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天空飘着毛毛雨,他拐了两个弯经过第三个刷着黄油漆的垃圾桶时,看到一个女生正在气势汹汹地教训几个小毛孩。而那个女生,就是戴惜娜。
她横眉竖眼地说,你们不可以欺负这只流浪猫!那几个小孩似乎是被她刘胡兰英勇就义一样的慨然表情镇住了,下一秒纷纷夺路而逃。
许凉今发誓,那是他见过的最混搭的穿着。她戴着一顶贝雷帽,穿着很英伦的夹克和仔裤,白色皮革凉鞋,抱着那只被雨水和灰尘沾染得分不清原本毛色的小猫,在距离他两米左右的位置,似乎有意无意对他友善地微笑了一下。
但她的眼神依旧像公园里晨练的老人手里舞的剑般泛出森冷的光:“你也是来欺负它的么?”
“我干吗欺负它呀,它长得这么可爱。”
“这样啊……”她的表情柔和了许多,“我叫戴惜娜,你可以叫我娜娜。以后它就由我们共同来抚养了好吗?你说我们给它起什么名字好呢?”
“叫……小瓶盖吧。你瞧瞧它身体圆圆扁扁的多像一个瓶盖子。”
她欣喜地答应了,并且开始不厌其烦地呼唤它的名字,方才身上那股戾气全然退散,像一个和蔼的幼儿园老师在接待新入学的孩子。
许凉今没有告诉她,其实遗弃这只猫的罪魁祸首,就是他。那时候母亲还没有改嫁,她似乎对猫毛过敏,所以在许凉今从表哥顾明亮那里把它接到家里住之后,她便像见到毒蛇猛兽一样跳得老高,拔高了声调让他第一时间将它丢了。
在此之前,他那个神奇的表哥养过金鱼、仓鼠、兔子,最后都莫名其妙地不是冻死就是撑死。后来他养九条命的猫,扬言“不成功便成仁”,最后不仅母猫无比肥硕地活了下来,让他半年换了三个窝,还淡定地产下一对爱的结晶。
世事原本就是这样,总爱事与愿违。谁又会想到眼前的宠物杀手就是豆瓣小组里[收养爱好小分队]的创建者呢?从前凉今一直误解表哥是无可救药的面瘫扑克脸,谁知道他笑出来的样子竟然那么可爱。
后来,他把其中一只毛茸茸的满月小猫郑重其事地送给了凉今,那表情就好像在跟他媳妇交换定情信物的仪式似的。凉今再三推辞,他便说:“礼轻情意重,你是不是嫌她太轻薄了,要不我忍痛割爱把老猫送给你算了?呜呜呜……”。
许凉今急忙摆手,别别别,你养了它那么久肯定是有感情的,我怎么能做这狠心刽子手!
其实后来凉今有一次小心翼翼假装无意地问过他“你小子最近看起来气色不错啊,莫非是恋爱了?”
天知道,那只肥猫可是出了名的大胃王,他又不是顾明亮那样衣食无忧的富二代,连零花钱都要向家里拿,拖家带口的这让他情何以堪?
这一次是他离开小瓶盖的第二天,担心它会饿死,于是过来送猫粮,谁知道撞见了这一幕。
就这样,鬼使神差地,虎纹猫小瓶盖又回到了许凉今的身边。不过他还是想了一个办法让它不出现在老妈的视野里——他三言两语就说服了菩萨心肠的戴惜娜,让她最终答应让小瓶盖寄养在她的秘密基地,也就是家附近那个树洞里。百年老梧桐的树洞,铺一层树叶,温暖结实,冬暖夏凉,堪比空调床。于是他心底的石头也终于落下了。
其实他从外婆那里得知,母亲从小在乡下长大,跟猫啊、狗啊同床共枕那也是不见怪的事情,怎么长大之后反而就免疫力降低对动物的毛发过敏了呢?或许因为是大人了,所以要开始考虑柴米油盐酱醋茶,衡量得失。当一只猫在城市家庭里失去捉老鼠的本行职业时,它的价值会被瞬间贬得一文不值。母亲考虑的,或许仅仅是以后家里又多了一个饭来张口的家伙。所以,连人情都有冷暖的现实生活不允许一个人和一只猫长相厮守。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喜欢上那个表面凶悍,骨子里却很善良的女生。
而今,她是不是永远只能在记忆里,随着际遇一点点应景地鲜活和复苏?虽然她好像并不喜欢自己,但,难道以后就真的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了吗?还有那个平时似乎没有多么在乎的父亲,他此时此刻又在做什么呢?过得还好吗?有没有去同学堆里一次次寻找着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力量,牵引着他游走在留下和归返的边缘,不愿离去?
……一个个的疑问,像发酵后浮现之泡沫,汹涌着从胸腔里鱼贯腾出,又破灭掉。因为,或许,连他自己都给不出合适的答案。
自己是真的有想像中那么喜欢她吗?爱不是应该奋不顾身、一往无前的吗?那么为什么,现在又眷恋这个陌生的国度,从来就没有产生过强烈的类似“绝不能忘记最开始的地方啊”的想法……
突如其来的一声怪响,将少年从低气压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像一台运行过于缓慢的电脑,明明已经动手关掉了视频框,影片里的声音依然要持续上好几秒的滞顿。
“不好啦,浴室起火了!”
什么?没听错吧?居然是浴室!那不应该是水源最多的场所么?至于起火嘛!
带着盛大的好奇,凉今迅速融入大队伍跑了过去,才发现,是真的。熊熊大火如一头野心勃勃迅速奔驰的猎豹,已经将整个浴场包围。
这时候,凉今从众多的扑火者中一眼看到了连翘。
“公共浴场一般都有集中供暖设施。从火房出来的热烟和热气流经各个大厅地板下、墙皮内和拱顶里的陶管,散发热量。而纵火者便是非常了解我们环境和状况的,抓住了停水的空当,把汽油灌输进来,然后从天花板的窗缝丢进火种!”她喊道。
这时候,一道黑影如同鬼魅,倏地从高处飞过。
竟然是一只人头蝙蝠身的怪物!栗色长发无风自扬,线条尖锐的下巴,荧绿的唇角扬起诡异的弧度。
“背离组织的叛徒们,乖乖受罚不就好了,垂死挣扎什么的,全都是徒劳。”他用阴阳怪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音色喊出这句话。很明显,来者就是归顺于凯蔚殿下的手下,凉今从乾罗的闲扯中听闻这家伙最近都在招兵买马。
“区区一招‘制裁之炎’,竟然敢在这里显摆。因为对高温而妄生出的虚无之火,只要克服了恐惧就可以用银河之水浇熄它嘛!”凉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包括连翘在内的所有人都用一种快要把眼球瞪出来的状态看向他。
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底,不过从这些日子的学艺里,得知兴许是这个招数的名字。不过接下来,蝙蝠的反应明显验证了他的说法。
“你这小子,以前好像没见过啊,是我青蝙记忆力减退了么?不过很厉害嘛,竟然被你看穿了!”
他在说话的瞬时,身下的火势已经明显减弱了一半。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扑火啊。”向来脾气好得人神共愤的橙昇大叫起来,大家赶紧利索地提桶救火。
“呀呀呀呀呀!你这来历不明的野小子,竟敢坏我好事,不过我才不会重复性地做无用功!”
语毕,血刃的飞镖从他急剧扇动的巨大翅膀里喷薄而出,遮天蔽日地飞了下来,连翘、橙昇与萧宝她们眼疾手快,弹簧一样跳到凉今面前挥舞着剑器抵挡攻击。瞬间,她们手中变成了三个银白色的圆。人已经看不见,只有那光,车轮般迅速旋转着。
那些飞镖不仅薄如冰片,带着快准狠的目标性攻击,而且方向竟然变幻自如。凉今情急之下胡乱挥舞着手中剑去挡。而那些冰片一近身,却纷纷打落到地上竟然变化成了一滩冰水。
是谁救了我?还是我自己……凉今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握得骨节青白的手。
“你那把剑是火属性的,笨蛋。”乾罗却忽然出现,长发泛着幽蓝的光。
凉今突然想起,以前与同学去吃火锅的时候,天花板上的空调遇热便不断往下滴水的场景。大概是蝙蝠自己的制裁之炎,反而与他所使的冰系飞镖相生相克。
当大家还被刀光晃得眼花的霎时,蝙蝠的尸体已经重重从半空跌落,刚好十分讽刺地落在之前火燎的位置上。
很快,蝙蝠见势不妙,收敛起锯齿形状的翅膀如同一只细长的箭,仓皇而逃。
“拔刀的速度快到无法用肉眼捕捉。”
“而且身上竟然也没溅到一滴血!”
“传闻中殿下用的明明是双短刀,可是至今谁都没有眼福见过他用第二把!”所有部下都在交头接耳纷纷议论着这场神速的战斗。
那是凉今第一次眼巴巴看见乾罗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掉了一个外强中干的家伙。
“从你们刚才的对话里不难看出,他一直在我们附近打探军情,百里看来真的很失职啊……是不是最近酗酒的老毛病又犯了?”乾罗换回冷冰冰的面孔,厉色质问道。目光所扫之处,部下都像被打了霜的幼苗,神态恹恹的,不敢正面与他对视。
人群散去后,凉今一回头便看到了站在原地的连翘。
那种无需多一个眼色、对视的表情和累赘的肢体动作就能达到默契的感觉,真好啊。
“为什么留下来?不会光是想着处理尸体这么简单吧?”连翘浅笑着说。相信他也同样注意到了,这个不寻常的蝙蝠怪假小子。
短发,男性化的衣着方式,四肢上明显的肌肉线条,还故意让自己的嗓音听上去足够粗糙。
“呀,她会动的!还有一丝气息呢!你小心!”凉今喊道。
“大惊小怪。谁都看得出乾罗是手下留情的,但是没办法,刀锋还是刺透了胸膛——”
“你们留下来,是来取笑我的吗……”蝙蝠怪倔强地别过青紫色的脸去,嘴角蔓延过一丝清高的笑纹。
凉今发现气场不对,赶紧扮演化解和疏通恶意的角色,“嗯?可能潜意识里是在男权主义的家庭长大,所以……觉得男强女弱?像我倒是觉得当男生也没什么好的,哈哈哈……”
边说边抓着凌乱的头发傻笑。
“那么,你能不能,亲我一口?就一口。”
凉今以为蝙蝠怪这句话是对自己说,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因讶异而张大的嘴巴,然而下一秒,她却将脸朝向了站在一旁一脸冷峻的连翘!
当凉今对眉头皱成了川字的连翘投去恳求的眼光时,她却甩手走掉了。
一步,两步,三步,离自己越来越远。
蝙蝠怪突然蹭地站了起来,以光影般的速度握住凉今的脖子,凌厉地质问道:“你就真的打算这样走,完全不在乎这个小毛孩的生死吗?”
那才是她不被压抑的音色,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十三四岁的尖嗓子少女。
时间仿佛被定格,毫无防备的凉今额头渗出汗液,看到连翘停下脚步,又继续前行。那些刺眼而黏稠的,如同蜂蜜的光团仿佛随时都能将她修长的身体吞噬干净。接下来,凉今听到连翘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走下去的,所以,他必须承受一切代价。包括,死。”
凉今在那一刻仿佛被神明点化,嘴角竟然掀起了笑意。下一刻,蝙蝠怪忽然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小子,别被她蒙骗了,同样作为女性的我绝对要告诉你一个无论如何掩饰都抹不掉的事实:她,很,在,意,你。”
凉今不明所以,蝙蝠怪是捕捉到连翘微微战栗的肩膀和变得急促钝重的呼吸频率后,得出的结论。
“有时候我也会抱怨老天到底为什么要给我开这样一个玩笑,为何给了我一个男生的内心,却偏偏是女生的躯壳……”
她像是挤尽身体罅隙里的最后一丝力气说完这句话后,轰然倒地。
连翘说,那是第一个让她在最后化敌为友的对手,虽然对方已经牺牲了。
“严格意义上不算吧,在她的生命尽头你们还在争吵。”
“这你就不懂了,我失算地忽略了她还有使用阴火的能力,这种能力可以让三米距离内的一切存在与自己同归于尽。可是她终究还是放过了你。”
连翘顶着蝙蝠怪半摊开的掌心匍匐着的那三簇红色的火焰状胎记,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放过了你——也就相当于,已经站在了‘我的朋友’的立场上。”
“连翘……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