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端
丽端,生于70年代末,毕业于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在校期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连续三年入选“年度最佳小小说”。2003年起开始创作奇幻小说,《神殇》系列在奇幻小说界取得极大反响。作品多次入选年度最佳武侠小说或奇幻小说。
一
风月先生的本名,叫做苏杳,不过后者除了我这样的考据狂人,几乎无人知道。甚至连我这个立传者也觉得,“苏杳”这两个字太清浅太文雅太拗口,远远比不上“风月先生”这四个字朗朗上口而又——引人无限遐思。
风月先生出生在康平郡的小城眉山,至于具体出生年月,早已无据可考,我只能说大约在梦华朝天狩年间,也就是空桑历6960年左右。他出生那一天对他蓝族的父亲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那个风流侯爷一生中跟不同的女人享受了不下二十次得子之乐,久而久之这“乐”也就乐得麻木了。当这个儿子的出生消息传来时,那个父亲正和他的一帮狐朋狗友喝得迷迷糊糊,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哪个夫人生的?”
尽管没有得到父亲的重视,那个后来取名叫做苏杳的孩子还是度过了一个衣食无忧的童年。当他迷上画画的时候,他甚至可以把康平郡最出名的画师请到家里做老师。不过那个画师很快就离开了他家,有人传言是因为侯爷府里的肮脏混乱吓坏了他,实际上是因为他无法教给苏杳任何东西,尽管在苏杳死后他亲口极力否认了这一点。
“那个孩子是个恶棍,我从他小时候就看出来了。”后来迁居到九嶷郡的青族老画师坐在自己家的门槛上,对议论着风月先生死讯的邻居们骄傲地说,“所以我就走啦,他们出多高的酬金我也不留——我那个时候就猜到那孩子有这一天,喀喇——”说着他的手做了一个向下切的姿势。
抛开那个老态龙钟的画师的误导,我们还是揉揉眼睛,近距离地观察一下那个未来臭名昭著的恶棍——他现在还是一个粉妆玉琢般的少年。和侯爷府里的其他小少爷一样,苏杳也常常上树掏鸟,下河捞鱼,欺负路上看到的漂亮小女孩。唯一可以把他和他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兄弟们区别开的,是他画的一手好画,尤其是各色人物,只能以“栩栩如生”来形容,任何人看到他的画都会大吃一惊。
苏杳的母亲是他父亲的小妾,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得到侯爷的重视,曾经让苏杳精心绘制了一幅父亲的肖像,作为寿礼献上。谁知那位常年沉溺在酒色中的侯爷一看之后,从软榻上一惊而起,浑身的酒意都化成冷汗冒出来,湿透了他背心的纱织夏衫。他举着画纸看了半晌,忽然把它凑到蜡烛边,烧成了灰,随后横过眼冷冷地对目瞪口呆的如夫人斥道:“匠人之材,家门之辱。”
这八个字的评语沉重地打击了原本跃跃欲试想要博取父亲欢心的苏杳。他回到自己的书房流着眼泪烧了所有的画稿,把竹制的画笔一根根地折为两截,从此再也不和他的父亲说一句话。那一年他十四岁,自然不会明白父亲的厌恶从何而来——那个常年醉眼朦胧的侯爷其实难得地清醒了一回,苏杳的肖像画看上去就像把真人压瘪了贴在纸上,真实得让人毛骨悚然,尤其是作为模特的本人,更是如同在镜子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将所有不可告人的心思都展现在白纸上的自己,情不自禁地涌现出最深切的恐惧,这种感觉比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衣服还要可怕。苏杳的画已经不是艺术,而是邪恶的摄人心魄的妖法。
除了这件事情,我们几乎对苏杳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经历一无所知,甚至无法得知他从哪里学会了这种神异的绘画本领。到这里我们唯一可以总结的是,苏杳在康平郡过得并不如意,他的才华不但没有为他赢来荣誉,反倒成了别人嘲笑和冷淡的原因。因此当他成年后继承到一笔小小的家产,可以自立门户时,这个野心勃勃而又风流自赏的小贵族,选择了到伽蓝帝都去实现他的理想。
承光帝龙朔末年,苏杳途经叶城到达伽蓝帝都。此刻的苏杳二十岁左右年纪,穿着精心裁剪过的白色衣袍,手里握着一把折扇,不时啪地一声展在胸前,正是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承光帝年间的伽蓝帝都,正到达了一个城市盛极而衰的转折点。街道整齐宽阔,适合显贵们庞大的马车奔驰;商铺琳琅满目,却常常被尊贵的客人抱怨挑不出什么入眼的东西;宅邸金碧辉煌,即使到了深夜也能听见里面传出来丝竹声与笑语声。每一个初进帝都的人都会因为空气中弥漫的香料味而大打喷嚏,好在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下来。
这是一个极端奢靡的城市,空桑王朝几千年来集聚的财富似乎都在这里显摆出来,商品比别的地方好两倍,物价却几乎高上二十倍。因此对于苏杳这种没有实际头衔的贵族子弟,虽然名字后面可以被人尊敬地加上“公子”二字的后缀,也在踏入伽蓝帝都的第一天感觉到囊中羞涩。可是这并没有妨碍年轻人的热情,反倒更加激发了他出人头地的野心。
苏杳到达帝都后的第一件事是带着父亲写的书信去拜谒当时的户部侍郎纪群,希望他能推荐自己在帝都任个官职。这个乡下来的小贵族此刻还不知道,纪群每年不知要接待多少个这种打秋风的外来“世交”,对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们早已心生厌倦。于是原本踌躇满志要一展大才震惊四座的苏杳公子只被仆人安排在昏暗的小客厅里,唯一招待他的只是一杯淡淡的茶水。
“老爷正忙着,请公子稍待。”仆人貌若恭敬地说完,冷笑着退出去。
于是苏杳老老实实地坐在硬梆梆的梨花木椅子上等待,一直到他开始腰酸背疼,茶杯里也早已空空如也却无人添水,他忍不住站起来,走到了客厅的门口。
厅外是一个小天井,种着心砚树和紫叶兰。苏杳无聊地绕着树转了两圈,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女子的声音。他抬起头,便看到了一个女人站在架在半空的虹廊上,正侧着头和身边的侍女笑语。
这是苏杳第一次见到青薰夫人。那个时候穿着大红绣金莲花长裙的女人站在高高的半圆形的虹廊上,看上去就如同最美丽妖娆的女神一样——尽管已经三十五岁了,青薰夫人坚持不懈的保养还是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很容易地吸引了从未见过帝都美人的苏杳的视线。两个人一上一下地对视了一会,青薰夫人嗤地一笑,扶着侍女转身走开,口中轻轻叹道:“好个俊俏的小哥儿……”
苏杳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方才醒过来一般又羞又窘地逃回客厅里去,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又等了一会,主人纪群终于前来,寒暄几句之后,纪群得知了苏杳想在帝都求官的意思,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如今国库空虚,朝廷正在裁汰冗员,这个时候想要谋个空缺恐怕很难……”
年轻时的苏杳还脸嫩皮薄,方才被冷淡搁置在厅里许久便已猜测到自己的处境,此刻更不愿多看纪群的脸色,索性站起来道:“既然如此,就不麻烦世伯了。晚生告辞。”
“那贤侄究竟作何打算?”纪群假作关心地问道。
“我就不信帝都之大,会容不下我一人。”苏杳说着,躬身一揖,举步走出了纪群的府邸。
“这样倨傲的脾气,恐怕不容易收服呢。”纪群看着年轻人远去的身影,低低笑道。
“但这样的人,征服了才有趣,而且事后绝不会死缠烂打。”另一个声音娇笑着回答。
苏杳上午前来拜谒纪群,此刻却已是午后,阳光把大街上铺的石板晒得滚烫,直要把他的鞋底融化一般。偏偏他腹中空虚,心中又落寞,走着走着眼前一黑,虽然及时扶住了身边的墙壁,却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接下来几天,这个原本兴冲冲一头扎进帝都的年轻人如同没头苍蝇,四处碰壁。最好的一次,也只是有人答应来年“春选”查举官员时,帮他递交一份参选名状。然而现在只是仲夏,距离春选还有大半年的时间。
这空余的大半年,当然最好就是跻身到帝都各个名流贵族的宴席里去,四处交接,广结人脉。可是苏杳回到客栈数一数自己的钱袋,怕是还不够在帝都盘桓上六个月,更别提挤进那些出手阔绰的显贵圈子里去。想起自己满怀壮志离开家乡的情形,父兄的嘲笑母亲的叮嘱言犹在耳,苏杳更是拉不下脸皮跑回家去,甚至不敢托人回家要钱。
等到他把唯一的仆人也辞退之后,苏杳再顾不得自己的贵族身份,搬出了一直栖身的客栈,在隐藏于琼楼华宇之后的贫民窟里租了间屋子。不过他的骄傲依旧存在,尽管每天要亲手洗衣,他还是保持着刚到帝都的白衣折扇的打扮,只是走过那些泼满了脏水的肮脏街道时要小心地把衣服下摆全都掖进腰带里,至于裤脚,那是不用担心的,再多的泥点也可以被雪白的长衫遮盖了去。
尽管如此,他的钱袋还是一天天地干瘪下去,看上去根本无法熬到第二年的春天。他不屑于亲自到两条街外的井里去打水,不屑于和卖菜的小贩们讨价还价,也不屑于听从邻居的劝告,到街市上摆个摊子为人画像。虽然落魄,苏杳毕竟是一个贵族,做这些下贱的事情会比每天喝粥还要难受。他偶尔也会应邀参加一些上流社会的聚会,可是他天性不会讨好旁人,也厚不起脸皮借账,因此最多混一个酒足饭饱,平常的生活还是毫无改善。
有几次在宴会上他看见了青薰夫人,明眸皓齿光艳照人,身边总是簇拥着想要讨到便宜的王孙公子。每当这个时候苏杳总是默默地转身走开,可他略带着失望甚至愤怒的神色逃不过青薰夫人的眼光。他那身白衫也越洗越旧了呢,青薰夫人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嘴角有轻微的笑意。
有一天,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悄悄在苏杳手里塞了包什么东西,然后娇笑着跑了开去。苏杳打开那个精心绣织的荷包,发现里面是几枚金铢。
过了几天,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当苏杳一把抓住小丫头问她是谁时,小丫头只是笑嘻嘻地说:“你以后就知道啦。”
苏杳没有用那些金铢。尽管天气越来越冷了,他也始终没有拿出一个金铢为自己添件棉袄,只是在冷得熬不住的时候,到街口的小酒馆里打上一葫芦掺了水的烧酒。他知道有人在暗中观察着他,如果他偏不用那人给的钱财,那人就迟早会现身。苏杳讨厌现在这种被窥视的感觉。
帝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苏杳收到纪群的请柬,邀他去半山亭赏雪吟诗。苏杳知道那个半山亭正当垭口,自己没有狐裘保暖,只怕真会生生冻死在那里,当下关紧了门窗,把请柬扔进了桌下取暖的炭盆中,想到郁闷之处,便将葫芦里最后一口酒灌下肚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沉底的酒酒劲更大,没过多久苏杳便觉得头痛欲裂。他恍恍惚惚抬起头,看见窗外有个人影,便站起身想去开门。谁知刚迈出一步,他就一头栽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苏杳发现有人在掐他的人中,长长的指甲掐得他生疼,只怕都皮破血流。于是苏杳气愤地“唉”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醒了就好,还怕他真给炭气闷死了呢。”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一旁叫道。
“可是有些中了炭气的人虽然不会死,却成了白痴。”身边另一个声音道。
“他离白痴本来就不远,要不怎么穷得叮当响,也不肯用夫人给的钱?”一张娇俏的脸蓦地出现在苏杳的视线里,小嘴开开合合,正是平日塞给他金铢的小丫头。见苏杳皱起眉头,显然对方才听到的对话不满,小丫头叉了腰道:“怎么,不服气?你要不是白痴怎么会不知道烧炭火的时候要留着窗缝透气呀?都有力气生气了,怎么还赖着不起来,看把我们夫人的衣裳都压皱了!”
苏杳一听,方才明白自己所躺之处为何如此柔软温热,惊得一个打挺就坐了起来,倒把一直抱着他的青薰夫人吓了一跳。回头看着青薰夫人低头整理衣摆的样子,苏杳的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结结巴巴地道:“夫人……怎么……到了这里……”
“我见公子没有去参加赏雪诗会,就过来看看……”青薰夫人柔婉地道,“公子没事吧?”
“真是惭愧。”冷风从大开的窗户灌进来,苏杳轻轻抖了抖,看着自己简陋的住处,“这个地方只怕玷污了夫人……”
青薰夫人埋着头不说话,苏杳求救一般望了望站在门口的小丫头,对方却只是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于是苏杳只好手足无措地又唤了一声:“夫人……”
青薰夫人抬起头,苏杳惊讶地发现她已红了眼圈,正要询问,青薰夫人已开口道:“公子生活清贫如斯,却依然不肯动用我的馈赠,一方面固然是公子德行高尚,另一方面,恐怕公子是瞧不起我吧。”
“不……”苏杳正要分辩,却冷不防连连打了几个喷嚏,眼泪鼻涕齐流,狼狈不堪。
“公子若不嫌弃,我就另外为你安排个住处吧。你若是冻出病来,我看着也……”青薰夫人说到这里,伸手握住了苏杳冰冷的手,吩咐道:“晓菡,备车。”
就这样,苏杳糊里糊涂地跟着青薰夫人到了她的宅第。说是病得有些糊涂,其实是托词,实际上苏杳的眼睛每当看到青薰夫人时都会发出光来。那个美丽而又放荡的女人,是苏杳公子的初恋。如果没有这个女人,纯净得白纸一样的苏杳就成不了我们这篇传记的主人公。
他疯狂地爱上了那个女人。初尝情欲滋味的少年抛却了一切礼法和束缚,只想着每天和那个大他十几岁的青薰夫人厮混在一起。他对她的爱里掺杂着对救命之恩知遇之恩的感激,恨不能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她。哪怕他知道青薰夫人在帝都的名声并不好,除了自己还有其他的入幕之宾,也丝毫影响不了他狂热的爱。
只有侍女晓菡有时候会忧心忡忡地看着这沉溺在爱河中的年轻人,看着他为了青薰夫人写下一首首赞美的诗歌,甚至重新拾起他久违的画笔。他充满爱意地为青薰夫人画下了一幅肖像,卖弄着自己的技法,刻意地美化了她,想要讨得她的欢心。当他将这副卷轴在青薰夫人面前慢慢展开时,他温柔缠绵的语言让她满心欢喜:“看吧,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当千百年后人们看到它,就会相信创造神真的有过这样无以伦比的杰作。”
可是当卷轴完全展开后,怔怔盯着画像的青薰夫人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她捂住眼睛转过身去,大声地请求苏杳把那幅画拿开。当苏杳慌忙把画卷扔出屋外,极度温存地想要安抚她时,他发现青薰夫人浑身颤抖,眼里充满了泪水。
“为什么把我画成那样?我在你心目中就是那个样子吗?”她可怜巴巴地问。
苏杳想起了当年父亲看到他的画时的反应,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看来完美无缺的画像在本人眼中会如此可怕。直到很久以后,他为晓菡也画了一幅肖像,晓菡才告诉了他真实的感受:他的画里,不仅分毫不差地画出了每个人的身体,还毫无保留地画出了他们的灵魂。尽管画师苏杳自己看不出这一点,可那些作为模特的本人甚至熟悉他们的人却都能清楚地感觉出来。最可怕的不是被别人看清楚身体的每个瑕疵,而是被人彻底地洞穿了灵魂——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不欲为人所知,因此当他们看到自己如此毫无遮掩地被别人的目光洞悉,那种失去了一切遮掩的不安全感就会令人恐惧不安。
“你画画的时候,你的手就变成了神的手。”最后,晓菡对茫然的苏杳说。
在帝都的贵族们眼里,青薰夫人不过是一个有钱的寡妇,一个放荡的交际花,一个人尽可夫的高级妓女,这种观点让苏杳无比愤怒。当青薰夫人靠着他的胸膛流泪,倾诉着自己独自在帝都生活的艰辛时,苏杳紧紧地拥抱着她,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不要难过,有我在,以后谁都不能再欺负你。”热恋中的年轻人信誓旦旦地说,“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真的吗?”青薰夫人审视地看着苏杳,伸手抚过他此刻坚毅的唇线,“包括为我复仇?”
“当然!”沸腾的热血烧灼着苏杳的心,他关切地追问,“你的仇人是谁?”
“我平生最大的仇人,是——”青薰夫人蓦地掩住了口,转过头去,“不,我不用告诉你了,反正你也是斗不过他的。今生今世,我也不指望谁能为我报仇了……”
苏杳看着青薰夫人痛苦的神情,蓦地猜测她以前之所以不遗余力地结交显贵,就是为了找到能为她报仇的人,但是看这样子,那些人在无耻地玩弄她之后,没有一个真正帮助过她。想到这里,苏杳正视着青薰夫人的脸,一字一字坚决地道:“告诉我他是谁,我不会放过他。”
他最终知道了那个名字——世袭镇国公裕翔。在一次宴会上,苏杳认识了裕翔,已是中年发福,眉梢眼角带着不可一世的倨傲。就算见到了青薰夫人,裕翔也只是冷冷地转过脸去,满脸不屑。
借着席间敬酒的时机,苏杳举着一只酒杯走到了裕翔的面前,微笑道:“镇国公好。”然后他趁裕翔抬头打量的片刻,将一把匕首刺入了裕翔的胸膛。
侍女凄厉的尖叫响了起来,然后是碗盏摔碎的声音,脚步奔踏的声音,最安静的反而是那个杀人凶手。苏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甚至不敢望一眼青薰夫人,生怕自己的眼神会连累了她。他其实也没有料到自己真的会把那枚匕首刺过去,而且手势那么平稳,哪里像平日连看别人杀鸡都不忍的苏杳公子。
他一直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直到刑部的差役们冲进来,把他的脖子和手腕都用铁链绕起来往外拉。他踉跄着跟上差役们的步子,眼光扫过聚集在门外看热闹的人群,却没有找到青薰夫人的身影,于是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裕翔并没有死,苏杳的手握刀毕竟不如握笔那么熟练。当主审官调查出这不过是一场贵族间常见的争风吃醋案件时,给苏杳判了五年的监禁。
这是苏杳第一次入狱的经过,此刻的他不知道自己从此会和监狱结下不解之缘。毫无疑问,这一次的监禁条件是最好的,值得以后的苏杳时时怀念。考虑到他的贵族身份,牢头给他分配了一个光线好的单间牢房,有床有被,甚至还有桌子。白天他可以不用跟着其他囚犯出工做苦力,而是看看书,画下画,食住无忧,竟比他在外面租房子的时候还要悠闲些。
唯一的缺憾是不能见到青薰夫人,这对热恋中的年轻人来说就是最大的折磨。他每天都为她写诗,把这些诗稿码得整整齐齐地,打算她来看望他的时候献给她作为礼物。然而青薰夫人一次也没有来探望过他,他也不敢向牢头们打听她的消息,深怕那些粗鄙的口里说出什么玷污了他心中的女神。
这一次的牢狱之灾没有持续多久。几个月后,由于承光帝新立了太子真岚,改元延佑,大赦天下,连带着把苏杳也放了出去。抱着自己简陋的行李走出监狱大门时,苏杳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般四处搜寻,希望看到青薰夫人的影子,最终却只遇见了她的侍女晓菡。
“夫人好吗?”乍见晓菡,苏杳激动地奔过去,不待晓菡开口,已是脱口问道。
“夫人很好。”晓菡古怪地苦笑了一下,垂着眼睛不敢看苏杳的表情,“我来帮公子拿包袱吧。”
“不,我自己拿。”苏杳愉快地笑着,“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是我送给你家夫人的礼物,自然要亲自拿着。”
“可是夫人她……”晓菡踌躇了一会,似乎不忍心打破苏杳的情绪,最终却只能取出一样东西,塞在苏杳手里,“夫人说,把这个交给你。”
苏杳摊开手掌,发现掌心躺着一枚冰冷的玉玦。
玦,绝。苏杳愣愣地看了半天,蓦地明白过来,定定地堵住晓菡的路,好半天冒出来三个字:“为什么?”
晓菡看着失魂落魄般的苏杳,声音也有些哽咽起来:“公子,你和夫人是没缘分的,你就当这是场梦,以后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别再想她了。”
“为什么?”苏杳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晓菡的话,突然焦急地道,“莫非,是她出了什么事?”说完,也不等晓菡回答,猛地撒开腿跑了开去。那个包袱半途落在地上,他赶紧折回身捡起来,小心地拍去上面的灰尘,然后继续跑下去。
晓菡知道他要去青薰夫人那里,急得大叫,却又追不上他的步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杳撞开青薰夫人的门,一头冲进了宅第之中。
府中的家丁们得了青薰夫人的命令,哪里肯放他进去,还在前院就把苏杳拦了个结实。苏杳疯了一般大叫大嚷,到底惹得青薰夫人亲自走了出来。眼看着青薰夫人眉目含春,鬓发微乱的模样,苏杳立时安静下来,柔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晓菡没把东西给你吗?”眼见苏杳怔怔地把手中的玉玦举起来,青薰夫人冷笑道,“公子是个聪明人,怎么到现在装起糊涂来了呢?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公子再纠缠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
听了这话,苏杳就如同数九天被人泼了一桶冷水,从里到外都凉透了:“你为什么变了心,难道是因为我没能杀死裕翔吗?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可以再去杀了他……”
“谁说我要你去杀人,苏杳公子说话可要注意些。”青薰夫人冷冷地皱起眉头,“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各取所需,讲什么变心没得让人笑话!”说着青薰夫人转身就朝院内走去。
“你别走,看看——”苏杳本来想要青薰夫人看看他在狱中写的诗,然而话未说完,他已经看到一个男人从远处转出来,亲亲热热地挽住了青薰夫人的腰肢,口中笑道:“哪里来的疯子,居然打搅了我们的好事……”
“公子,走吧。”晓菡见苏杳如同石化一般僵立在原地,伸手推了推他,于是苏杳嗯了一声,居然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青薰夫人的家门。晓菡不放心,悄悄跟在他后面,却见苏杳直挺挺地在街道上走着,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公爷,找了半天,那小子居然在这里!”蓦地有人拦住了苏杳的去路,他却似乎听不懂对方的话语,只是紧紧地抱着胸前的包袱,无神地看着面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
“怎么,不认得我了?我可是被你害得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啊!”那人正是镇国公裕翔,听说今天苏杳出狱,带了人准备来教训他。他见苏杳木呆呆地对自己的话毫无反应,反手一掌,就把苏杳打翻在地。
“公爷,求您住手!”晓菡头脑一热,不顾一切地跑了过来,跪在镇国公面前,“他不过是个实心眼的傻子,公爷您就放过他吧。”
“我知道他是个傻子,否则怎么会连青薰那个女人的话都信!说起来,本公爷这一刀挨得实在是冤枉!”裕翔越说越气,抬脚踹了苏杳一下,“到底青薰跟你是怎么说的?”
“她说你是她的仇人,你害得她生不如死……”苏杳的眼里忽然发出光来,蓦地举起手里的包袱,就朝裕翔砸过去。
“蠢材!”裕翔眼看着手下制服了苏杳,冷笑一声,“你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吗?只因为她自负美貌,对男人都是手到擒来,偏偏在我这里碰了钉子,所以就唆使你前来寻衅。那个女人唯一的爱好,就是挑拨她裙下之臣为了她争风吃醋。现在她已经验证了你对她的忠心,再玩下去就没意思了,所以我猜她此刻已经翻脸不认你了,对不对?”
“你,你胡说!”苏杳愤怒地吼了一声,使劲挣扎着想要冲过去冲这家伙脸上揍上一拳,然而却偏偏动弹不得。他转过头朝默然不语的晓菡叫道,“晓菡,你告诉他,你家夫人不是这样的人!”
晓菡抬起眼睛看着苏杳,此刻原本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一派狼狈,不由眼圈慢慢红了:“公子,公爷说得没错,我家夫人一直是跟你玩游戏。现在游戏结束了,你就想开些,放开手吧。”
“原来是这样……”苏杳咧开嘴笑了笑,表情却比哭还难看。然后他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脑袋里一片空白,定定地盯着地面不说一句话,连裕翔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街角,晓菡正买了些吃食放在他身边,说了几句他听不清楚的话,方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天色黑下来,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夜风终于让苏杳清醒过来。他哆嗦着手扯开包袱,取出那叠整整齐齐如同砖头一样的诗稿,一张一张地把它们撕成碎片。
就这样,苏杳公子轰轰烈烈的初恋结束了,这个故事无非给当时帝都上流社会奢侈淫靡的风气和无聊空虚的精神状态做了一个注脚,却改变了这个乡下小贵族的一生。让我这立传的人写到这里,也会停下敲打键盘的手,叹口气想:“这个样子的社会,果真离它的灭亡不远了啊。”
二
苏杳重新回到了他以前在贫民窟里租的小屋,幸亏他当时已经预付了大半年的租金,此刻倒要庆幸毕竟有个落脚之处。当他头昏脑涨地打开房门时,他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信封,应该是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信封里是一份公函,通知苏杳在四月参加“春选”。苏杳愣了半天才记起去年夏季有人答应推荐他的事情,那个时候觉得等到第二年春天是多么漫长,现在春天却已不知不觉地到来。这浑浑噩噩的大半年回想起来,真是一晌春梦,又是一晌恶梦。
苏杳毕竟还年轻,就算经历了一场不堪回首的初恋,他的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于是苏杳振作精神,开始准备那场以查举官员为宗旨的春选。
可惜现在的苏杳已经不是去年夏季的苏杳了。那个时候的他不过是一个纯朴的外乡人,面对帝都这个花花世界而目眩神迷,可是现在,在经历了无耻而又无聊的欺骗之后,他变得怀疑一切,憎恶一切,下意识地要把自己包裹在不屑的冷笑和尖刻的语言中。他周围的邻居很快发现苏杳变了,原先的他虽然自视甚高,脸上依然有彬彬有礼的微笑,可是现在,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从眼角看人,从鼻子里出声,似乎所有人都欠了他一个金铢一样。
当清高变成了傲慢,天真变成了放纵,不通世故变成了愤世嫉俗,苏杳就脱胎换骨一般变了个人。那叠砖头一样的诗稿就如同一张张纸钱,将原来的苏杳埋葬了。青薰夫人的骗局对苏杳的影响,比任何人的猜测都要来得严重。或许这些品性一直潜藏在原先的苏杳的内心深处,当青薰夫人的背叛和欺骗撕裂他的心时,那些蛰伏的幽暗的东西便破土而出,升藤结蔓,最终网罗了他。这种转变并非仅仅是偶然,青薰夫人不过是催生的因素。帝都是一个巨大的染缸,苏杳想要抵挡它的侵袭,既然不能保持原先的洁白,就只能比它更加浓黑。
如果单单是对那些穷人们冷嘲热讽还好,偏偏后来发展成一种习惯,任何场合任何对象都遏止不了他愤世嫉俗的态度,这就给苏杳惹下了另一桩无法挽回的祸事。
承光帝时代的梦华王朝选拔官员主要靠推荐查举制,就是由在任官员推荐贵族子弟候选,再由礼部派人对这些候选人进行考察。苏杳因为才从监狱出来,履历上就比别人差了一大截,那些清高方正的礼部学官们看见他就翻个白眼,重重地哼上一声,显见要通过的话是难于上青天了。偏偏苏杳是个不识趣的,你越是嫌恶我,我偏要腻味你,每次聚会都不肯落下,虽然常常默然不语,偶一出口就是刻薄言语,噎得大家都不痛快。
那一天正是礼部学官带着应选的贵族们前去参观白塔。那座白塔位于帝都正中,高耸入云,正是七千年前空桑政权开辟之初,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星尊帝兴建,哪怕从天阙山上都能看到这顶天立地的白色建筑。听着学官煞有介事地介绍这座白塔高六万四千尺,耗时数十年,耗资千万金,中途坍塌十数次方才建成,众人无不惊讶赞叹,连呼“奇迹”。偏偏那一直冷眼旁观的苏杳哼了一声,冷笑道:“星尊帝为一己私利,建此劳民伤财之物,却没被百姓推翻,这才是真正的奇迹呢。”
他此语一出,众人都吓得呆了。要知空桑政权绵延七千年,历代王朝都是星尊帝子孙所建,无不对这个神仙般的祖先礼敬有加,容不得一丝玷污。这苏杳狗胆包天,说出这等呵佛骂祖大逆不道的话来,竟然没有当场被天雷劈死,只怕也算个奇迹。
其实苏杳信口说出这句话来,心里也知道不好,功名也不要了,当晚就趁夜收拾行装,想要逃回老家去。谁知他还没有出城门就被一队官兵围得严严实实,为首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满脸都是得意,正是镇国公裕翔。
眼看苏杳已经忍不住发起抖来,裕翔哈哈笑道:“我早警告你不要落在我手里,这下是你自己作孽,可怨不得我了!”说着一挥手,两旁如狼似虎的官兵就冲上来,把苏杳绑了个结实。
苏杳心里发虚,此刻也充不起好汉,老老实实地画押认罪,然后就呆在监狱里,等着最后的发落。
这等大不敬之罪自然要由皇帝亲自裁决,对于一句忤逆之语的量刑,实在是可大可小。偏偏那日承光帝心情好,又听说了苏杳为个风流寡妇刺伤镇国公的事情,不由哈哈大笑,随口道:“这种憨直人物不用和他计较,革了爵位打顿板子,让他记得教训就好了。”
在帝王眼中,大逆不道的罪给个这样简单的判决,实在算得上天恩浩荡,圣心仁慈了,可是对于苏杳而言,那一句无心之言却堵死了他所有的希望,让他彻底地在泥淖里沦陷下去。
他远在康平郡的父亲除了色胆就再没有其他胆色,加上原本就对这个儿子的胡作非为耿耿于怀,此刻听到他犯下这样目无君上的大罪,早吓得魂不附体,坐卧不宁。他深怕朝廷追究他个教子无方的罪名,还不等皇帝的判决下发,早早地就宣布把苏杳逐出家门,断绝了和他的一切联系。
被家里扫地出门的消息是裕翔亲口告诉苏杳的,睚眦必报的镇国公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击苏杳的机会。偏偏青薰夫人此刻已勾搭上了成亲王,让恨得牙痒痒的裕翔只能痛打落水狗,把气都撒在了有心没脑的苏杳身上。一顿板子下来,苏杳被打断了腿,可他哪怕叫得如同杀猪一般,对一旁裕翔的冷嘲热讽却始终没有一点回应。
等到可以重新走路的时候,苏杳终于走出了那座权作庇护所的监狱。狱医的手艺不是很好,让他的右腿接上以后比左腿短了两寸,从此玉树临风的苏杳公子真的成了风中玉树,走起路来有些花枝乱颤。
忘记了一点,已经成为一介平民的苏杳现在已经不能再被冠以“公子”的后缀了。他此刻看上去并不比街头挑担子卖豆浆的王二体面多少,而且从身份的实质上看,他们也不再有任何差别。而王二至少可以挑豆浆去卖,苏杳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和废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然而苏杳竟也没有饿死在这最潦倒的时候,有时候一个人别的运气差了,桃花运就会相应地好起来。
那朵桃花就是青薰夫人的侍女晓菡。她站在门外,对蹲在灶前被烟火熏得两眼通红的苏杳说:“公子,今后让我伺候你吧。”她是苏杳的后半生里,唯一坚持用“公子”二字称呼他的人。
多年以后当苏杳坐在刑场上,鬼头刀在他身后闪闪发光,万千思绪就如同白云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飘来飘去,最后定格的就是晓菡——那是他这一生中神对他最大的恩赐,哪怕他对她,并不是爱情。
晓菡离开了青薰夫人华美的府第,带着自己所有的积蓄住进了苏杳租的破屋子。她给他带来了温热的饭菜,厚实的冬衣,女人的柔情,甚至还给他带来了孩子。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晓菡的积蓄也花得差不多了,苏杳终于可以克服内心的阴影,在街市上支了一个给人画像的摊子。
然而苏杳也知道他的画像是不受人欢迎的,甚至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毕竟世上有几个人可以直面自己被揭穿的灵魂呢?于是他只能选择给死者画遗容,可就算这样,还是常常被死者的亲属指责画得不够慈祥睿智完美,生意便清淡得很。常常摆了一天摊子回去,口袋里依然没有进一个铜子。
实际上,苏杳与真人无二的绘画技法还有一个别样的用途,但是这种事情苏杳打死也不会做。曾经有几个人试着给苏杳提出这样的要求,苏杳都愤怒得涨红了脸,口中冷笑着回绝:“别说苏杳以前也做过几天贵族,就算今天饿死了,也不做这种辱没名声的事情。”
可是“饿死”两个字说起来容易,真遇上了实在可以把人逼疯。当给孩子看病花光了最后一枚铜子,当晓菡深夜里还在水井边给人洗衣服时,饿得睡不着的苏杳对着清冷冷的月光站了大半夜,终于收拾起画具,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泼满污水的街道。
第二天他没有回来,晓菡被孩子的哭叫和小山一样的脏衣服包围着,也无暇顾及他的去向。直到半夜里晓菡捶着酸痛的腰,抱着木盆走回来时,她看到苏杳跪坐在偏僻的街角,用什么东西狠命砸着自己的手指。
她扔下木盆跑了过去,将苏杳紧紧地搂在怀里,伸手抢下他手里的凶器,不由呆住了——那沾满了苏杳手指鲜血的,是白亮亮的银锭。
“公子,你怎么了?”她突然看见连绵的泪水从苏杳紧闭的眼中滚落,惊慌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挣了这么多钱,太……太高兴了……”苏杳睁开眼睛,对着妻子忽然笑了,只是那笑中盛满的凄凉比月光还要苍白。
晓菡没有再问下去,她只是紧紧地抱着不断颤抖的苏杳,如同母亲抱着一个受惊的孩子。
“为什么要嫁给我……”苏杳靠着她的肩头,痛苦地握紧受伤的手指,“我现在一无所有,又是个瘸腿的废人……”
“因为我一直记得你原先一尘不染的样子。”晓菡缓缓地回答,绽出一丝微笑,就像梦境里遥不可及的琼花。可怜的女人,就算她心目中神仙般的爱人早已被践踏在泥地里,她也没有放弃有朝一日重回九天的梦想。她的一生,基本上都是靠这种梦想支撑。不过她现在最关心的还是,苏杳究竟从哪里得到这么多钱?
实际上,这些钱确实是苏杳挣来的,因为他终于答应了先前嗤之以鼻的要求,给人画起了“压箱底”——母亲在女儿出嫁时用以教育她行夫妇之道的图画——当然这是比较委婉的说法,实际上这些图的作用常常并不限于此,换个通俗的说法,这些画叫做“春宫图”。
虽然画春宫报酬较高,但在所有人眼中,只有品性低贱的画师才会画出这种诲淫诲盗的东西。如果纯粹从艺术表现力来说,苏杳的风格确实适合这种以写实为第一要素的绘画题材,可让一个前贵族操持这种贱业,其内心的落差和从天阙山顶滚落下来没有丝毫区别。难怪苏杳恨透了他画画的手指,那纤毫毕现的能力带给他的不是荣耀,而是耻辱。
比起苏杳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肖像画,他的春宫图毫无疑问地受到顾客的欢迎。如果说面对那些肖像画激起的是观众拷问灵魂的沉重心态,那么那些面目模糊栩栩如生的春宫图带来的就是纯粹的肉体欢娱了。所以几乎是一瞬间,前来求取画作的顾客就踏破了苏杳的门槛。
为了弥补名誉的损失和内心的煎熬,苏杳把那些春宫图的价格定得极高,也不肯轻易接下稿约,反倒让流传在外的画作身价不断翻番。出于难以言表的羞耻,那些画的落款上也不再题以苏杳的本名,而代之“风月先生”四个字。很快,“风月先生”的名头便传遍了整个帝都的上流社会,每个人都含着隐秘的兴奋谈论着这个天才的春宫图画师,不惜千金求取他的画作。
苏杳刚开始时还试图向邻居们掩盖自己的行为,但纸包不住火,很快他周围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个曾经清高的失爵贵族变成了一个最低贱下流的画师,于是最开始的虚伪的怜悯和慨叹都统统变质,所有人看向苏杳一家的目光里全都是鄙视讥诮,当然,也带着对他家突然富有起来的嫉妒。
千夫所指,无病而死。在晓菡不断因为街坊的指指点点而垂泪,而他的长子也数次和邻居家的顽童斗殴之后,苏杳不得不一次次地搬家。虽然这住处是越搬越好,苏杳的心却越来越悖逆。终于有一天,苏杳干脆在自己一贯手持的白折扇上写下了大大的四个字“风月先生”,就像他当初第一次进伽蓝帝都时那样在人前潇洒高傲地展开——你们不是喜欢在背后说三道四么,我就直接把自己的身份暴露在你们面前,看不把你们这些表面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们噎死?是谁厚着脸皮对我的画提出非分要求,是谁偷偷翻捡我家里倒出来的废画纸,是谁把我逼上了这条没脸进祖坟的道路——不就是你们么?
不过苏杳确实也有了自傲的资本,他的春宫不仅在帝都的贵族间炙手可热,连皇宫里也开始偷偷搜集他的画作。这样一来,苏杳虽然被人鄙视,却也被人看重,渐渐竟然到了千金易得,一画难求的地步。苏杳早已重新眼睛向上,鼻孔朝天了——晓菡自不必说,大小使唤丫头配了七八个,孩子们也请了家庭教师,省得在学堂里看别人白眼。
晓菡虽然羞耻于旁人的议论,但她从不会试图劝阻苏杳责备苏杳,因为这是这个男人唯一可以养活这个家的办法。有时候看着苏杳满心疲惫却故作潇洒的样子,晓菡就会心疼地给他按摩绷得紧紧的肩背。如今这落毛的凤凰终于重新披上了锦衣,却不但无法再飞上高空,和家养的鸡群也格格不入——说来说去,羽毛再鲜亮,神态再倨傲,也终究是一只野鸡了。
三
面对暴发户一样的苏杳,权贵们鄙视他,却又贪恋他的画;平民们鄙视他,却又对他的嚣张姿态束手无策。只有一个人一向自诩正直却又手握权柄,于是治理帝都颓废淫邪之风的重任就落在了他身上,他就是苏杳的死敌——镇国公裕翔。
这些年来裕翔始终冷眼旁观着苏杳的境况,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在泥沼中徒劳的挣扎。可是苏杳突然不再做出千奇百怪的翻腾动作了,他认命地停止了一切往上爬的举动,舒舒服服地躺在泥沼里,心甘情愿甚至得意洋洋地同流合污了,这就让裕翔这个旁观者先是失望,继而愤怒起来。你不是活得太好了么,我就让你看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于是裕翔派人将苏杳再一次抓进了监狱。什么罪?太简单了——诲淫诲盗,道德沦丧,败坏社会风气。这些虽然不是什么大罪,但证据实在太确凿,对没有什么势力靠山的苏杳也够喝一壶的了。幸亏苏杳早就对坐牢有了丰富的实践经验,他前脚才进牢门,后脚晓菡就分果子一般给每个牢头都塞了一封沉甸甸的银锭。晓菡一边分,苏杳就在一旁解释:兄弟以后肯定有的是机会进来,每次都不会忘了大哥们的好处,还望多多照顾啦。
私下里得了丰厚的贿赂,牢头们对苏杳都客气得很。虽然上头有裕翔压着,但虚与委蛇阳奉阴违对牢头们实在是拿手好戏,因此该打的板子该关的禁闭一样不少,但都是表面文章,苏杳倒没吃什么苦头。说来说去,有钱能使鬼推磨,苏杳的胆气越发壮起来。裕翔你不是扬言每年都把我弄进来关十天半个月吗,好啊,风月先生我就当是到监牢里度假来啦,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还不用面对那些龌龊主顾,我舒服着呢。
这样猫抓老鼠的把戏玩了几年,苏杳和帝都监狱里的牢头们都成了哥们,坐牢的时候常常和他们混在一起喝酒赌钱,当然买酒的输钱的都是苏杳。此刻的苏杳早已看不出原先的贵族模样,穿着件满是酒渍的长袍,眼睛红红地盯着骰子,时不时骂上一句粗口。加上偶尔还会啪地一声张开题了名字的白纸扇,跷着比左腿短了两寸的右腿,世人眼中的风月先生活脱脱就是个无赖文人的形象了。
梦华朝延佑五年,苏杳在监牢里认识了冰族人旭明。由于再不能享受贵族的单间待遇,苏杳常常被和一些同样犯了轻罪的囚犯们关在一起,旭明就是他曾经的牢友之一。
旭明见苏杳身材干瘦,腿脚不便,平日里常常对他多有照顾,让苏杳心生感激。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当苏杳得知旭明不过是因为和一个空桑富家小姐相恋而被对方父母设计陷害时,当下拍着胸膛保证让他们两人终成眷属。
冰族是被空桑人从云荒大陆驱赶到海上流浪的民族,数千年来两族的仇恨世代累积,当权的空桑人一直将冰族人役为贱民,两族偶有通婚,空桑一方必视为奇耻大辱。因此当旭明的恋人落音小姐前来探监时,哭着说父母极重名誉,宁可她死了,也不让她嫁给一个冰族人。
“你的父母既然如此死要面子,我这里倒有一个以毒攻毒的歪法子,只不知你敢不敢用。”苏杳看着落音小姐和旭明抱头痛哭,在一旁冷悠悠地道。
“我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敢的?”落音小姐恨恨地白了一眼苏杳。
苏杳一听,叉着腿坐在地上拍掌大笑:“好好好,你不要性命,我不要脸面,这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的呢?”当下附耳过去,对落音和旭明说了一番话。
“呀……”落音小姐一听,当即面红耳赤,连脖子都红了,“这……这……”
“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我还没得往自己身上揽是非呢。”苏杳说着,跷着腿躺到草铺上,再不理睬他们。
落音和旭明对望了半天,终于狠下心道:“行,就照你说的办。”
没过多久,刑满开释的旭明抱着一个画轴敲响了落音家的大门。落音的父母有心赶他走,又听他扬言手中握有极重要的把柄,不得不黑着脸把旭明让进来密谈。当旭明展开手中的画轴时,落音的父母当场气得变了脸色——那画上竟是一幅活色生香的春宫图,交缠在一起的乃是一个空桑女子和一个冰族男子,只是两个人的脸都是一片空白,尚未着墨。而旭明接下来的话更是把老两口几乎当场气死:“你们若是不肯将落音嫁给我,这画上的女子就会变成她的模样,在世上到处流传。不知是将她嫁给我丢脸呢,还是把这些画儿流传出去丢脸呢?”
“你,你,你这个无赖!”落音的母亲气急之下,一头就朝旭明撞了过去,却被丈夫拦腰抱住。
“你把我撞死也没用,天下那么多认识落音小姐的人,你总不能全都撞死了吧?”旭明嘻嘻哈哈地笑道。
面对一脸惫懒之相的旭明,老两口终于颓丧地败下阵来,真是不怕不要命的,只怕不要脸的。思前想后了半晌,老两口叹着气把女儿叫了来,遮着脸一叠声地叫这个不知羞耻败坏门风的丫头快滚,他们只当这个女儿死了。落音小姐含着泪给父母磕了三个头,跟着旭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门。
等到事后清醒过来,落音的父母终于想起来去追查那个画画之人,自然很容易就查到了苏杳头上。虽然苏杳对这件事抵死不认,痛恨交加的老两口还是找人狠狠揍了苏杳一顿。
苏杳鼻青脸肿地回到家,尚未进房已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竟笑出了眼泪,口中连呼“痛快”。晓菡心疼地嗔怪他莫不是疯了,苏杳便握着她的手笑道:“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自己也是有点用处的。”
几个月后,帝都上空响起来一串晴天霹雳——千年来流亡海上的冰族在一个名叫“智者”的神秘人物带领下,从西荒入手,侵入云荒大陆。他们一路势如破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占领了云荒中西部的大部分地区,马不停蹄地朝着帝都杀了过来。
消息传来,帝都立时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以往冰族人也时有入侵,但都是隔靴搔痒,从不会引起帝都居民的重视。毕竟空桑人压迫了冰族数千年,把他们像老鼠一样在海上赶来赶去,从未想过这些贱民有朝一日会带着匪夷所思的武器向自己杀过来。幸好帝都的门户叶城及时抵挡住了冰族人的进攻,云荒东部和南部的抵抗也分散了部分冰族兵力,伽蓝帝都还处在暂时的安全中,但空桑人的生活已然天翻地覆。
一时间,帝都掀起了狂热的迫害冰族人的运动,昔日繁华的街道上常常能看到一群空桑人拿着木棍和砍刀追逐着奔逃的冰族人,然后围上去把他们活活打死。这种群众自发的泄愤行动,虽然太过于野蛮暴力,官府却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而其余的空桑人则在面对这样的暴行时,伸手蒙住孩子的眼睛,然后摇头叹息着绕道离开。
苏杳也是这些“其余的人”之一。一次他在街上看到一个做苦力的冰族少年被人围殴,连忙跟着其余的路人一起避开。不料那个濒死的冰族少年竟然挣脱了殴打他的人们,拼着最后的力气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苏杳腿脚不便落在最后面,不幸被那个冰族人追上来,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袍角。苏杳惊恐地回过身,却看见那个冰族少年已被人乱棍打翻在地,流血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苏杳,口中喊出了他这一生最后的声音:“救救我……我没有……做过坏事……”苏杳像被钉住了一般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在空桑人的拳头棍棒下再也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忽然,他一瞥眼看见自己的白折扇上溅上了几个血点,不由大叫一声,如同被蛇咬到一般把扇子远远抛开,扭身就跑回了家。
从此以后,苏杳闭门不出,只是派家人不断出门买来最新的邸报,剩下的时间就是给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画像。尽管那些模特本人都本能地反感他笔下的自己,苏杳却死死抱着画纸不让最小的儿子伸手撕扯。“等你长大了再看自己小时候的样子,肯定会喜欢的呀。”苏杳弯着腰笑着讨好四岁的孩子。
“他们说,你的画都是下流画,应该烧掉的。”懵懂的孩子看不出父亲突然惨白的脸色,依旧噘着小嘴说,“爹爹,什么叫‘下流’?”
“保妈,赶紧抱小少爷出去!”晓菡走进房,浑然不顾孩子被自己的语气吓得哭起来,轻轻握住苏杳满是冷汗的冰凉的手,在他耳边悄声道,“外面有人找你。”
苏杳转过头,看着妻子凝重的脸色。“是那个冰族人的妻子,”晓菡迟疑着说,“她说她叫做落音。”
“落音,她和旭明不是出海去了么?”苏杳猛地站起来,“快让她进来!”
晓菡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苏杳,最终没有说什么,小心地将那个一身粗布衣衫的女子让进屋内。落音小姐一进门,便扑通跪在苏杳面前,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下来:“风月先生,求你救救旭明他们吧。”
“旭明怎么了?”苏杳赶紧将落音扶起来,关切地道,“你别着急,慢慢说。”
原来旭明自从娶了落音为妻之后,原本想要带她回冰族在海外的聚居地,不料两族战争忽然爆发,各地道路都被阻断,两人无奈之下,只好再次回到熟悉的伽蓝帝都,靠旭明在外做工过活。可自从帝都掀起迫害冰族人的风潮后,旭明做工的工地就遭到了空桑暴民的屠杀,旭明和残存的冰族工友们只好成天躲在不见天日的地窖内,靠落音给他们送一点水和食物维持生命。可这样下去终不是长久之计,旭明思来想去,终于让落音再度找到苏杳,请他帮他们这些走投无路的冰族人离开地狱一般的帝都。
“可我无权无势,怎么能帮得到你们呢?”苏杳苦笑着问。
“现在进出帝都靠的都是官府所发的路凭,就像这样子。”落音说着,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来,显然这张路凭耗费了她极大的心力。她把那路凭展开放在苏杳面前,红着脸小声道:“若是先生能让旭明他们一人获得一张路凭,他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出帝都的城门。”
“要我给他们一人画一张假路凭?”
“是的。”落音点了点头,“先生神乎其技,定能靠画笔仿制出一模一样的路凭来。”
见苏杳眯着眼看那路凭,并不说话,落音只当他不肯,惨然笑道:“我知道用这样的要求来为难先生,实在是太过分了些,先生不答应也是情理之中。”说着起身告辞,心里想的却是手头再没有一个铜子给困在地窖内的人们买食物,大不了自己和他们一起死在那里好了。
“等等,我还没说不肯。”苏杳转过头,看着落音脸上的泪痕,不知怎么的就想起被自己抛掉的白折扇上的血点,勉强笑道,“这点钱你先拿去救急,三天后你来取路凭。”眼看落音大喜之下又要跪谢,苏杳连忙拉住她道,“我既然当初成全了你们,今天就不会任由你们变成一对死鸳鸯。只是你回去告诉那些冰族人,我今天帮助他们的唯一报酬,是要他们发誓今后永不伤害无辜的空桑人。”
靛青、石青、煤青、瓦青……增之一分,就描不出路凭上非青非黑的狷兽水纹;曙红、桃红、玫红、绛红……减之一分,就画不出路凭上红中带金的府尹大印。苏杳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三天三夜,尝试了无数种颜料的调配,终于绘制出了和官府精心秘制一模一样的护身路凭。
当千恩万谢的落音带着这些路凭离开之后,精疲力竭的苏杳倒在椅子上,连张开眼的力气都没有。晓菡吃力地把他扶到床上躺下,看着丈夫青黑的眼圈和凹陷的脸颊,忍不住埋怨道:“为了那些冰族人,你这样卖命值得吗?听说他们的军队一路烧杀掳掠,对空桑人大肆屠杀,若是被官府知道你居然帮助冰族人,说不定会把你当作叛国贼杀了。”
“冰族人不该滥杀无辜,空桑人也一样的……”苏杳的眼前似乎又有那几个血点在不停地晃动,无力地开口,“无辜之人都不该死,不管他是什么民族……就算官府真把我抓起来,我也只能这样回答……”
苏杳究竟在帝都封锁期间给多少冰族人绘制过路凭,现在已经无据可考。公认的说法有四百多个,但有些记载上这个数字超过了一千。想想看,伽蓝帝都是云荒上最繁华的城市,也是大地上最富庶、人口最多的城市之一,它鼎盛时期的人口曾经超过一百二十万人。这百万级的大都市给数以万计的冰族苦力提供了谋生机会,哪怕是在战争最为激烈的时期,帝都城里的冰族苦力依然会在空桑人的皮鞭刀枪威胁下,拼命修筑对抗他们自己军队的堡垒和城墙。
令人惊奇的是,苏杳这种近乎于疯狂的行为并未被空桑人发现。在他们眼中,苏杳始终不过是一个猥琐下流的春宫图画师,他瘸着腿却力图做出高洁风姿的行为无非给别人茶余饭后增添谈资。那些鄙视苏杳的邻居们打死也不会相信,那个时而狂傲时而又带着阿谀笑容的风月先生,竟然会在他封闭的画室里大量伪造救命的路凭,一边肆无忌惮地绘制一边被偶尔响起的敲门声吓得心惊胆战。甚至有一次,当京兆尹府上的差役照例到各家巡视时,正在绘制路凭的苏杳一把将桌上的成品抓起来塞进口中,等熬到差役们离开时他发现自己居然尿湿了裤子。
苏杳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做英雄或者卖国贼,但他却被无数冰族苦力当作他们的救星,让他们避免被伽蓝帝都这头暴怒的雄狮所吞噬。反过来,很多受过他恩惠的冰族人逃出帝都之后,真的带着感恩之心严格履行了他们对苏杳发下的誓言——永不伤害无辜的空桑人,甚至帮助他们。
“因为神在保佑着我们,也保佑了那神赐来解救我们的绘画之手。”很久以后,在冰族人庆功的盛宴上,旭明这样解释。
旭明说得没有错,那个时候,神确实是在保护着冰族人。仿佛是为了补偿冰族人七千年的悲苦生活,这一次冰族军队只耗费了数年的时间就占领了除却伽蓝帝都的一切领土,把云荒境内生活的一切种族都纳入了自己的统治。
梦华王朝名存实亡。茫茫镜湖之中,伽蓝帝都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孤城。可是这座孤城,也苦守了十年。没有人知道苏杳这十年之中除了给濒临死亡的冰族苦力伪造路凭还干过些什么,或许也只是和他的邻居们一样,为了领取官府配给的粮食而彻夜排队,为了争抢几乎干涸的井水而和别人大打出手,为了他的长子被流箭射死而痛哭哀号……但一个事实是毋庸置疑的——城中的青壮年不断在战斗中死去,老弱病残也开始被分发武器,走上城头。当已经年过四十的苏杳手中握着长矛,彻夜站在箭楼旁站岗时,他早年被打断过的腿骨不断作痛,忍不住撑着长矛屈起了膝盖。可是天亮的时候,他的眼睛却闪动着异常明亮的光芒,不时望望城外潮水般蔓延的军队、堆积如山的尸体,不时又望望城内蝼蚁般奔走的居民、美轮美奂的建筑,胸中仿佛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不断升腾,几乎要让他不顾一切地抛开长矛,操起画笔,大喊大叫地奔跑到画布之前。
“看你那个熊样,没得给我们空桑人丢脸!”一声带着怒气的呵斥蓦地在苏杳身边炸开,也打断了他汹涌澎湃的思绪,他愕然地转过头,看见的是全副武装的镇国公裕翔。
裕翔也老了,这些年都不再和苏杳玩猫抓老鼠的监牢游戏,然而他的血性却并没有随着他的鬓发而老去。裕翔一把抽出苏杳手中握得紧紧的长矛,随手抛给身边的亲卫,骂道:“你们瞎了眼睛吗,这样的残废怎么配来战斗?带他下去修城墙!”
苏杳通红的眼睛愤怒地盯着裕翔,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此刻,他是士兵,裕翔是将军,他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上司的一切安排。
就这样,苏杳脱下军装,赤着背膊开始搬运修补城墙的砖石。他的周围都是监狱里的罪犯、冰族的苦力和受罚的士兵,可是苏杳已经来不及抱怨了,沉重的砖石几乎压断了他从未做过重活的身躯。当被冰族炸破的城墙终于填好窟窿时,苏杳摊开手脚躺在烂泥里,宁可就此长眠不醒。
如果伽蓝帝都再多坚守几天,说不定我们的主人公风月先生真的就这样累死在了烂泥里。然而就在他被一袋袋夯实的沙土压得喉咙发甜的时候,他耳中忽然响起一阵嗡鸣——“城破了,城破了!”
一瞬间,苏杳和他周围的人们都停下了一切动作,仿佛一尊尊雕像一样呆愣在原地。可是下一瞬间,凝滞的时间之轮又唰地一声冲破了阻力,开始运转——每一个人都发出一声大喊,扔下肩挑手提的沙土砖石,转身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苏杳也裹挟在慌乱的人流中奔跑,几次跌倒在地又几次重新爬起,顾不得被人踩痛的手脚和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而继续奔跑。可是当他终于跑回了自己家所在的街道,他看到的只有一片火海。
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苏杳跪在地上,只觉得心里的痛都化成腥甜的血涌上了喉咙口。他用手指紧紧地抠着地面,却抑制不住眼前阵阵的黑翳,然而就在他昏过去的时候,有个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风月先生是你吗?别怕,我是旭明,我来救你啦!”
四
梦华朝延佑十七年,伽蓝帝都失守,在云荒大陆上绵延了七千年的空桑人的统治宣告终结。千千万万的人用性命给这场最浩大的死亡作为陪葬,另外千千万万的人则不得不在这滔天的巨浪中浮沉挣扎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苏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而身旁守候的人正是落音。
“先生醒啦。”落音看着苏杳迷茫的眼睛,仿佛浑然不记得先前发生过的一切,连忙微笑道,“这是旭明分到的宅子,很安全的。”
“我想出去看看。”苏杳面无表情地回答着,伸手就想掀开被子下床。
“你不能出去!”落音慌忙拦住苏杳,为难地对上对方瞬间清亮起来的目光,“现在外面……很乱……”
“在屠城?”苏杳平静地吐出这三个字。
落音点了点头,眼泪却在一瞬间决堤而出。
苏杳看着她,没说话,身体却蓦地摇晃了一下。他伸手扶住门框站稳,发现自己的嗓子和眼睛一样干涩,轻轻咳嗽了一声,依然往外走去。
“先生你……”落音快步跑到大门前,用身体挡住门闩,急切地道,“你冷静些,你是旭明的救命恩人,我们一定要保护你的安全!”
“我只是想去找我的妻子和孩子。”苏杳无力地说。
“旭明带人去找过了……”落音紧紧盯着苏杳惨白的脸色,小心地斟酌着自己的措辞,“不过你别担心,听说有十万空桑人跟着太子妃、大司命他们去了无色城,或许夫人他们也跟着去了……我们既然还留下来,就要好好活下去,免得他们惦念……从今往后,就忘了我们是空桑人吧,那些人也从未善待过我们……”
苏杳似乎没有听见落音在说什么,他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站在墙根,听着远处传来的哭号和嘶喊。“忘了也好……”最后,他说出这四个字来,全身立时如同筛糠一般不住地打战,终于慢慢回转身,走进屋内用被子蒙住了头。
旭明回来的时候,那些弥散在伽蓝帝都上空的惨呼和哀叫已经消失,旭明簇新的官袍在阳光下鲜亮夺目。
“先生以后只要说自己是青族人就好,户部那边的记录我已经给你改了。”作为战争的胜利一方,原本志得意满的旭明不知为什么在看到苏杳的时候有些心虚,毕竟这场空前的胜利伴随着空前的杀戮——除了投降的青族,空桑六部的赤、白、蓝、玄、紫五族几乎都被冰族军队屠戮殆尽,可是这个事实他又怎么能对身为蓝族的苏杳说得出口?
“我是青族人……呵呵……”苏杳忽然诡异地笑了,他看着旭明问,“那么请问你是谁?”
“我以前没有说过,我是冰族‘十巫’之一巫朗的远房侄子。”旭明回答。
“原来你也算是冰族的世家子弟,以前在狱中真是失敬了,居然和你称兄道弟。”苏杳冷淡地道。虽然他对冰族并没有多少了解,但对冰族的最高权力掌握者“十巫”的名头还是有所耳闻,他们代表着冰族最大的十个贵族世家,以元老会的形式掌握着冰族的一切军政大权,如今也掌握了这片云荒大地上所有人的命运。
“现在虽然仗着这点关系在工部捞了个差事,但以前冰族落魄的时候,我确实只是个在帝都靠力气吃饭的苦力。”旭明讪讪地解释着,见苏杳不再开口,连忙宽慰道,“现在帝都的秩序已经肃清,先生要是觉得在屋里闷,就出去走走吧。”
见苏杳果然站起身一瘸一拐就往外走,旭明赶紧大声吩咐手下人备轿,苏杳却抬手止住:“旭明大人,你和我这个空桑遗民扯在一起,就不怕对你前程有损吗?”
“若没有你,我性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前程?”旭明豪迈地笑了,“何况还有落音呢,就算为此丢了差事,我还有一把力气,大不了和以前一样去工地上讨生活,也饿不死人啊!”
无可否认,旭明这番话让苏杳冻僵般的心有了一丝暖意,但他仍然拒绝了轿子,在旭明的陪同下慢慢走进刚刚承受了血腥洗礼的伽蓝城。
除了战争时期的破坏,整个帝都几乎还保持着空桑鼎盛时期的模样,只是金发蓝眸的冰族人取代了空桑人在街上穿梭。苏杳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抚着胸口喘气,当旭明关切地询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时,苏杳便望着前方高耸入云的伽蓝白塔说:“没什么,只是看到这座塔,想起了一点往事。”
苏杳的这点往事,旭明以前和他在牢房中聊天时就已经知晓。那个时候少不更事的苏杳指着这座建筑感叹空桑星尊帝建此劳民伤财之物,为什么统治却没被推翻?因为这句平素盘桓于心却不敢宣之于口的话,他从云端的贵族身份跌落在泥坑里,而如今,空桑的统治果然应声而倒,为什么曾被它踩在最下层的苏杳却又如此惨伤?
两个人站在路上正各自出神,冷不防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车夫眼见奔马要撞上两人,连忙拼死勒住马匹,生生拉得马车顿在原地。受了颠簸的车中人惊叫一声,掀开车帘朝车夫骂道:“你怎么驾的车?要是吓坏了本夫人,看你怎么给巫彭大人交代!”
“你们两个挺什么尸呢?瞎了眼睛没看见这是谁家的马车?”车夫恨恨地侧头瞪着身穿官袍的旭明,毫无忌惮地恶骂了两句,见旭明只是拉着苏杳站到道边去并不吭声,满腔怒火便又倒灌回车厢里去,不清不楚地骂道,“猖狂什么呢,不就是卖肉的娼妇,还敢自称什么‘夫人’!”说着一甩马鞭,呼喝着马儿继续跑了下去。
“这是‘十巫’中掌管军队的巫彭大人家的马车,以后看到了一定要及早回避。”旭明向苏杳耐心地解释着,却见苏杳仍旧一副呆呆的表情注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不禁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先生怎么了?”
“青薰夫人。”好半天,苏杳才仿佛把梗在胸中的那口气缓缓吐了出来,“也是,她原本就是青族人。”
看着苏杳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旭明竟有些同情。青族人虽然投降了冰族,并帮冰族统一了整个云荒大陆,但是不可否认,冰族人对这个屈膝的部族隐隐含着鄙视。这个青薰夫人虽然比苏杳还大上许多,但一向驻颜有术,风姿撩人,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难怪一向好色的巫彭大人动了心思,包养作情妇。这件事在如今的帝都并不算秘密,只是苏杳从前为这个女人吃够了苦头,如今君自落魄,妾自逍遥,就算苏杳再没了当日的痴情,只怕心里也不好受。
“走吧,前面有人在等你呢。”旭明不由分说,引着苏杳再度往前走去。
穿过宣德街,走进益阳坊,苏杳猛地停住了脚步,老气横秋地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没错,他的眼睛并没有欺骗他,那座坐落在街边白墙黑瓦的院子,正是他被火焚毁的住宅!
“进去看看吧。”旭明推开了院门,引着有些出神的苏杳走了进去,霎时间,无数的人从月洞门后、从东西厢房里、从花架井栏之间涌了出来,他们把手中的花瓣洒在苏杳身上,大声地欢呼起来。
“这……这是……”苏杳似乎被那些纷纷扬扬的花瓣和摇动的人头晃得晕了,嗫嚅了半晌也没有说出完整的句子来。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被先生所救的冰族人。”旭明笑着解释道,“如今大家一起出钱出力恢复了先生的旧宅,只当是回报先生救命之恩。”
“我们不仅帮先生修好房子,还选你作这益阳坊的坊官,今后大家就一起住在益阳坊啦!”有人大声地叫道,引来一片欢笑和赞同。这些穷苦出身的冰族人原本无家可归,这番沾了自家军队的光,都得以在帝都内建宅安居,无不欢喜雀跃,只当苏杳也会被他们的真诚的感激所打动。所以当苏杳忽然哭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手足无措、目瞪口呆。
苏杳原本只是默默流泪,继而哽咽出声,到了最后竟号啕大哭。旭明等人慌忙围拢过来,却不知从何处宽解,等了半天,苏杳终于渐渐收了泪,对周围面面相觑的众人道:“宅子能回来,家却回不来了。”
苏杳果然从旭明家搬回了益阳坊的旧址,也果然当仁不让地做了益阳坊的坊官。四十多年来,他终于得到了一个吃皇粮的铁饭碗,手下也有了两个耀武扬威的差役,可是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也太过讽刺。
冰族政权同意苏杳担任坊官自也有他们的打算。空桑五族虽然在大屠杀中基本被消灭,但帝都中还混居着不少中州人、西荒人、西洋人和青族人,他们亲眼目睹过冰族对空桑人的铁腕手段,难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因此让一个颟顸的卑怯的空桑遗民做坊官也可以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
此时的苏杳再不必靠画笔维持生计。他拒绝了媒婆的说亲,独自住在他空荡荡的宅子里,偶尔一瘸一拐地带着两个差役在益阳坊里转上两圈。那两个差役知道他以前不过是个画春宫的,人又畏缩易惊,心里老大瞧不起,也不把他当个长官,常常溜出去喝酒赌钱,苏杳也不管不问。
做坊官虽然有俸银可拿,事情也清闲,但也有一点不好——每当帝都处决罪犯时,坊官们都必须亲临刑场,以便回去之后向坊民们宣讲奉公守法的道理。苏杳胆子小,每次都装病在家不肯去,却每次都被两个手下好说歹说强拉起来,硬架到刑场外去应卯。不过人虽然抖抖嗦嗦地站在那里,苏杳却固执地不肯睁开眼睛,说是自己见了血就会犯晕。
这一次处决的照例是从各地搜捕来的空桑余孽。苏杳虽然闭着眼睛不看,但“空桑”两个字听在耳中就足以让他心脏跳得无法承受。特别是有人大声喊了一句“苏杳!”更是将他惊得忘了自己的防御方法,下意识地睁开眼应了一声。
“苏杳,果然是你,你居然投降了冰夷!”等待处决的犯人中,一个满身血污蓬头垢面的老者厉声叫道,“你这个空桑的叛徒,出卖祖宗的悖逆,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
“闭嘴,老东西!”一旁的冰族士兵走上去,一脚踹在老者的脸上,踢得他满口是血滚倒在地。下一刻,刽子手走过去拎起那老者的衣领,拖到断头台前,鬼头刀一挥,一蓬血就喷泉一般洒得老远。
“啊!”苏杳惨叫一声,倒仿佛挨了这一刀的是他自己一般,直挺挺地就朝后倒了下去。他听见自己的后脑勺在石板地上清脆的碰撞声,也听见手下两个差役幸灾乐祸般的惊呼声,可他只是死死地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喃喃地回答着前户部侍郎纪群临死的责问:“我为什么不去死?因为祖宗早就不要我了,空桑也只要我……为他们画春宫……我快饿死的时候没人帮我,现在却又要我去死……哈哈哈哈!”他蓦地大笑起来,在刑场上滚滚而落的人头映衬下显得更加诡异疯狂,以至于监斩官不耐烦地吩咐他的两个手下将半疯半癫的苏杳送回了家,从此以后也特许他不再参与类似的场合。
说来也怪,回到自己的家院后,苏杳这番臆症很快就痊愈了,他照旧每天一瘸一拐地在坊内转悠一圈,算是没有白拿坊官的俸禄,却又常常被突然的响动惊得面无人色,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兔子。例行公事的巡视完成后,他就躲进自己家里闭门不出,几乎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往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家里做什么,但好在益阳坊里的居民大多受过苏杳的恩惠,见他好静,也没有什么人去打扰他。
冰族沧流历三年六月,苏杳手下的差役抓来了一个空桑乞丐。按照十巫定下的律法,除非可以证明自己是青族,其余空桑人面貌的流民一律处死。苏杳手下的两个差役原本想将这个乞丐直接送到化人场去,却嫌他又脏又病,只怕自己会被传染,就甩手把他锁在益阳坊的一处废屋子里,撺掇着苏杳自己去定夺。
听说那个乞丐是空桑人,苏杳果然得得地跑过去看。他捂着鼻子拂开那乞丐脸上的乱发,忽然呆了一呆。眼看那乞丐要开口,他立时伸出手指竖在唇边,随即小心地走到门口东张西望了一会,再紧紧地关上了废屋的门。
“既然怕成这样,干脆把我交给冰夷官府,也不用在这里惺惺作态!”见苏杳体如筛糠,那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大喇喇地靠坐在墙脚,翻着白眼望向苏杳。
“想不到公爷也沦落至此了……”苏杳看着面前潦倒至极的镇国公裕翔,低低地叹了口气。
“对啊,所以你的机会到了。”裕翔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我打断过你的腿,把你抓进监狱,又赶你去做苦力,你不是恨我入骨吗?现在好了,我这个公爷沦落至此了,你赶紧把我送到官府向你的新主子讨好去吧!”
“你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回来。”苏杳没有理会裕翔的话,走到屋外去,上了锁。
裕翔只是冷笑,逃了这么久,终究还是逃不脱被冰族人杀掉的结果。也罢,他在心里叹了一声,自己也算享尽了荣华富贵,与其像现在这样疲于奔命,不如一死了之。
然而就当裕翔满怀视死如归之念时,苏杳回来了。他带来了食物、衣服、银锭,还有一张重逾性命的沧流帝国居民名牒。
“你这是什么意思?”裕翔冷淡地问。
“这张名牒可以让你成为合法的青族人,你到九嶷郡去吧。”苏杳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打算离开。
“回来!”裕翔虽然落魄,到底是国公出身,这一声倒把我们的良民苏杳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满眼困惑地看着裕翔,竟有些可怜巴巴的感觉。
“你让我用‘苏杳’这个名字?”裕翔挥了挥手里的名牒,心里已经明白苏杳将他的名牒给了自己。
“名牒很难弄到的。”苏杳看着裕翔异样的目光,忽然涨红了脸,艰难地说,“我知道国公爷瞧不起这个名字,不过我以前画春宫用的都是‘风月先生’的落款,现在冰族人也都叫我风月先生,所以……所以‘苏杳’这个名字,还是清白的,也没几个人知道……”他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就仿佛被人卡住了脖子,哽咽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我是说……以后你怎么办?”裕翔一向对苏杳轻贱惯了,就算此刻知道苏杳羞愤交加,也开不了口道歉。
“过些日子,我就说自己丢了。”苏杳见裕翔想要说什么,连忙道,“公爷不用感谢我,谁让我也是空桑人呢?”
“以前竟是我看错你了……”裕翔捏着苏杳送的救命名牒,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梦华朝时我一直是贵族,只怕也是和公爷一样的恩怨分明。”苏杳苦笑了一下,“只是现在空桑人都快绝种了,以前的事又算得了什么?”
“唉……”裕翔叹了口气,忽然闷闷地道,“你有没有办法救救青薰夫人,她偷了巫彭的令牌从死囚牢里放我出来,只怕瞒不过去……”
青薰夫人。这四个字如同闪电,刹那劈开了苏杳的心脏。原来是她冒着生命危险将裕翔放了出来,看来不管当初是爱是恨,裕翔这个人始终占据着她心底的位置。那么苏杳呢,除了初见时一时兴起的玩弄,这个名字早该被她遗忘了吧,否则那天她从马车里探出身来,明明目光从苏杳身上掠过,却早已是一片漠然。
“我也没想到,她过去那么荒唐,现在居然有这样的勇气……早知道,我当年就不该那样羞辱责骂她……”裕翔忍不住再度感叹,知道这些话此刻不说,今后将再也没有机会。他可以想象他今后将怎样顶着苏杳的名字,隐居在九嶷郡的偏僻村庄,一辈子生活在昔日的追忆之中。
可是苏杳已经不再听下去了。他神思恍惚地打开废屋的门走了出去,艰难的脚步看上去比平时还要颠簸。
五
旭明找到苏杳的时候,他正像垃圾一样被巫彭府上的家丁们扔到街角去。旭明看着苏杳脸上被打得青红紫绿的颜色,倒像是他不小心把平时画画的颜料抹在了脸上,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好好的怎么跑到巫彭大人家门口去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只是想打听青薰夫人的下落……”苏杳呆呆地回答。
“那个女人就忘了她吧。”旭明只当苏杳又发了花痴臆症,无可奈何地想拉他起来,“去我家坐会儿,落音做了好菜呢。”
“我就在这儿,能看到她平安也好。”苏杳避开了旭明的搀扶,抱着肩膀坐在墙脚不肯动。
旭明知道苏杳看似畏缩软弱,一旦打定了主意却必定百折不回,当下也有些赌气,撒手回家去。傍晚和妻子落音说起这事,夫妻两人却又渐渐对苏杳担心起来。扒了半碗饭,旭明猛地放下碗筷,嘴里说了句:“我还是去看看他。”就披衣服出了门。
一路走到苏杳白日里蹲坐的那个墙脚,却已是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旭明只当他终是回家去了,放心地呼口气,转身却一头撞见一人,却是一个在街上浪荡的混混。
“你是来找刚才那个人的吗?”混混试探着问旭明。
“不错。大哥可曾见他去哪里了?”旭明放下身段,关切地问道。
“他原本一直坐在这里,可是两个时辰前不知巫彭大人府上的家丁跟他说了什么,他就大叫着跑了——跑去的方向,就是城外的乱葬岗。”
“多谢大哥!”旭明匆匆往混混伸出的手里塞了一枚银锭,拔腿就往城外跑,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跑到了伽蓝帝都外的乱葬岗。
伽蓝帝都四面临湖,城内的居民死后都葬在东北方的九嶷山脉之中,只有无人收埋的乞丐和囚犯才会被抛尸到乱葬岗去。说是乱葬岗,其实是城外一片荒凉的滩涂,每到镜湖涨潮之时就会被淹没。
旭明到达的时候正是黄昏,太阳已经全部隐没在天边的镜湖里,西方天空只余下浅淡的光芒照耀着大地。他小心地踩着脚下稀松烂软的淤泥,拨开胡乱生长的芦苇和蒿草,开始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搜寻苏杳的身影。
为了避免引起麻烦,旭明不敢开口呼唤,只能耐心地一点点在荒滩上搜罗过去。忽然,一阵歇斯底里的哀嚎从远处响起,让旭明遍体生寒——那是苏杳从没发出过的恐怖叫声。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叫声传来的方向奔去,终于,旭明在一处几欲将人陷入的泥潭附近发现了苏杳。此刻的苏杳跪坐在淤泥里,双手抱着头,正仰天号哭。
“先生,怎么了?你冷静些!”旭明慌张地一把拉住苏杳撕扯头发的手,迫使他能够正眼看到自己。
“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你们这些凶手!”苏杳发狂般地推开旭明,又哭又笑地叫道。
旭明此刻才发现,苏杳面前是一卷残破的竹席,半敞开的席卷里,露出了一个女人血肉模糊的尸体。旭明蓦地转过脸避开了那女尸圆睁的眼睛——他认出来了,这个女人就是巫彭的情妇之一青薰夫人。
“是巫彭杀了她,他居然能这么残忍地杀了她!他不是人,不是人……”苏杳显然还没有从悲痛中清醒过来,继续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噤声!”旭明听苏杳居然直言不讳地提起了沧流帝国元帅巫彭的名字,吓得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先生,有些话是不能说的!你好好把青薰夫人葬了,从此就忘了她吧。”
“我是会忘了她的,我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遗忘了。”苏杳诡异地笑了起来,锐亮的眼睛半是疯癫半是通透地盯着旭明,“这些年我不是忘了晓菡和孩子们吗,我连冰族人杀害了我的家人都忘了,我还有什么忘不了的?”
“先生,这些话你对我说可以,但若是被旁人听去,可是会给你带来灾祸的!”旭明一边庆幸乱葬岗人烟罕至,一边小心地劝慰着。
“像现在这样苟延残喘,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苏杳小心翼翼地将竹席卷起来,遮盖住了青薰夫人的遗容,然后在旭明的帮助下将她推进了镜湖。看着波浪将那个生前绚烂死后悲惨的女人卷进湖底,苏杳低低地叹了一声:“恐怕我自己,也是这样的结局。”
抬起手止住旭明的反驳,苏杳望着天际惨淡一笑:“我虽然闭塞,却也知道如今十巫的政策越来越严厉,他们的目的,是要把‘空桑’这个词彻底从历史上抹去吧。听说他们现在正在消灭一切与空桑人有关的痕迹,窜改史书,废除风俗,甚至连含有空桑人样貌的绘画,都集中起来,要么涂改成冰族人的模样,要么彻底销毁。绘画尚且如此,我这样不折不扣的空桑遗民,难道不该被消灭吗?”
“先生不要多虑。十巫的做法虽然苛刻了些,但对奉公守法的良民不会有什么影响的。”旭明擦了擦头上的汗,微笑着想要宽慰苏杳的心。
可是苏杳只是望着天际出神,没有回答旭明的话。
沧流历六年,苏杳的好友旭明落音夫妇离开了伽蓝帝都,迁往西荒屯垦新城。他们的离开,是帝都开始肃清空桑血统的结果,从此自帝都到外郡的各级官员,都必须由血统纯正、与空桑遗民无任何姻亲关系的冰族人充当。旭明因为妻子落音的关系,只能放弃帝都的职位,自请到荒凉的西荒去,为沧流帝国开辟良田。
旭明夫妇临走时,竭力规劝苏杳同他们一起离开,否则以苏杳尴尬的身份,留在帝都是相当危险的事情。可是苏杳断然拒绝了他们的一再要求,他指着自己满头花白的头发说:“我年纪大了,实在不想东奔西跑了。”若是旭明再劝,苏杳就半真半假地说:“我就守着这老宅子啦,要不万一晓菡和孩子们回来了,他们就再也找不到我了。你们好好过日子,等我死了以后,这座宅子里的一切都送给你们,希望你们珍惜。”旭明见他固执如斯,也就不好再勉强,至于苏杳的宅子里藏了什么珍奇的玩意,旭明没有问,苏杳也没有说。
旭明夫妇走后,苏杳更加地深居简出,偶尔出门,都是为了买一些食物和绘画颜料。人们能看到他的最后几年,风月先生衰老了许多,似乎他的精神和活力都在一日一日被加速抽干。他瘦得厉害,也跛得厉害,成天关门躲在自己的小院里不知干些什么。有好奇的孩子偷偷把耳朵贴在他家的墙根,却听不到任何动静,也从没见过任何人与他往来。渐渐地,大家都遗忘了这个幽灵一般的家伙,他的坊官职位估计也是那个时候丢的,不过苏杳已经毫不在意了。也许,他预感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结。
沧流历十年三月,就在帝都准备大庆沧流帝国十周年之际,有人公然在息风郡向巡视的巫礼大人行刺,幸而只刺伤了巫礼大人的胳膊。刺客当场被擒,一番侦缉之下发现刺客团伙是一小撮持有青族名牒的空桑遗民。这件事引起了十巫的高度重视,他们一方面下令搜捕刺客余党,一方面严查管理名牒的户部官员,却始终没有查清那些非法的名牒是如何流传出去。
主审官员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有人给他提到了十多年前有人伪造路凭帮助冰族苦力逃离帝都的往事,让主审官心头一亮。再派人一寻访,那个当初伪造路凭的空桑人现在还住在帝都的益阳坊里,就算此番伪造名牒之事非他所为,从他那里说不定也能找出些线索来。
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大队的捕快皂隶拍响了位于益阳坊的那座寂静小院院门。在坊民惊讶的围观中,过了很久,苏杳才慢吞吞地过来开了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面前的局势,当即有人叫道:“奉命搜查,不得阻拦!”随后数十个精干捕快就冲进了苏杳的屋子。
“你们这是干什么?”苏杳手足无措地张望着冲进家门的官差,恼怒地质问。
“他们想知道风月先生你有没有给空桑余孽伪造名牒。”一个给官差们带路的益阳坊坊民回答。
苏杳看着那个对官差们点头哈腰的坊民,记得他也是自己昔日曾经救过的冰族苦力之一,只是这些年来早已富态了许多。苏杳的心中蓦地生起一种悲凉来,让他再也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好半天才冷笑着说了一句:“你们——不配说这样的话。”
“大人,你快来看!”有人在屋内冲亲自前来的主审官员叫嚷,随即众人都听到了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那是捕快们撬开了镶嵌在地板上的地窖活门。
主审官员压抑着满心的兴奋大步走进了地窖,忽然停住脚步,张大了眼睛。他中邪一般和身边呆若木鸡的手下愣了很久,才清醒过来连声大叫:“快去禀告十巫大人!”
一个捕快立时翻身上马,冲开人群向十巫办公的伽蓝白塔冲去,霎时就消失了踪影。在围观众人议论纷纷的猜测里,苏杳挣了挣押住他胳膊的铁钳般的手,侧开头在地上吐出了一口殷红的血。
没过多久,大队的官兵赶来,将益阳坊的居民全部赶到了坊外。紧接着,十辆金壁辉煌的大车依次驶进了益阳坊,停留在苏杳院外的道路上。掌握着沧流帝国最高世俗权力的十巫们走下了马车,走进了苏杳的小院,而这座宅子的主人却已经被关进了帝都的监狱。
“把那东西拿出来吧。”十巫之首的巫咸命令道。
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官兵奉命进入了苏杳的地窖,抬脚踹开那些磕磕绊绊的颜料盒和画笔架,如同拖曳一条巨大的蟒蛇一般将苏杳的秘密展示在帝国的最高统治者面前——那是一卷无比巨大的画布。
有人走上去,找到画布的头部,将之伸展开来,原本还觉得十巫此举太过大惊小怪的众人立时屏住了呼吸——薄如蝉翼却又细密紧致的画布上,画着真人大小的各色人物,而他们身后栩栩如生的背景,正是伽蓝帝都。
真的是伽蓝帝都,而且是空桑梦华王朝全盛之日时的伽蓝帝都。那仿佛随风荡漾的,是碧波浩淼的镜湖水;那高耸入云洁白神圣的,是帝都的中心白塔;那人头攒动熙来攘往的,是城内最繁华热闹的朱雀大街;而那隐藏在浓密树荫之下的,是益阳坊,还有看客们现在正盘踞的苏杳的小院……一时间,是人进入了画中,还是画面变成了现实,每个人都有了一时的眩晕。
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这幅巨大的画布上的一切都是按照一比一的比例绘制,每一扇窗户、每一棵树木,都按照伽蓝帝都的实际情况精心描绘,真实得让人目瞪口呆。因此每个人都相信,如果将这幅画布全部展开来,它就能够将帝都全部覆盖。世上从来没有人画出过如此辉煌伟大的图画,因为没有凡人能具有如此展现一切的力量,能将万物的细节延伸到极致的,只能是神的手。
然而让十巫在惊叹之外感到愤怒的是,苏杳在这幅帝都图卷上不仅描绘了冰族人、中州人、西洋人,甚至还画了数量众多的空桑人。各个种族的人们一起混杂在帝都的楼宇街道中,一起在城楼驻守,一起在酒馆聚会,一起在街头嬉戏,甚至在神圣的白塔中,既有空桑贵族在祈祷,也有冰族十巫在商谈。这种荒谬的场景是这幅栩栩如生的画作中最大的不真实,却又诡异地和谐,仿佛它们曾经真实地存在过,或者将来必定会存在。
为了完成如此浩大的众生像,苏杳将他平生所见过的每一个人都绘制在了这幅图画中,否则每个肖像都不会像现在这般被赋予了一个完整的灵魂。随着画卷还在不断展开,所有在场的人几乎都在这幅画里认出了自己,认出了自己的家人、朋友,甚至——还有那些死在帝都破城之时的空桑人。于是有人想起来,描绘空桑人,这本身就触犯了沧流帝国的禁令。
而且,和苏杳以前的肖像画一样,每一个人物本身都在自己的画像上看见了自己灵魂的光明与阴暗,而且无一例外地,每个人都忽略了画面上自己美好的一面,紧抓着自己被人洞穿的阴暗面耿耿于怀。这种人性的弱点是苏杳苦难的根源,让他的画永远在人间缺少知音,包括十巫,也不例外。
死死盯着画面上的自己,十巫们原本因为看得入神而微微张开的嘴重新紧紧抿上,眉头也开始皱了起来:巫咸看到了自己的贪婪,巫彭看到了自己的凶残,巫朗看到了自己的阴险,巫姑看到了自己的嫉妒,巫抵看到了自己的浅薄,巫礼看到了自己的虚伪……几乎是同一时间,十巫们异口同声地说:“这幅画留不得。”
至于理由,巫礼咳嗽一声:“天工夺神,华美近妖,留之不祥。”
“不止于此,”巫彭则指着画布冷笑道,“空桑余孽妄图复辟之心昭然若揭。”
“那这幅画怎么办?”巫咸问道。
众人皆不语,唯有巫彭吐出一个字:“烧。”换来一片轻微的点头。
“那画画的人呢?”
这回没有人回答,不过从彼此脸上的表情,十巫们不动声色地统一了意见。
沧流历十年四月,风月先生苏杳以“诲淫流秽,淆乱世风”的罪名,被沧流帝国判处死刑。判决书里没有一个字提到他的真正死因,却拼凑出一个下流卑鄙的春宫图画师如何谋人钱财、淫人妻女的无耻形象。这个罪名在所有见不得光的案件中属于万能的药方,而且配合着苏杳的华发、瘸腿和干瘦的身材,倒出人意料地达到了一种黑暗的喜剧效果。前来观刑的人们汇聚成人山人海,口沫四溅地为苏杳的罪行添油加醋,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哪怕是以前受过他恩惠的冰族人,此刻也只能摇摇头叹口气,把这个好人因为荒淫好色而堕落的故事作为反面教材教导儿孙。
苏杳的头被鬼头刀砍落的一瞬间,他永远被定格在一个春宫图画师的猥琐位置,他一生中于梦华王朝的挣扎、于沧流帝国的苟安都彻底地失败了。他的敌人们战胜了他,从此没有人会记得他绘画上的天才造诣,没有人会记得他那双被创造神青睐的手,没有人会记得他那个幼稚而又纯真的理想——各个种族的人,一起和谐地生活在伽蓝帝都之中,没有人会记得,风月先生的本名叫做苏杳。
很多年后,当人们又开始热衷于搜罗古玩古画,风月先生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人们口中。只是他唯一流传于世的都是他引以为耻的春宫图,他的伟大画作,哪怕是一幅小小的肖像画,都湮没无存。“风月先生”这四个字,逐渐演变成登徒子、采花贼、色狼或者流氓文人的代名词,直到有一天——
我在整理云荒博物馆的仓库时,从一只满是灰尘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长一百二十厘米宽九十厘米的丝帛残片。残片上留着明显的大火焚烧的痕迹,或者说,这本身就是一幅大型丝帛被焚毁后的残骸。令人惊异的是,这幅丝帛上的色彩是用颜料涂抹上去而非纺织形成。于是我把这幅残片拿出了昏暗的仓库,待到光线充足的地方再细细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残缺的画面上,是半张清瘦的男子的脸,一只修长而灵活的手。他就那样躲在黄黑的火燎痕迹后面,用他千年不灭的灵魂凝望着我们的世界。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画家本人的形象,他把自己画在了画卷的最末端,最终被人从火堆的余烬中默默拾起,又默默保存。
为了那残片上千年不灭的灵魂,我为他写了如上的传记。我不奢望这短短的篇幅能够改变世人对风月先生的固有印象,把他从那些登徒子、采花贼、色狼或者流氓文人的同类中解救出来,我只是觉得,对这样一个求爱情而不得,求功名而不得,求忠义而不得,求艺术亦不得的人来说,能记录下他真实的痛苦与挣扎,便也算对他的感怀与尊重。只是我心里也知道,他那样洞彻灵魂的绘画,只能属于天国,人类永远没有资格亲眼目睹。
2007年10月4日
⊙文学短评
《风月先生传》的标题为小说内容做了说明。风月先生苏杳年少时就已经练就一项画人物画的绝技,不仅人物形态栩栩如生,更不可思议的是每个被画者都能从画像中看到自己的灵魂,美与丑,善与恶,都在风月先生的笔下一览无余,惊心动魄。作家用细腻而有节制的语言塑造了一个逼真的小人物,展现了普通人的悲欢离合,可以看出其较深的古典文学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