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与学总有一点阴差阳错，师生若能在施与受之间同时顿悟，是福气；大部分学子的经验都是离校十数载后，体味了人生，尝尽了甜苦，回头看时，才恍惚，才彻悟。
我有幸，一并享受了这两种感觉。
因为爱写作，义无反顾地从社工系转到中文系，以为可以从此放肆，赋诗弄文，活得像李白一样飘逸自在。
却发现，扎根是这么苦：中文系的课业教授的都是基本功，文字、声韵、训诂的艰涩难学已不在话下，就连唐诗宋词课都在天天考练平仄，实在让我这个“只想写点东西”的转系生感到意外。
十八般武艺一定好看，但没有多少人会联想到武人背后站桩踢腿扎马步磨拳之苦。以为挟着一点天分便可以一步登天，事实是来这里学艺的个个都“有点天分”，自命不凡的我，在人海中顿如泥牛入海，成为荒漠中一颗不起眼的沙粒，消沉、隐没……
因为耐不住基本功的苦闷，选修的科目我尽选看似轻松的课：诗词歌赋、古典小说、现代小说、现代文学、创作……还有我完全不懂的戏曲。
我本是那种听到粤剧咚咚喳喳就头痛的人，选修古典戏曲，多少是为了逃避闷课，没想到这随意踏的一步竟让我走进了大千世界。
教这个科目的老师叫梁沛锦。第一节课，他就告诉我们他的身世：“我是个纨绔子弟……”好独特的开场白，让台下一张张本来萎靡的脸顿时清醒起来。
“我是那种穿一件衣服都有三个丫头服侍的人，一起床，两手一伸，外衣就套进来了……然后，大的拿一个鸟笼子，小的吹着口哨，一家人被佣人们簇拥着听曲去……”
爱上戏曲，是梁老师从襁褓时代就开始受到的家庭教育，我们没有他优厚的背景，他就用他的梨园故事，把我们这群盲牛引进奇妙的戏曲世界。
这天播的是一段幻灯片，荧幕上一张张面孔似曾相识：“这是七小福在荔园表演时的模样，看，师父于占元、大师兄洪金宝，中间的这个是成龙，还有元彪、元华……”老师说。
“这里又是另一段精彩的……白雪仙、任剑辉，中间的那个是唐涤生，他是在遗作《蝶影红梅记》首演的中场猝死的……”
“噢……为什么？”台下听得神往。
“看，这是红线女，这么年轻的红线女，你们大概没见过……看，这是薛觉先，这是谭兰卿，这是白驹荣……看，马师曾跟新马师曾，你们可别混淆啊，他们唱的是乞儿腔，即是‘我呀呀呀姓呀呀呀余，我个老呀豆又系姓呀呀呀余……’（粤语唱腔，即：我姓余，我父亲也姓余）。”梁老师边讲解边示范。
明知这群孩子一听到名人故事便会起哄，梁老师这节课就选了那几十张幻灯片作为开始，一张照片一个故事，让学生觉得原来戏曲离我们并不太远。他用梨园逸事和趣事把历史活化，就连那个年代的超级偶像梅艳芳都给搬出来了：“你们看，这是八岁的阿梅，唱平喉的……”
其实粤剧只是古典戏曲中最末的一个小章节，梁老师倒过来把我们最熟悉的东西拿出来先讲授，引孩子们入瓮，再慢慢调教。
讲起大家一头雾水的昆曲，他又忽然把话题转到莎士比亚的爱情故事上：东西方的对比，一脉相承的情爱缠绵……梁老师看得通透，谈情说爱是贯通古今的永恒话题，尤其用来对付这班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再合适不过。
每一节课都有故事，每一节课都那么精彩，没想到无心插柳的一个选修课，竟成了我每周的期盼。
“听曲应该剥着瓜子、花生来听的……”课堂上不好吃花生，于是，梁老师总爱拿些朱古力来请我们吃：比利时的、瑞士的、意大利的、德国的……大家边听曲边舔着手指上朱古力的余香，莫名其妙地迷上了那遥远的宫商角徵羽。
梁老师的办公室，又是另一个天堂，一踏进去就像跨越了太平洋，或者漫游了世界。
跟其他窗明几净或者书香满溢的教授工作室截然不同，梁老师的小房间里满墙都是战利品：这块脸谱是希腊的，那件雕塑是前苏联的产物，地毯是波斯的，酒杯果真是“葡萄美酒夜光杯”里的夜光杯……还有印第安人的弓、罗马人的箭……每件宝物的背后，他都可以给你说一个传奇故事、一段璀璨历史、一种文化奇迹。
梁老师的故事并没有结束。毕业后的奇遇，原来更精彩。
当上记者的我，因为要做一期特写故事，翻查香港粤剧史时，这才发现梁老师的另一个惊人成就：原来他不仅是当时香港粤剧学术研究最顶尖的学者，还是世界上收藏粤剧文物最丰盛的人！
重遇，因为我要以记者身份采访他。
梁老师说，退休后，他把半生搜集的粤剧收藏品尽数捐给文化博物馆，更开始将毕生搜罗积存的古董悉数卖掉，钱，通通送往内地建医院，他的目标是：建100所山区医院！
“是我们以前在你办公室看到的那些宝贝吗？”我记得从前他每次讲述古董来源时，总是爱不释手地珍而重之，没想到今日竟可以潇洒地挥一挥手，就别了大半生的珍贵故事。
“卖掉能换回许多条人命的，才称得上是宝，否则，留在家中，不过是废铜烂铁而已……”
“都卖给谁了？能卖多少钱？”我问。
“值钱的就拿去拍卖，价值不大的，哈哈，我有一个‘招数’，就是学生多，这么多年，总会有几个发达的吧，我就挨家挨户地找他们：好心啦……好心啦……唱一段曲，叫他们帮忙买点废铜烂铁……哈哈哈！”老师一贯幽默，说得出，也真的做到了。
“将来有机会，带孩子来跟我到山区医院做义工，一个暑假，保证你的孩子脱胎换骨！”
临别邀约，梁老师惦记的还是如何育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