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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去往银角

林白

林白,广西北流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等,中篇小说集《子弹穿过苹果》等多部,被认为是“个人化写作”和“女性写作”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获首届及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创作奖、第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等奖项,作品多次荣登中国小说排行榜。

上篇

春节过后每天都下雨,树上的叶子旧得发黑,湿淋淋地闪着阴沉的光。它们像石头一样挂在树上,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但从来不掉。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好像不是要顺时进入春天,而是相反。

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时不时的总要冒出去银角做的念头,去银角做,就意味着去卖,这样想着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如果天气晴朗,我大概会乐观一点的吧,即使仍想当小姐,也会坚信自己能卖出好价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边想做,一边又痛感自己太老了。

雨已经下了整整半个月,连日阴冷,我一天比一天切肤地感到自己的衰老。小时候曾听老人说,小孩子身上有一团火,到老这火就没有了,连夏天都会感到身上发冷。我今年不过三十多岁,却已经感到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真是从来没有这么冷过,空气中就像充满了看不见的细细的针,它们又多又密,源源不断地钻进我的骨头里。我抱着暖水袋睡觉,但暖水袋一下就变凉了。我把毛毯、毛巾被、棉被、毛衣统统压在被子上,被窝还是像冰箱那么冷,躺了一夜,早上一摸,连屁股都是冰的,两条腿都冷麻了,双手像在寒风中吹了一夜,又凉又硬,肩膀也好像挑了一夜担,累得发酸,这是因为蜷缩得太久了。全身上下,只有胸口还有一点温热。

这样的夜晚已经很多天了。

刚下岗的时候,听说有的下岗女工去做了小姐(我们这里把小姐叫鸡婆,我不愿这样称呼她们),我想我是不会去做的。后来我看到报上登了消息,说被骗去当小姐的女孩跳楼的事,我忍不住经常想,如果换了我,我会不会跳楼。

假如歌舞厅只在二楼,楼下又正好有一个沙坑,我也许会跳的吧,谁会那么甘心去卖的呢。我会把房门的插销插上,把窗户开到最大,免得窗框划破我的皮。如果情况不是很紧急,我也许会在窗旁站上一会半会的,我是多么想当一个良家女子啊!只要没有人使劲撞门,我会一直站下去的。

我是一个怕死的人,本来我以为,没有孩子就应该不怕死,但我发现,事到临头还是不行。超过三楼我是不会跳的,我不但怕死,我还怕痛,怕断腿断腰破相。我现在住的房子就在三楼,是当年离婚的时候丈夫留给我的,虽然是一居室,又是西晒,当年厂里还是抢得头破血流,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司机,这样的房子是肯定分不到的。我丈夫是个好人,对于他,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窗下是厂里的垃圾池,池子本来只有两个乒乓球台那么大,几年前厂里每次开大会,工会主席都要号召大家,把垃圾倒在垃圾池里,不要再倒在池子的外面。但是没有人听,垃圾总是倒得东一堆西一堆的,弄得想遵守规则的人也走不到垃圾池跟前。结果就是,池子周围堆满了高高的一圈垃圾,池子里却是空的,从窗口看下去,好像还特别干净。

我不知道这好还是不好。若垃圾池里有一满池垃圾,对于一个往下跳的人来说它就是一张又厚又软的垫子,在我们这种濒临破产的厂里,所有硬一点的垃圾都被拣去卖钱了,我跳下去肯定伤不着。但想到自己以一个狗啃屎的姿势扑到垃圾上,额头撞着月经垫,鼻子顶着大肉蛆,身上沾满了发霉的东西,也许还有狗屎,我就觉得池子里不如没有垃圾的好。但摔得头破血流也不是我之所愿。这就是我的两难处境。

如果是在二十层,我就更不敢跳了。

这么高的楼我从来没有上过,只是在电视里看到过,行人只有蚂蚁那么大小,从跳下去到着地得有好一会儿功夫,可以清楚看见头发着了电似的往上扬,衣服里充满空气,人飞起来。

我佩服天津的女歌手谢津,她敢从二十楼跳下去。所有敢从四层以上跳下去的女人我都佩服。

春节我回石镇过,同学聚会的时候见到了杨芬。

杨芬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我完全想不到,她现在在银角的一家歌舞厅当鸡妈。鸡妈这个词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是我们班同学说的,当时我一点都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杨芬开了一个养鸡场。她家本来就是农业人口,是石镇附近生产队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悟出来,“鸡妈”就是“鸡”的妈咪。我们班的一个男生是记者,见多识广,他说鸨母跟妈咪不同,在我国,容留卖淫是死罪,所以才产生了妈咪,妈咪帮小姐介绍客人,并且提供保护。

当时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杨芬了,她留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头发又黄又稀的瘦女孩,胸是平的,屁股是扁的,全身没有一点肉,脸色青白,很像吸毒展览里的那些人。此外我还想起了她有点驼背。总而言之,我左右想不出,这样一个杨芬,怎么能当小姐的妈咪!我在电视里看到的妈咪,一个个的,哪一个不是长袖善舞,三围突出,比小姐还要漂亮,比打手还要英勇,比军师还要老谋深算!在我看来,杨芬与一位妈咪的距离相当于一只蜘蛛和一头大象的距离。

我觉得杨芬干上了这种行当,她一定不好意思来参加同学聚会。但是石镇的同学说,杨芬发了,她怎么会不来,谁发了都会来的。

杨芬果然来了,她的外表变化不大,只是衣着讲究了一点,还用了香水,看上去也没什么刺眼的地方,大家说话,也都觉得自然。这使我感到,她所从事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职业。聚会散的时候,杨芬叫了一辆摩托三轮车,顺便送我回家,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是客气,因为很多年前,她家住在石镇附近的乡下,和我家住的金背街是南辕北辙,其实她早就在金背街盖了一幢四层的楼房,确是顺路送我回去的。

杨芬初四就去了银角,银角离石镇有三十公里,是一个开发区,那里别的没有,全是歌舞厅,一家挨着一家,跟商店一样。

我没有去过银角,这些都是听杨芬说的,她说本该在石镇多呆几天,跟我好好玩玩,她还记得五年级的时候我送过她一块橡皮的事。但她又说无论如何,初四都得回到银角去,因为她让她手下的小姐初五一定得回来,她要比她们先到。杨芬说她手下有两个小姐对她特别好,一个当初因吸毒惹了事,是她出钱把她保出来的。另一个小姐刚来就被一个变态的人打了一顿,她又出钱让小姐去治。她说银角的小姐都知道,她芬姐是最仗义的妈咪。

在冰冷的夜晚,我整夜睡不着觉,这时我就会在黑暗中看见杨芬,她的周围是一圈淡黄的灯光,酒红色的沙发矮而厚,上面横斜坐着黑衣女孩,如果从高处俯视,这几样东西看上去就会像一朵肥厚巨大的罂粟花。厅堂吊灯像一圈刚刚喝空的高脚步酒杯,杯壁上沾着未曾饮尽的葡萄酒汁,墙壁是豆沙红,地面是黑色大理石,柜台上方有一只造型像嘴唇的大钟,在另一面墙上,是一幅巨大的梦露黑白摄影照片,她微仰着头,半裸着上身,肉感和阴影交错。没有客人在走动,灯光笼罩的厅堂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像影子,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衣服,从门外走进来。我想,这个女人会是我吗?

去银角做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我想真的去做了也没什么。或许,应该先取一个艺名?一旦这样想,那些艳丽的名字就在黑夜里浮了出来,粉姬、海伦、红艳什么的,粉姬念起来像粪箕,海伦又太洋气,只有红艳,或者还算合适。

我念叨这个名字,希望它像一层紧身的皮肤贴在我身上,或者像一种有效的咒语,通过意念的力量,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地改变我的皮肤和容貌。

去皱咒、丰胸咒、隆臀咒、细腰咒,这些奇怪的咒语大概正是藏在银角那样的地方的。

我没有听说过这些咒语,但我知道有避火咒和避刀咒。在我整天闻着垃圾气味的狂想时分,我觉得这后两种咒语更加刺激。我念着避火咒,身上就像裹了一层冰,身在熊熊火焰之中,冰与火相撞,发出浓艳的蒸汽和凄厉的兹兹声;或者念着避刀子的咒语,然后光着脚板踩在一排排尖刀上,刀们闪着惨亮的寒光,像一些光身的瘦鬼,但我的脚比它们还轻,是另一些鬼,在刀刃上跳来跳去,我的肚脐眼则闪来闪去,像一只流落人间的天眼。

这些千年才能修成的绝技,够当一名歌舞伎的了。我是一个俗人,当然是不会的。

如果要异想天开,我情愿希望自己变得能生孩子。我希望自己子宫里有一团温暖的小肉人儿,这样我身体里就会有热气了,它是一簇橘黄色的小火焰,紧紧地贴在我的心窝里,我的骨头中。我在子宫里养着它,再冷的天气我都不怕了。我将在另一个冬天里生下它,我将在深夜的时候,偷偷地把它生下来,我要自己给自己接生,学电影里的样子,烧一壶开水,买一瓶酒精,准备一把干净的剪刀,然后,我就把小人儿抱在我的胸口,给它喂奶吃,我的乳房在这个时候就会变得膨胀,又硬又大,结结实实地挤满了乳汁。

这样的梦想在多年前就已经破灭了。结婚第二年,我检查出了不孕症,我的丈夫是三代单传,他当天就提出要离婚,我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后来我一边工作,一边读电视大学,他则到一家公司开出租。算起来,我有近十年没有见过他了。看来,要嫁人过日子已经没有希望,不如去银角试一试。听说做这种事能很快挣到很多钱,这样我可以把钱存在银行里,到福利院领一个健康的女孩回来。领养孩子的事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年陈冲在我们这个城市领养了一对双胞胎孤儿,这事启发了我。我已经老了,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从报摊经过的时候我买了一份报纸,有一篇振聋发聩的文章谈贞操问题。意思大概是这样:用钱换你的贞操你干不干?三百你不干,三千你也不干,三万你还是不干,那么,假设有三十万,三百万!怎么样?好了,现在有三千万,你总可以卖身了吧,如果用一半的钱去拯救非洲难民,有多少儿童可以不死。如此看来,贞操算得了什么呢。报上还说,在北京的本科生里,有百分之十一点几的人想到过卖淫,在全国本科生中,这个比例是百分之十五点几,当然,承认自己真的这样做过的人,就很少很少了。

这文章一定是比我年轻得多的人写的,我佩服他们。

初五我离开石镇回到了N城。在火车上我想,如果父亲得了大病,要三十万才能治好,我就去银角做算了。当然最好有人包我,问题是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好事,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堕落,而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不但不是堕落,反倒是壮举,只不过没有拯救非洲难民那么伟大罢了。

说到非洲我想起了表姑说过的事,她当年在北京读大学,有一个女同学是革命时代的狂热分子,常常扬言要嫁给一个非洲的酋长,以便到非洲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用自己的贞操换来全球一片红。后来她失踪了,不知所终。听说非洲的酋长有一百个老婆,这一百零一个新娘三天就腻了,腻了之后跟奴隶差不多,不驯服的话还要戴上脚镣手铐,吃不饱穿不暖。

如此看来,去非洲还不如去银角。

四月一个潮湿的深夜,家里果然来了长途电话,说父亲病重,让我回家,我急急忙忙坐上火车,从N城赶回石镇。我坐的是夜车,车上人不多,车厢里是少有的安静。有两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坐在我的对面,她们长得很相像,而且穿的是同样的衣服,不同的是她们围在脖子的丝巾,一个是深红,另一个是墨绿。这两人靠在座椅背坐着,既不说话,也不走动,也不喝水吃东西。我很快就发困了,于是伏在茶几上睡了起来。

醒来的时候还是在深夜,列车在呼呼地行驶着,窗外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这使我无法判断到底到了什么地方。我既疑心在我睡着的时候出了问题,火车还滞留在N城,又担心火车驶过了石镇,错过了下车。

我想问问坐在我对面的那两个女人,但她们睡得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连呼吸都看不出来,简直不像是真的人。这么诡异的事情我以前从未遇到过,我有点恍惚,不知如何是好。

我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一个列车员都没看见,所有的旅客都在睡觉,只有我一个人像鬼一样在过道里游荡。

忽然车上的广播响了,一段奇怪的乐曲之后,一个女声说:乘客们请注意,本次列车的终点站银角到了。这也使我感到纳闷,不明白何以在石镇没有停车,而银角在什么时候成了这次列车的终点站。但车厢里顷刻空了,我没有再待下去的道理,便也只好下车。

下篇

银角笼罩在一片稀薄的晨光之中,冷飕飕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门窗紧闭,像一座空城。这里的树都被砍光了,但鸡冠花和剑麻出奇的多,路边、街口、房前、屋后,到处都是,这两种植物比其他地方的要高大粗壮许多,鸡冠花有脸盆那么大,质地肥厚肉感,皱折上的颗粒坚挺清晰,咄咄逼人,在清晨的光线中浮出紫红的颜色;剑麻则有一个人那么高,叶子壮硕,像剑一样坚不可摧。连路边的野草都格外繁茂,一派疯长的态势,似乎被施放了一种特殊的养料。

这时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腥甜的气味,我知道这种气味来自一种白色半透明的黏稠液体,它从每一个人身体的下部喷射出来。橡胶套、柔软的纸,这些暧昧的东西大概塞满了银角的下水道吧。很快,银角上空的两只大气球吸引了我,乳白色的底子,鲜黄色的字,一只气球是斗大的“欢”字,另一只是“迎”,它们像两只怪脸小丑在银角的上空飘来荡去,向新来的人传达出某种友好的气息。

我走进一家简陋的路边店,门厅里一片昏暗,通向客房的过道显得幽深神秘。等了好一会儿,楼上下来一个老女人,看她身板和动作都不算老,但给人感觉已是历尽沧桑,老到骨头里去了。她一边打呵欠一边说:谁会这么早就到银角来啊。

我说我想登记住宿。她朝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把一支圆珠笔扔给我。在名字一栏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写下了红艳两字。老女人问:你的经纪人是谁?我答不上来。她说银角是没有野鸡的,这里管理得很好,不允许在大街上拉人,那是违法的,被抓住了要罚很多钱。

老女人纹了很深的眉,戴着金耳环,不用说,肯定是一个退出江湖的老妓女。由于小时候看过日本电影《望乡》,我对老妓女并无恶感,但我不喜欢她说话的腔调,听上去就像是镇长夫人。她说到这里来的女人,不管年龄大小,长相俊丑,都得有经纪人,不然就会乱了。大多数经纪人收百分之四十费用,她只收百分之三十。

我终于明白,她是想当我的经纪人。我便说了杨芬的名字,我说是芬姐叫我来的。老妓女很不以为然,她一眼皮一耷拉,说,那你就跟她做吧。

我的房间在二楼尽头,靠近厕所,房门一打开,一股隔夜的睡气迎头扑来,床单虽然看不出脏,但总感到不那么清爽。也只能如此了。我困得要命,倒头便睡。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隔壁有奇怪的拍巴掌的声音,整幢房子都很静,虽然是路边店,却没有听到汽车开过,也没有人说话,只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在噼里啪啦地回荡。

我看了一下表,是下午五点,房间里黏稠的气味使我想起这不是在N城,而是在银角,至于怎么就到了银角,到银角想干什么,我一时感到有些糊涂,只觉得头脑发沉,肚子也有点饿。

我到隔壁上厕所,奇怪的巴掌声响了一会儿,然后从楼道一直过来,接着就进了厕所。原来是一个女孩在使劲拍自己的屁股,她很快解完手,站起来又开始拍,一边拍一边回她的房间去。

我去冲凉,冲凉间在楼下的天井,一间有人,另一间门半开着,上面搭着衣服,我疑惑着,不知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看看还没有人来,我便动手把那上面搭的衣物拨到一边,正准备进去,那个拍屁股的女孩就下来了,她说你先洗吧,这边马上就好了。遇到这种友善的女孩,我心情比较好,我说我等这一间吧。她说刚才忘记拿香皂了,又上去一趟。

天井里光线较亮,我看清她剪着碎发,上面是惯常的挑染,她脸大眼小,算不上好看,而且身材也不好,个子较矮,虽不胖,看上去也不够苗条。但她的腰很细,裹在裤子里的屁股突出来,出奇的圆润饱满。很快两人就都洗完澡了,前后脚出来,聚在天井的公用水龙头洗衣服,几乎是头对头的,就聊了起来。

她说她叫细眯,原来在柳州那边的一个镇的一家做卫生纸的厂干,身份证被老板扣掉了,不让走,一天得干十四五个钟头,二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屋子睡觉,天天都是吃包菜,吃得直想吐,到过年还不让回家,也不给钱,老板的人看得很紧,怕她们跑了没人干活,又怕跑了以后投诉,所以每天晚上宿舍都从外面上了锁,她是从二楼跳下来逃跑的,搭上车,就逃到银角来了。

主要是细眯说,我听,细眯看我人老实,就仗义地要帮我,她说没关系,可以当那些表演小姐的保姆,也叫生活助理,跟小姐住在酒店里,帮接电话,洗衣服,干干杂事,不过小姐挑人也挑得很厉害的,如果小姐本身比较矮,就要挑比她更矮的,如果她黑,就要挑比她更黑的,总之,有个跟班的站在身后,表演小姐才显出身份来。当保姆只有一点不好,就是挣得少,别人挣十成,她挣一成。

洗完衣服后,细眯领我到门口一家米粉店,吃桂林米粉,这里的米粉跟N城的一样,也有高汤、脆皮、酸菜、炒黄豆,但N城是两块钱一碗,这里却要八块。

吃过米粉,觉得舒服多了,银角的街道看上去也不那么陌生古怪了,我想起了杨芬,她是我在银角唯一认识的人,但我并不太情愿找她,也不愿意让她知道我到这里来了。来银角,做还是不做,永远都不会是一件光彩的事。最好谁都不知道我是谁,我只是一个叫做红艳的女人,没有父母,也没有过去。

我决定先跟着细眯。

细眯从卫生巾厂逃出来,觉得银角很不错,似乎还有一点兴冲冲的。她让我到她房间去,看她化妆,同时也帮我化妆。她说在银角,任何女人,不管是干什么的,统统都化妆,谁不化就会很奇怪,什么地方人家都不让你进。她往脸上涂抹的时候身上只穿着内衣,我注意到她浑圆的臀部,她得意地一笑,顺势扭了几下,她的腰很细,扭起来颇流畅,竟有几分好看。细眯显了她的能耐,便兴奋起来,告诉我,她来银角来了一年多,上个月才在海风歌舞厅找到一份跳下摆舞的位置,等她以后跳红了,就能搬到大酒店,也有钱带保姆了。

我估摸所谓下摆舞大概就是屁股舞,跟肚皮舞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她不停拍打屁股,当是跟按摩刺激脸部一样,以保持肌肉的紧密弹性。

再看她的脸时,我几乎吓了一跳,化妆夸张得简直就像戴了面具,眼角画得都连到头发根了,梢头尖尖长长的,还涂上了一层金粉,猛一看,就跟火狐的眼睛似的。她又在两眉间画了一枚小小的菱形色块,也是金色的,像一种暗器放在了明面上。之后她开始戴首饰,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她从里面东挑一样,西挑一样,头饰、耳饰、臂饰、指饰、臀饰,顷刻全都披挂上了。屁股上围的是一圈金属流苏,人一动,就跟着乱晃摇摆,脚脖子上也弄上了细链子,整个人已经不像人了,更不像洗衣服时的细眯,十足一个妖精,说她是蜘蛛精只欠缺一点爪子,说是狐狸精又太过光秃。接着她开始换衣服,穿上了一条奇怪的短裙,短是应该的,只是前面还开了口子,着意要露出大腿间的三角内裤,那上面的花纹却用了孔雀身上的椭圆点纹样,看上去就像一个好端端的孔雀被人剪掉了半截尾巴,似乎是功力不够,想变成孔雀精没变成功,只落了一个中间状态。

细眯让我也照她的样子往脸上画,我实在下不了手。细眯说,不化妆根本进不了任何歌舞厅,妈咪也化,保安也化,外面来的客人统统都化,人人都变了样,谁都认不出谁,就跟电视上那些化装舞会似的。

我便照着印象中的京剧脸谱往自己眼眶来了几道,又多少扫了点腮红。细眯看看,拿她的笔在我眉心画了一枚跟她一模一样的金色菱形,她边划边说,到时我就凭这个认你吧。她让我在她的衣服里挑一件换上,我拣了一条最长的绿裙子,穿上去仅盖住了大腿。

我们就这样出门。虽然是四月,但此地潮湿闷热,没有一丝风,这些仅能遮体的衣服倒也恰到好处。据细眯说,即便在冬天,银角的小姐晚上出门也是这样打扮,最多在外面穿上一件大衣,都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短裙。这是银角的规矩。

街上果然是一家歌舞厅接着一家,中间隔着些洗浴中心,有一家叫“瀑布”的洗浴中心,门口有一个很大的橱窗,里面有一个女郎在表演洗澡,放着一种极其缓慢的音乐,她随着音乐缓慢地脱衣服,我们路过的时候她的全身都已脱光,但底下喷出来的蒸汽使她看上去不甚清楚,再加上她从旁边木桶撩出的花瓣和叶子,眼急的男人们大概会感到不够过瘾。但据细眯说,这只算是广告,里面有过瘾的。

又看到一个奇怪的地方,上有灰暗的光线打着“灰尘”二字,整幢建筑只有一层,涂的也是灰色,我觉得这似乎是垃圾站,却又感到它比垃圾站神秘。想要问细眯,她正和一个头上戴着弯曲的闪电头饰的小姐打招呼,再过去,她跳下摆舞的“海风”歌舞厅就到了。

细眯让我在底下观众席呆着,说这里女的都是小姐,男的都是客人,只要不把客人惹恼就行了,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细眯带来的。

客人已经来了不少,果然如细眯所说,脸上全都化着妆,或者,并不是像我们这样化上去的妆,而是用一种特殊的薄膜做的面具,只需贴上去,到家再揭掉。每个人,只能看出来高矮肥瘦,年龄和面容一点都看不出来,这里面,大概什么身份的人都有吧。

正式的表演还没有开始,幕布是一块半透明的薄纱,里面打着半明不暗的光线,能隐约看到半裸的女郎在里面走动,又像是练功,又像是走台。音乐渐渐响起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蛇一样混杂其中,我听了一会儿,辨认出是一个女声,她在断断续续地喘息、呻吟。

有一股香烟的气味凑到我的脸旁,正要抬头,却有一只手碰到了我的腿,我不敢动,既然我到了银角,这种事我就得忍着。这手很老练,它马上就探到了我的裾子里面,在我大腿的内侧缓慢地摸过来,摸过去。我全身的肌肉紧崩着,像铁一样硬,但过了没多大一会儿,身上就瘫软了。全身的细胞都在松动,它们软软地挪动着位置,微微地喘息,身体深处的水分也开始流动,干燥的肉体变得潮湿起来。香烟的气味从身后拢住了我,它的另一只手摸到了我的背后,胸罩的拌扣一下松开了,我的上身顷刻被这只手抓住,如同被雷电击中,我禁不住呻吟起来,同时感到身体变得轻盈酥软。

我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感到全身在飘浮,头部、手、脚都好像不存在,只剩下器官独自在黑暗中。突然什么东西刮着了我,我睁开眼睛,看到那只手,在半明的光线中,我看到那上面的第六根指头,丑陋、异样,全然不像人的手,而像什么动物的爪子。我一惊,随即把它推开了。这时台上的薄纱正好拉开,台上出现了半裸的女郎。我挣扎着站起来,走到了外面。

不过才晚上八九点,但街上行人很少,车也不多,完全不像银角这种热闹的地方,奇怪的是,所有歌舞厅的音乐似乎被什么消音器消掉了,街上一片死寂,我疑心已经到了深夜,是自己的表坏了。总而言之,我感到此地气氛诡异,缺乏真实感。

写着“灰尘”的房子出现在眼前,我走进去,门口没有门卫,也没有人出来招呼,我想大概不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是真的垃圾站也未可知。

所有的房间都没有人,静悄悄的,走廊有灯,但很暗。我走到尽头,发现那里有通向地下的阶梯,那里的路灯要明显亮于走廊。我顺着台阶往下走,走了有好几层,终于从下面传来了音乐声,这曲子深远、飘渺,像从地心深处传来,又像从天外落下,圣歌是不是这样的呢?音乐吸引着我往前走,于是我看到面前出现了一条宽敞的通道,零零星星的中学生乘着滑板和旱冰鞋从远处滑来,然后在我不远的一个拐弯处消失了。我猜他们是从外镇的某个网吧来的,彻夜不归,有人失踪,等等,这些秘密就在这里。

我跟着拐弯,来到一个很大的大厅门口,有人拦住了我,递给我一个灰色的头套,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每次消费三百元。我身上没带钱,迟疑间,有人推了一下我的后背,等我站稳,我发现自己已经在一群头戴灰色头套的人中间了。一个身穿灰衣的人盘腿坐在中央,像是一个仪式的教主,新来的人鱼贯到他面前领取一粒蓝色的药片。然后在教主周围坐成几个同心圆。这种形式和气氛使我感到这跟邪教什么的有关系,也许是要集体自杀!这个意识使我身上骤然一冷。他们传递一个蓝花瓷水壶,每人从壶嘴吮一口水,把手心的药片吞下。轮到我的时候我也照样做了,但我没有咽药片,只喝了一大口水,味道跟自来水差不多。

大家开始像草一样摇摆,就像有风吹过一片麦地,每个人身上的骨头都似乎被药片抽走了,身体变得柔软,集体摆动的方向整齐划一,像大海的波浪一样起伏,我置身其中,也不禁跟着摆动起来。我一时觉得真的有风,一时又发现其实没有风,但摇摆使我全身舒服轻盈,我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种灰色的草。

但是有的草站起来了,戴着灰色头套的草,脱了自己的衣服,头部以下一丝不挂。脱衣服的人越来越多,光溜溜白瓷瓷的,脱光之后他们就互相缠绕起来,有两个两个缠在一起的,也有三四个缠在一起的,看上去跟蛇一样。吃药原来就是把自己变成蛇啊,我有点怕,庆幸自己没有吞下那药片。他们非常沉醉,谁都顾不上我。

我在地下通道里走,但怎么都找不着通向地面的路,地下像迷宫一样,有各种岔路,还有再往下去的阶梯口,我等了一会儿,过来几个人,也都戴着头套,看上去是一个有身份的人物,旁边是几个为他服务的小姐。我上去问,小姐冲我摆摆手,然后指指地道的顶上,一眨眼,他们就拐弯不见了。我这才发现,地道顶上有红蓝黄绿几种线条,但不知那种颜色代表通往地面。我沿着红色的线条走,结果到了一个叫“榴莲”的大厅。

本以为这个大厅跟水果什么的有关,结果却闻到一股动物园的味道。里面有人,也有几只又像猿猴又像狗的动物,身上长着毛,棕色,四肢着地的时候像狗,但后腿直立的时候又像某种猿。这种狗猿使我十分意外,不明白银角这种地方何以会有这种前所未见的动物。

我对动物没有好奇心,只想着离开。但两个盛装的小姐笑吟吟地迎过来,她们脸上的妆跟细眯的很相像,只是眉间的菱形色块不是金色,而是红色的,下面没有穿裙子,只挡了一小块布,臀饰也是一种细细的金属流苏,摆动起来悉悉作响。她们把我领到一块暗绿色橡胶垫子跟前,示意我躺下去,然后两人一前一后跪着趴在我身上,我想挣扎着爬起来,但她们把我按住了。一块纱巾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感到两腿被分开了,一种灼热柔软的东西在我身上来回往返,我崩紧的肌肉再次放松了,一阵又一阵的酥麻从身体深处涌上来。

身上越来越热,我用手抹了一把,却发现身上长出了毛发,我猛地扯掉了盖在脸上的纱巾,用力地抬起身子,身体特别重,好像不是自己的,我费了很大劲才把头抬起来一点,我发现自己的脚趾已经变成了狗猿的蹄子,沿着小腿正在长出那种棕色的毛发,两个女郎还伏在我身上,一个舔我的下身,一个舔我的胸部,一阵又一阵热气从身内升起,我的喘息声就像奔跑后的母狗,长了毛发的地方也开始发痒。我心烦意乱,我才不愿意变成什么狗猿呢!

这么一想,身上一时觉得凉爽了一点,刚刚长出来的毛发也消退了一些。

类似的情况反复了几次,当我强烈意识到自己坚决不要变成狗猿时,身体就还原回我自己,稍一放松,棕色的毛发就会迅速长出来。

我像一个沉没在深水里的人一样,憋足了最后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我跌跌撞撞走到门口,人都快虚脱了。我靠在过道直喘气,忽然身旁的霓虹灯亮了起来,在榴莲两字的下面,“人兽表演”几个字闪着红黄两色的光,我突然明白过来,如果我不挣扎着跑掉,就会成为这种人兽性交的表演者了。

回到地面的时候仍像是在深夜,街上比来时更加寂静少人,在大半个月亮的照耀下,银角的房屋树木散发出一种灰白色的清光,看上去不像是在真实的人间。我在银角的街巷里转来转去,回到我落脚的路边店时天刚刚开始有点发亮,厅堂里仍是昏暗的灯光,没有人走动,也不知细眯回来没有。

我决定马上就走,这个地方我再也不要来了。我匆匆忙忙到天井冲了一个澡,然后把细眯的衣服包好放进一个塑料袋,准备让老板娘交给她。临出门时我才想起来没有梳头,我边在自己的包里掏梳子边冲房里的镜子看,不料却看到了一个奇老的女人!她比我大了二十岁不止。我惊颤着往四周看,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我小心地靠近镜子,用手轻轻地拉了拉脸上的皮肤,皮肤稀松干涩,眼皮也搭拉下来了,但这的确就是我。我又看自己的手,那里的衰老更明显,手背上甚至长出了一小块黑斑。在银角仅仅过了一夜就变成这样,不知细眯她们是怎样呆下来的。或者银角就是这样一个莫明其妙的地方,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呆下来会迅速变老死去。

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中我走在了路上,路是直的,像小丑脸的两个大气球仍在空中悬浮着,硕大的鸡冠花在晨雾中挺立,我不要再看见它们了。我一直往前走,但那股腥甜的气味却始终不散,令人头晕。我加快脚步,想尽快逃离这股气味,奇怪的是,越往前走,这股腥甜味却越浓重,就像我刚到达银角的时候闻到的那样。

我停下来看四周,发现这个路口就跟刚才我离开的路口一模一样,而且,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上方悬挂的那两个大气球,像热气球那么大,乳白色的底,鲜黄色的字,一个写着“欢”,一个写着“迎”,像两个小鬼踩着薄雾停在空中。

我沮丧地发现,我没有离开银角半步,走了一大圈,又回来了。路口的路看起来是直的,实际上是弯的。我坐在路边哭了起来,肥厚的鸡冠花在我身边不停地生长,拔节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人的喘息和叫喊,腥甜的气味从花叶根茎纷纷散发出来,我的身上一阵寒冷又一阵灼热,与此同时,我闻到自己身上也发出了同样腥甜的气味,而我的手,正在变成鸡冠花的叶子。

⊙文学短评

《去往银角》写的是“我”去银角的所见所闻。“我”在阿味的带领下进入一个混沌的场所,意外发现自己进入人兽区,变得时人时兽。是人是兽取决于人的意志力。小说展现了作者异常的想象力,“银角”作为地名也是小说的重要意象。各种荒诞不经的人和物都折射出“小姐”的“非常”生活,这为我们观照社会现实提供了一种别样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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