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基重新焕发了青春与活力。他走出了家门，回到了兵工厂，虽说仍然把大部分时间扔在实验室里，坐在那儿冥思苦想，但是，他能经常挤出时间到各制造车间去看一看，对工人们实施技术指导，问一问工人们在制造武器装备过程中，想到了什么更方便更灵巧的办法。
“总工程师，你又要研制新式武器，还是准备改进正在制造的枪炮呀？”
自从裴元基那天晚上走向街头，跟工人们一道罢工，一道游行，无形中重新改变了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人们对他的责骂和猜疑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现在，人们一见他的行动，莫不十分欢喜，纷纷扬扬地问道。
“我们总不能躺在已经制造的枪炮弹药上蒙头睡觉吧？人家都在进步，我们也得做一点努力才行。”裴元基笑道。
“总工程师看问题一定错不了。”人们也笑了。
“我可不敢把一切功劳都往自己身上拉，其实，无论是改进武器，还是研制新式武器，要是没有你们，就只能是空口说白话。你们才是制造武器的主力。”裴元基心情一好，不仅说话的口吻更加和蔼了，而且还很会笼络人心。
“只要总工程师有所差遣，我们一定全心全意替你把事情做好。”工人们差一点感激涕零，一个个热烈地说道。
父亲在国家局势仍然十分混乱的时候，再一次重出江湖，要亲自研制和改进武器，使得裴俊超感到很意外。他不由问父亲道：“父亲，你是不是觉得天下快要太平了，就出来制造武器呀？”
“天下混乱，我们才更应该制造出更好的武器，送给能够廓清天下的人，让天下早一点太平。”
裴俊超的心里本来充满了痛苦和烦恼，经过跟父亲简单地谈了这么一两句话，无疑让他看到了希望，使得他硬是忘掉了痛苦和烦恼，对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奉若神明，竭尽全力地想帮助父亲造出更好的武器。
的确，这几年，裴俊超的心里充满了痛苦和烦恼，只不过，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就把痛苦和烦恼强烈地压在心间，任何时候也没有流露出来。
自从祖父带他去亲眼看到了叔叔用父亲制造出来的枪支打出一阵接一阵雷暴，他就树立了像父亲一样搞出先进武器装备的理想，因而，从小就跟随父亲学习枪械制造，进了两湖师范总学堂，也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想考洋举人，而是学习军事和技术。书一读完，他就去了兵工厂，正式跟随父亲和姑父制造枪炮火药了。他原以为研究并制造出更多更好的武器装备，他的生活就会丰富多彩，他就会很有成就感。事实远不是那么回事。不管他多么希望自己像父亲一样造出新的兵器，可是，环境总是不能让他如愿。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不仅打乱了整个裴家人的生活，而且还让自己单独造出新式武器的愿望无法实现。
“我什么时候才能研制出属于自己的武器呢？”他总是不停地问自己。结果，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在研制武器方面，他几乎没有获得过任何成功的快感。想依靠父亲，尔后站在父亲的肩膀上，搞出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在兵工厂打上自己的烙印，却父亲一次又一次地离开兵工厂，让他的愿望落了空；在家庭生活方面，他一样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
他不仅没有美好的家庭生活，甚至连一份安定的生活也得不到。他的确跟欧阳宁儿成了亲，夫妇二人非常恩爱。那又怎么样？他享受不了甜蜜的夫妻生活。在一次接一次的打击面前，夫人欧阳宁儿变得不正常了，有些疯癫了。他心里那个痛，没人理解得了，也没有语言可以言表。他还得压制着这份痛，没事人一样一天天去兵工厂上班。
制造武器没有成就感，家庭生活又让他痛苦，使得他的心里时时会跳出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思想。有的时候，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怨恨父亲，觉得要不是父亲从小到大就向自己灌输了一套国家利益至上的理论，他就会觉得姑父的思想才是最好的思想；有的时候，他却又觉得姑父太狭隘了，姑父只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和思想的僵尸。就在这两种相互矛盾的心态之中，他时而同情父亲，时而又同情姑父，不知不觉就会做出一些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要那么做的选择。
他看得出来，父亲和姑父因为想法不同，已经变得很隔膜了。他不能在两个老人心上撒一把盐。他要默守着一个儿子一个晚辈的本分。
夫人和儿子在母亲和岳母的陪同下，飘洋过海，去了英国。他十分惦记她们。他真希望那一切都不要发生啊。那样，他的家就是完整的，他就可以和亲人们常常待在一起。他爱她们每一个人，惦念她们每一个人。
有时候，看到父亲铁石心肠地坐在那儿，对任何东西都不屑一顾，他真的很想问一问父亲是不是在思念母亲。但是，他不能问，也不能跟父亲谈论这个话题。很多时候，他都会一个人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泪，并翻来覆去地折腾自己，一夜一夜地睡不觉。他甚至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算熬到了头，也不知道前面等候着他的还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现在，父亲抛开乱世的纷扰，一心要研制或者是改进武器，他从父亲身上看出了希望，就可以丢开一切的痛苦，丢开一切的烦恼，自然而然地为了隐藏在心中的理想去打拼。
其实，裴元基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的心里也有泪，他也为自己的执着给全家人带来灾难而心生遗憾。在欧阳宁儿第一次表现出神经有些不正常的时候，他就曾偷偷摸摸地躲在汉江的江堤下流过泪。他也为夫人为儿子为孙子，甚至为了死去的弟弟和弟媳妇流过泪。但是，他不能放弃自己的思想。他决不会因为自己的家庭，就听凭大小军阀拿着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武器装备相互屠杀，以至生灵涂炭。他已经从五月四日的学生运动和随之爆发的工人大罢工当中看出了民族振兴的希望，他就要以万倍的努力，搞出更好的武器，去武装觉醒的人们，去扫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对儿子的心态，他其实有所察觉。他曾经多次下定过决心，要跟儿子好好谈一谈，让儿子完全理解自己，但是，临了，却又踌躇不定。现在，他要为扫出一个新世界而打造更好的武器，就不能不需要儿子全力支持自己，再也不要飘摇，这就需要跟儿子好好谈一谈了。
“俊超，你是不是觉得父亲很残忍很冷血？”裴元基问道。
裴俊超望着父亲，嘴唇翕动，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其实，父亲也很关心家里的每一个人，也不愿意让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国家一片混乱，总得有人牺牲自己。让你们跟着受苦，父亲心里一样不好受。”
“父亲，你不要说了，儿子理解。”裴俊超话还没说，眼泪就哗啦啦地流淌而出。
“你让父亲把话说完。父亲不是为了寻求呢的原谅，也不是为了向你忏悔。父亲对你说这些，是希望你再也不要在父亲和你姑父之间左右摇摆了。父亲希望你能永远站在父亲这一边。”
“父亲！”裴俊超泪水滂沱。
“父亲并不觉得你姑父是坏人，也不觉得你听你姑父的话就错了，更不觉得自己伟大。父亲只是希望你在这个乱世里，不要迷失了自己，男子汉大丈夫，要有担当，要有所为有所不为，要有勇气承担一切。”
“父亲！”
“当然，父亲也不是要你完全不顾亲人的感受，完全不理会家庭。老实说，父亲也做不到。父亲要告诉你的是，有时候，哪怕因为自己的缘故，亲人们都陷入了苦难，只要你认为是对的，就要把眼泪压在心头，哪怕是死，也不要后悔。你跟着父亲，经受了许多磨难，本来父亲不需要提醒这些。可是，父亲又能跟你说什么呢？”
“父亲！”原来父亲也有眼泪，父亲也有悲伤，父亲只不过是强烈地抑制着自己，没有把这些感情表露出来。父亲心里该积压了多少痛苦啊！裴俊超深感震颤，说道：“父亲，请你不要再说了，儿子一定听你的话。”
这一天，像往常一样，裴元基一进入实验室，就吩咐儿子和徒弟们分头去枪炮制造车间，按照图纸要求，做一些零部件来。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既有兵士们杂沓的脚步声，又有长官威严的叫骂声，战马的踏踢声，间或还有一些枪跟枪的撞击声和一声声惊讶而又胆怯的哭泣声。
裴元基心里一沉，从脑海深处嗖地闪出一个念头：“灾难又一次降临了。”
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神色严峻，走出了实验室，想要亲自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刚一出门，他就看见一个青年军官，腰间别了一把盒子枪，手里挥动着一根马鞭，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在众多兵士的簇拥下，耀武扬威地奔了过来。
一看到裴元基，那家伙翻身下马，朝着裴元基就先嚷开了：“哈哈哈，裴大总工程师就在这儿，吴某带了一个营的兵力前来拜见，够给你面子的了吧？瞧一瞧，我的兵马还像那么一回事吧？”
裴元基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裴某没那么大的面子。请吴师长把兵马带出去，这里是兵工厂，不是操练场。”
吴师长仰天大笑一阵，说道：“吴某就喜欢像裴工程师这样的爽快人。痛快，真他妈的对了吴某的脾气。不过，吴某手下一向不择地方，哪里都可以当操练场。吴某既然来了，当然要亲眼看一看，大名鼎鼎的汉阳兵工厂制造出来的家伙，是不是真的威力无边。”
裴元基一窒，态度更加冷漠了：“看起来吴师长对兵工厂是有所图的了。”
“一语中的。裴大工程师真是爽快人。”吴师长笑道：“这儿也不是游乐场，吴某犯不上没事到这里闲逛。”
欧阳锦华得知消息，巴巴地赶了过来，一看这种阵势，吃惊不小。好在兵士们只是把整个兵工厂都封锁起来了，并没有采取进一步行动。他满脸含笑地来到吴师长的面前，先拍上一通马屁，然后毕恭毕敬地请吴师长去了他的办公室。
吴师长对欧阳锦华合作的态度大加赞赏，一把将裴元基也拉了进去。
欧阳锦华心知吴师长来者不善，生怕裴元基把他惹火了，兵工厂就会遭殃，一个劲地为吴师长歌功颂德，怎么也不朝正题上绕。
裴元基恼了，连忙打断欧阳锦华的话，说道：“吴师长究竟想干什么，还是尽管直说吧。”
吴师长笑道：“裴大工程师爽快，吴某也就爽快爽快，直接跟你说了吧。北京政府的所作所为，完全违背了民意。吴某看不过眼，很想跟政府较量较量，让政府知道民意难违的道理。可是，你们也知道，想跟政府说上话，就需要一大批武器弹药，是不是？吴某虽说手握一个师的兵马，分量也不够呀。我就寻思着，得找个地方借一点兵马才行。借了兵马，得供给人家武器弹药吧？我又一想，不管是谁，不管手里有多少兵马，都会觉得武器弹药不够用。所以，兵马好借，武器弹药却是借不到的。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们。你们不是制造武器弹药的吗？你们手里有的是呀，对不对？”
裴元基没容他把话说完，马上变了脸色，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了，你们又想打仗了。对不起，兵工厂虽说有武器弹药，但是，那是为了防备列强的侵略，决不会给你们去相互残杀。”
欧阳锦华一见裴元基怒火中烧，连忙就要阻拦，却还是没有阻拦住，赶紧就要说话替他遮掩。
吴师长竟然没有动怒，又爆发了一声大笑，说道：“裴大工程师，吴某本来非常敬佩你，听了你的话，真有些看不起你。你怎么能简单地认为我拿了武器弹药就是去相互残杀呢？错，你大错特错。我不是去跟谁相互残杀，而是要把卖国的政府赶下台，扶持一个真心为民为国的政府。只有那样，国家才有希望，民族才有未来。”
“是啊，吴师长说得太对了。”欧阳锦华生怕裴元基再一次顶撞吴师长，给兵工厂惹下麻烦，连忙说道：“世上多几个像吴师长这样为国为民的英雄，天下早就太平了。没说的，只要吴师长说一声，兵工厂就是赴汤蹈火，也会把你想要的东西搞出来，恭恭敬敬地交到你手上。”
吴师长心里像是饮了蜜，连忙向欧阳锦华翘起了大拇指，却一句称赞的话还没说出口，裴元基就冷笑道：“这样的英雄，世上已经够多了。”
“裴大工程师，吴某一向非常敬佩你。希望你像欧阳厂长一样，好好跟吴某合作。”吴师长渐渐不耐烦了，语气虽说还是那么饱含热情，却威胁的意味越来越浓重：“我知道你曾经干过一些什么，我不希望你在我的眼皮底下玩花招。这是对你的忠告。”
吴师长说完，起身就走。
欧阳锦华生怕怠慢了他，连忙跟着跑了出去，不停地向他保证道：“吴师长请放心，欧阳一定会把这批武器弹药送到你的手上。”
裴元基气呼呼地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得想一个办法，阻止吴师长把武器弹药运走。现在，吴师长已经派兵把兵工厂包围起来了，沿岸所有的码头想必都被他控制了。想从地道里把制造好的武器偷运出去，沉入江底，显然是不可能的了。找人到半路上劫走那批武器吗？找谁？怎么向外界传递准确消息？都很麻烦，看起来也不能用。得想其它的办法。可在吴师长那帮如狼似虎的兵士面前，整个兵工厂的人员连随便动弹一下也会引起很大的麻烦，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要是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来阻止这件事，他会毫不犹豫地献出生命。问题是，献出了生命，恐怕也阻止不了。
阻止不了，就让武器弹药在运输途中自行爆炸。这个念头一闪现在裴元基的脑海，可把他吓了一大跳。那可是工人们辛辛苦苦制造出来的东西啊，沉入汉江，有朝一日还能把它们取出来使用，爆炸了，就全完了，工人们的心血岂不是要白白浪费吗？
正在裴元基冥思苦想的当口，欧阳锦华进来了。
一进门，他就埋怨裴元基：“你看你，总是以为只有自己才是对的，把事情搞糟了吧？人家吴师长说了，回去之后，就要再派一个团的兵力，监视兵工厂的每一个人。大家连行动自由都没有了，都被软禁了。”
裴元基心里涌出了一股强烈的愤怒，只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可恶！”
“你可千万别再招惹人家了。兵工厂制造武器弹药，给谁不是给？何况吴师长是北洋政府任命的师长，又为了民族利益，兵工厂担一点风险，把武器弹药交给他又能怎么样呢？”欧阳锦华似乎是劝说，又似乎是在给裴元基下命令。
裴元基瞥了他一眼，冷静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把武器弹药交给他。”
“人家把枪架到我们的脖子上了，不交不行。难道一定要看到整个兵工厂血流成河，你才高兴吗？”欧阳锦华吼道：“都是你。要不是你跟吴师长硬顶，他也不会这样对待我们。”
“我无话可说。”裴元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慢慢地站起身，准备离开了。
欧阳锦华堵在他当面，继续说：“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兵工厂。兵工厂是我们的心血，我不允许它被任何人毁掉。你别执迷不悟。你要是继续跟吴师长对着干，不仅你自己会陷入深渊，整个兵工厂也会因你而陷入深渊。兵工厂欠你什么了，工人们欠你什么了，我欠你什么了。你别拿大家的性命，去逞英雄。那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