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上,灯火昏黄。
人群往来不断,车辆穿梭不息。
高尚坐在李志刚的车里,望着窗外的花花世界,禁不住感慨起来:“仅仅两年不见,你都买上车房,娶上媳妇啦,而我却连个工作都没有。”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彪哥又开始重复这句话,从见到李志刚开始,这句话他说了足足有十几遍之多。
“他娘的,你想死啊!怎么开车的?”
李志刚在骂他前面的车,那辆车突然毫无征兆的急转,差点撞上他。
“你他娘的,骂谁呢?有种你弄死我啊?”坐在后座的彪哥,不知是听错了,还是成心找李志刚的麻烦,他接过话头破口大骂。
李志刚边开车,边侧过脸来解释:“彪哥,你听错了,我在骂前面开车的人,不是在骂你。”
彪哥不依不饶,将身子探到驾驶座前,继续胡搅蛮缠:“我知道,你李志刚现在混得不错。我也知道,你这孙子打心里瞧不起我。你路边停车,我要下车。”
高尚见状,赶忙从中调停,说:“李志刚真是在骂前面的车,没骂你。”
彪哥梗着脖子,小头一歪,根本不听任何人的解释。
他像只鸭子一样开始喋喋不休,说他表弟是如何的笑话他没媳妇,说他爸妈拿他当废人,说他周围的邻居看到他都在窃窃私语的偷笑。
他越说越生气,情绪失控的大叫着:“我受够了,你们全都是狗眼看人低的渣子。快停车,我要下车。”
李志刚也急了,猛踩刹车,在路边停下。
他涨红了脸,反唇相讥的说:“彪哥你是真彪还是假彪啊?从一见面,你就看我不顺眼。你说我哪里招惹你了,我看你是见不得别人好。过去咱们在一起失业的时候,没钱没房没媳妇的时候,你拿我当兄弟。现在我生活的好了,你心里就开始难受了。我说的对不对!”
彪哥气得直哆嗦,梗了梗脖子,说:“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有车有房的人,我就是看不惯这个社会,我就是仇富,你能把我怎么样吧?”
李志刚‘嘭’的一声拉开车门,跳下车。
他走到车后窗,冲着彪哥大声的咆哮着:“你没钱是因为你又懒又馋,你没媳妇是因为你没有让她们喜欢的地方。吃一点苦你就喊累,犯一点难你就退缩。去厂里上班,你挑肥拣瘦不想受一丁点累,领导说你几句,你就撂挑子走人。彪哥,你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你能不能找份工作踏实的去做,能不能不像个孩子一样,需要人哄,需要这个社会去迁就你?你面对现实吧,不要再逃避了。”
李志刚的这番话说的彪哥哑口无言,也同样深深刺痛了高尚。
彪哥低下头,伸长了脖子,像只斗败的公鸡。
他背起摆残棋的大包,用力地拉开车门,摇摇晃晃地走下车。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加快脚步,转瞬间消失在初春的夜色里。
李志刚重新坐回到车里,趴在方向盘上,看起来很是伤心。
高尚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支烟,小声的说:“我去把彪哥追回来吧?”
李志刚摇摇头,语气沉重的说:“我刚才的那番话,不仅说的是彪哥,也说的是从前的我和现在的你。”
高尚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没有恶意,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会经常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
黑暗中,两个人都不在说话,只有路边的灯火在忽明忽暗的亮着。
李志刚神情凝重的望向远方,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2008年夏天,李志刚受大学同学邀请去乡下养殖狐狸。
他学的是畜牧专业工作十分难找,所以他对这份工作充满了期待,也投入了极大的热情。
可是事事不能遂人愿,几个没有养殖经验的大学生,仅凭借着内心的一腔热情,在自主创业的道路上摔得是‘鼻青脸肿’。
两个月间,价格昂贵的白狐种苗一批批的病死,那段时间几个年轻人不吃不睡想尽了一切的办法。
但是努力到最后,他们还是失败了。
为了搞养殖,几个年轻人掏空了父母的所有积蓄,借了一屁股外债。
他们没有有钱的朋友,也没有做官的亲戚,再也贷不出款借不出钱,资金就此断链。
李志刚蹲在一堆死狐狸前,痛哭流涕的说:“再进一批新苗吧,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保证这次肯定能养好它们。”
同学们纷纷摇摇头,劝他说:“咱们没钱了,等以后有了钱,再养吧。”
虽然大家心有不甘,可是又没办法东山再起,唯有抱头痛哭来宣泄心里的失望。
那一年,他们总共损失了几十万。
在一个染满暮色的黄昏,几个同窗的挚友相互道别,从此失去联系。
养殖狐狸的失败对李志刚的打击很大,他回到家乡,自感无颜见江东父老,好几个月都闭门不出。
父母见他如此的消沉,心里很是焦急,四处花钱托人给他介绍工作。
2009年春,李志刚回到临州,去他表舅家的饲料厂做了一名销售员。
那一年,他工作稳定,开始四处相亲。
说起他相亲的遭遇倒是和高尚有几分相似,他每次去相亲,女方都要拿放大镜来观察他,还要询问他有无车房,收入多少。
李志刚已经记不清他相过多少次亲了,他只知道没有车房,没有一个女的愿意搭理他。
李志刚的家在山区,父母都在家务农。
上大学和找工作,他已经花了家里不少钱了。
他从来没有埋怨过父母,可是他的父母却很自责,他们认为,是因为他们没有本事才让孩子吃了那么多的苦。
李志刚的父亲说:“小啊,爹要出去打工,给你买房娶媳妇。”
李志刚不同意父亲外出务工,可是无论他怎么劝说,他爹还是执意要走。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不幸的消息在两个月后传来,李志刚的父亲在工地干活时,不慎从脚手架上跌落,伤的很是严重。
李志刚连夜赶到医院,得知父亲正在急救室里抢救,一时间无限的愧疚和自责涌上他的心头。
他哭嚎着跪倒在母亲的面前,不停地磕头不停地赔罪。
“妈,都怪我没有本事把爹害成这样。”
母亲抚摸着他的头,哭着说:“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你爹会好起来的。”
那是李志刚永生难忘的一夜,他悬着一颗心一整夜都没有合眼。
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生命是如此的脆弱,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
万幸的是李老汉的命总算是保住了,可是他却一直处在昏迷之中。
医生告诉他们,说:“病人现在生命体征平稳,不过还需要继续观察。你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他现在昏迷不醒,即使醒过来也有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听到这个消息犹如五雷轰顶,李志刚的母亲像是被电击了一下,‘啊’的一声晕倒在地。
李志刚一边扶着母亲,一边心急如焚的放声大哭。
这时,他二叔慌忙赶过来,把他们母子搀到走廊的座椅上。
二叔神情严肃的说:“你母亲年纪大了,她连续好几天不吃不睡,会熬坏的。一会,我想办法把她送回旅馆休息。孩子,越到这个时候你越得坚强。咱们的事情还有很多,你不能慌,也不能倒。医院一直催着咱们交钱,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到工地上找到他们的负责人。”
李志刚揉着猩红的眼睛,悲伤的说:“二叔,我现在脑袋哄哄作响,余下的事情全凭二叔安排。”
自从工地上的人,把李志刚的父亲送来之后,他们就再也没露过面,一直在找各种理由推卸责任。
他二叔明白对方在耍无赖,二叔也不含糊从老家组织了十几个人,日夜去工地上闹。
闹了几次才见到他们的领导,经过多次的沟通,对方勉强垫付了治疗的费用。
第三天下午,李志刚的父亲苏醒了,短暂的喜悦过后,一家人又要面对更多的问题。
李老汉醒是醒过来了,可是大夫说他的脊柱损伤了。
李志刚问这是什么意思,瘦高个大夫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不耐烦的说,下半身瘫痪了,瘫痪了懂了吧。
“我懂你妈了个巴子。你是什么医生,有没有同情心啊。”李志刚抬起拳头想要打他,被他二叔紧紧的抱住。
二叔劝他说:“你别和大夫置气。走,咱们去工地,找他们领导。”
众所周知,能在工地上承包工程的人都不是善茬,他们对于如何处理建筑工人的意外受伤,有一千种的应付办法。
受伤的工人家属找到承包方,对方说,你们应该找施工方。他们找到施工方,施工方又说,我们的工程都已经转包下去了,你们应该去找包工头,找到包工头,他又说你们应该先去找承包方……。
就这样,李志刚和他的亲属们,来来回回的兜了一个星期的圈。
他们到劳动保障局里去请求帮助,保障局说,需要工伤鉴定才能劳动仲裁。
他们又到律师事务所,询问相关法律规定,律师告诉他们,说打这种官司困难重重,来自各方的阻力太大。
他们用尽了一切能用的办法,可是事情还是得不到解决。
李志刚的二叔没有了耐性,他回村里又花钱雇了两大车人,准备再到工地上去闹。
没想到的是,工地上的人对此早有防备,他们不但纠结了一大帮社会闲散人员,而且还叫来了警察。
无奈之下,李老汉决定妥协,他把李志刚叫到床前,有气无力的说:“小啊,咱们是穷人,这穷人呀!就得认命。因为我的事情,你二叔都被人家抓进看守所了,今天早上才刚放回来。咱们斗不过他们,我看这个事情就按他们说的办吧。老二,你把协议拿给他看看。”
从二叔手里接过协议,李志刚仔细的看了起来。
合同上的意思大概是说,施工方愿意一次性付给李志刚家二十五万元,用于李老汉的工伤补偿和治疗费用。签署协议之后,李家自愿放弃一切仲裁、诉讼等权利。
李志刚越看越生气,手里的纸张被他攥出了两个指洞。
他哭着说:“爹,这协议咱们不能签。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你要明白,你的下半生都要在轮椅上度过。怎么能就……。”
李老汉虚弱的叹了口气,苦笑着说:“有你娘照顾我,你不用担心。有了这笔钱,你的房子就有着落了。给你买上房,娶上媳妇,就算是死,我也瞑目了。”
李老汉说着说着就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又哭了。他边哭边笑,苍老的脸上皱纹条条展开,像山林间的野花在朵朵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