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是个认死理的人,他拒不接受厂里开出的处罚决定。
高崎屡次登门前来劝说,可是无论他怎么劝说,高尚都摆出一副依然故我,不为所动的样子。
等高崎快要词穷的时候,高尚就不厌其烦的重复起他的道理。他说:“我动手打小李,是我不对。但是凡事总有前因后果,要是他不出口伤人,我就不会动手打他。厂里扣我当月工资,我没意见。可是要我负担他一半的医药费,说什么我也不答应。”
高崎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递过一支烟,说:“哥,我同意你的看法。可是,我爸他们不同意啊。这工厂虽然是我们家的,但是我在厂里既当不了家,也做不了主。既然你的态度这样的坚决,那么看在兄弟情义的份上,我替你付他的医药费,这总行了吧?”
高尚感动的拉着高崎的手,说:“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个事情,不是钱的问题,是关乎尊严的问题。小李用那么恶毒的语言侮辱我,我不能就这样算了?我也不为难你,我马上辞职,但是医药费我坚决不掏。”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
高崎起身告辞,高尚把他送到村口。
二人来到村前的大槐树下,高崎停下脚步,用手拍打着粗大的树干,扭过头问:“兄弟,你还记得这棵树吗?”
高尚笑笑说:“当然记得了。上学那会,咱们每年暑假都在一起度过,一起到河里洗澡抓鱼,一起到别人家的地里偷瓜果梨桃,一起爬上这棵大树,骑在树杈上面,乘凉聊天。这些事都历历在目,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很快乐呢!”
高崎点点头,动情的说:“是啊!这一眨眼的功夫,咱们都长大了,这棵树也长得更高了。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咱们四个人都说过,无论未来怎么样,我们都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是现在……。”
说到这里,高崎说不下去了。
他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张开手臂,紧紧搂住高尚的肩头,哽咽着说:“现在,咱们都长大了,也都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你今后难道还要出去打工吗?”
高尚抬起头,仰望着参天大树,叹息道:“哎!走一步看一步吧!”
高崎无奈的摇摇头,说:“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说过的理想吗?”
高尚说:“记得,不过那个时候的理想,现在看来更像个笑话。”
高崎说:“谁年少没轻狂过,没有过不切实际的想法,这没有什么可笑的。那你现在还有理想吗?”
“现在?或许,还有吧?”高尚迟疑的说。
“有就是有,怎么还或许呢?”
“我和你不一样,你们家有自己的工厂。而我马上就要失业了,明天会身在何方,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还敢提理想呢?”
阳光明媚,春风微凉。
两个儿时的伙伴,并肩倚在村前的大槐树下,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忆着过往,展望着未来。
此刻,他们没有身份地位的差别,彼此坦诚相待。
一直聊到天近黄昏,他们才分手告别。
送走高崎,高尚走在回家的路上,忆起儿时的时光,心里满是悲凉。
他心情低落的回到家里,刚在沙发上坐下,就听见他的爸妈在互相埋怨,这个说养不教父之过,那个说没钱没势没工作,上哪去找媳妇?
爸妈不停的唠叨,高尚听得心烦意乱。
他苦苦的哀求说:“爸妈,我求求你们,别再说了。我混到今天这个地步,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明天就出去打工,一定给你们领个儿媳妇回来?”
看他难过的样子,父母的心里也不好受,一家三口都不再说话。
寂静的沉默中,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啪啪’的走着,走向那不可预知的明天。
一个星期后,高尚收拾好行装,再次远赴他乡。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出外打工了,他很清楚一旦坐上这辆远行的汽车,未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高尚不想出外打工,可是他别无选择。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这句话一点不假。
如果能够在家乡过的安稳,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外出谋生呢?
高速路上,一辆飞速行驶的长途汽车,呼啸而过。
高尚坐在车上,时而睡着,时而醒着,他坐在靠近车窗的位置,目光呆滞的望着窗外的景色,思绪万千。
他多么希望这辆车就这样一直开下去,不用停靠,没有终点。他多么希望那过去曾有的所有痛苦不堪和惶恐不安,就这样一去不返。
但是该来的始终会来,谁也逃避不了。
下午两点一刻,汽车驶进车站。
车刚停稳,售票员就大声招呼着:“到站了,大家抓紧下车啊。”
高尚身心疲惫的走下车,从车厢里拖出行李,跟着人流由出站口鱼贯而出。
出来车站,车站门口悬挂着各种各样的的条幅和五彩的旗帜。
高尚走近条幅,轻声念着:“新临州,新车站,亚洲第一。卫生城,文明城,双城同创。”
念到‘亚洲第一’时,高尚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想:“不就是建了个新车站嘛,用得着吹成这样吗?要是过两年再建个飞机场,他们非得吹成世界领先不可。不过他们绝对成不了宇宙第一,因为世界是你们的,宇宙是思密达的!”
高尚正想到高兴处,突然感到有人在用力的拉扯他的行李。
高尚警惕的抬起头,看到一位穿着暴露的美艳少妇,一边拉扯着他的行李,一边‘咯咯’的笑着说:“帅锅,住店不,干净卫生……。”
高尚没等她说完,就不耐烦的扯过包:“不住,不住。”他说着就转身向前走去。
那少妇却不依不饶,紧跟在身后,大声的说:“帅锅,别走啊。我们那里不但可以住店,还能给你提供特殊服务啊?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妹妹,我们都可以……。”
“我什么都不需要,你赶紧给我滚,你要是不滚,我马上就报警。”高尚气急败坏的大吼。
那少妇看到高尚真的生气了,低声的嘀咕着:“不住,不住就是了,用的着这么凶吗?”她说着就向反方向走去。
高尚提着行李,加快脚步,一路上他又碰见几个问他住不住店,坐不坐车的,统统都被他大声喝退。
高尚走得很急,一直走到公交车站牌才停下脚步。
他放下行李,松了口气,掏出纸巾擦拭着脸上的汗水,心想:“哼,想骗我,没那么容易。我早就不是从前的傻瓜了。”
相比于第一次出来打工,现在的高尚的确成熟了许多。
他扶着面前的站牌,心里盘算着要到哪里去落脚。
临州城虽然很大,可是高尚熟悉的地方,无非就那么几个:人才市场,黑中介的货场和以前租房的地方,再有就是曾经住过的绿岛旅馆了。
想到这里,他随即决定先到绿岛旅馆‘下榻’,明天再去找工作。
按照公交车站牌上提示的路线,他坐上19路车,在绿岛旅馆附近下了车。
时隔两年,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周遭的环境已经全变了模样。
街道两旁,过去破旧的楼房都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
通往旅馆的那条小巷子,如今已经被一块巨大的钢结构广告牌所阻挡。
见此情景,高尚心想:“临州到处都在开发,破旧的绿岛旅馆,恐怕也早就拆除了吧!”
他抬起头去看广告牌上的内容,只见那上面画着临河两岸的高楼大厦和绚丽的夜景,正中间写着‘临州是我家,创城靠大家。’
高尚站在广告牌前,想起往日住在这里的情景,唏嘘不已。
他转身准备离开,突然间路边有一个年轻人,居然从广告牌的另一侧,绕到里面去了。
高尚拍拍额头,恍然大悟:“原来这条巷子还在,只不过是被广告牌遮挡了。”
他如法炮制,屈身绕到广告牌的后面。
一瞬间,豁然开朗,那条熟悉的小巷子,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高尚大喜过望,提好行李,向那条逼仄的小巷子里走去。
他每走一步,那所有的前尘往事,一幕幕都在脑海里浮现。
他想起彪哥和二愣子,想起和他们一起打零工,饿肚子的日子,想起那些呆在旅馆里,思念韩丽娟的日子。
想着想着,不觉间,高尚就来到了旅馆的门口。
绿岛旅馆亦如昨日,没有太多的变化。
门口的灯箱上依然写着‘走累了,美美的睡一觉,是最好的事情’,不过灯箱经过岁月的洗礼,那上面的字,早已模糊不清了。
宋画家仍然还在门前作着画,他发觉有人走来,头也不抬的说:“你是路过呢?还是住店啊?”
高尚悄悄地来到宋画家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宋老板,你还认得我吗?”
宋画家停下手中的画笔,转过脸来,惊奇的大叫:“高尚,怎么会是你啊?”
“怎么不会是我。”
“你可有好几年没来了,你去哪了,现在在哪发财?”
“没去哪。我这几年没来临州,在家工作呢。”
二人多年不见,相互问起了近况。
高尚简单的说了下这几年的遭遇,其中关于他做黑中介的一些事情,他都有所隐瞒。
宋画家也向高尚谈起了临州这几年的变化,他指着旅馆门前的一大片工地,说:“你看,这是去年才开始动工建设的,这里曾经是城中村,你应该有点印象。”
高尚顺着宋画家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过去那些独院小楼,如今都已被热火朝天的工地所取代。
高尚略带羡慕的说:“这一拆一建,对于曾经的老住户来说,真是件好事。他们不但能住上新房,还能获得不少拆迁款吧!”
宋画家摇摇头,说:“哎!你不了解这其中的道道啊!这地方靠近繁华街市,是名副其实的寸土寸金。老住户们过去独门独院的住在这里,别提有多舒服了。如今全给拆了,上面给的赔偿款,还不够他们在市区买个厕所呢?你还说这是好事?”
接着宋画家又说起他所亲眼目睹的种种不公和强拆的惨剧,说到动情处,他捶胸顿足,气愤难当。
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显然也是对自己房屋未来的拆迁,充满了担忧。
高尚一时想不出安慰的话语,岔开话题,说:“宋老板你给我安排房间吧。”
宋画家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说:“见到你,我只顾着高兴了,竟把正事给忘了。”
他说着就把高尚让进屋里,上了二楼,挑了间干净明亮的房间,给高尚住。
宋画家说:“这间本来是双人间,如果不来住客的话,你就先自己住。另外现在的房费都涨了,楼下的四人间,也由原来的每人五元涨到七元了。你住的这间房,既宽大又明亮,我收别人都是十块钱,咱们是老朋友,我就收你八块吧。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其他的住客,更别告诉我老婆。”
宋画家说完‘嘿嘿’一笑,高尚心里觉得不好意思,连忙说:“我还是给你十块吧!”宋画家坚决不收,高尚只好作罢。
送宋画家下了楼,高尚回到房里,整理完行李又去洗漱间里冲了个澡。
一切忙活妥当,高尚舒服的躺在床上,想着明天找工作的事情,心里默默的下着决心:“这一次,我一定要好好的干,为自己和家里人争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