心。相比日新月异的城市,西藏正是因为其不变,才散发了其无穷的魅力,变与不变都是魅力。
尹川开始用时间这样一个视角去观察生活中的许多人和事。
一个多年不见的同事居然给尹川打了电话,尹川记得当时她是一个高傲的单身贵族,长得如花似玉,对任何世俗男人的追求都嗤之以鼻。
尹川之所以能够成为她的朋友,首先是尹川从来对她不发世俗爱好之心,第二是尹川总对她嗤之以鼻,第三是尹川非常爱看《译林》小说月刊。按照常理,在她离开那家公司后,两人将永远不可能记住谁是谁,就像生命中不曾有过这个人。可是在她即将出行时,她主动约尹川去一家喝咖啡带吃饭的茶餐厅聊过一次。她说她将去远行,游遍带这些名词的地方――印地安、波西米亚、高卢、拜占庭、埃及、普罗旺斯等等。
五年后,两人又见面了,她还是称得上美丽,但是眼角嘴角手指发际所有的高傲气息都没有了。她穿着一身简单的装束来见尹川,上身是花格短袖衬衣,下身是咖啡色一步裙,在北京这个日新月异的都市,可以称得上质朴得落后了。
她眼神里没有任何让尹川讨厌的锐利的光,笑容也是家常似的,没有任何社交经验的痕迹。她几乎很少提及她游历那些历史名胜的经历。她说她真的很想结婚,很想生孩子,她说她再不生孩子,就恐怕生不了孩子了,年龄毕竟不饶人。她居然记得尹川对她嗤之以鼻的许多话,她说那些话就像智慧的格言,帮她在离开公司后的许多人生场合,起到豁然开朗的作用。她提及的那些话,尹川居然一句也记不住。
两人聊了一个下午,她走的时候说:“这些年你的手机号居然没有任何变化?”
尹川说:“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就是手机号没有变。”
她说:“你说我很快会结婚吗?”
尹川说:“你很快就会结婚。”
果然不久她就结婚了,而且尹川想她很快会有孩子的。
那天尹川望着她离开咖啡店的背影――她感慨万千,她说的那些智慧的格言,现在却成为尹川用大量的经历去寻找去思考的,她随便就说出来了,而尹川却在苦苦思索。一个人在别人身上看见了时间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这是尹川感到惊讶不已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