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六月二十一日晚
地点：成都
口述者简介：
讲述的是记者在汶川大地震现场看到的地震之后的情形，以及救护人员抢救的过程。
讲述的是记者在汶川大地震现场看到的地震之后的情形，以及救护人员抢救的过程。
肖友才，四十三岁，藏族，四川省阿坝州政府副州长。“5·12”汶川大地震发生前，肖友才从四川省若尔盖县到汶川县开会。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他机智地死里逃生。此后，他迅速组织对灾区进行自救和救援，并冒着生命危险带领一支由二十二人组成的突击小分队，徒步穿越地震后被人称做的“死亡峡谷”，从汶川奔赴映秀，将灾情及时报告给在映秀的省、州领导，使得地震的真实情况第一时间向外界传送。
地震发生以来，我一直没有也不愿意接受媒体采访。再说，有些情况我需要纠正。你是作家，而且你给我打了那么多次电话，我觉得，你不是为了名利什么的，要不然，你从深圳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而且直到今天你还在灾区采访。可见你不是为了名利，你是想通过你的文字把四川灾区的真相告诉全国人民。我明天要去松潘县，今天我在成都就是为了等你。
我就从五月十二号那天说起吧。那天我是去若尔盖处理一些其它事的，处理完我就去了汶川（作者注：汶川县隶属阿坝州管辖。）。如果我在若尔盖再停留一些时间，就会在路上遇到地震，可能早就没命了。那天时间很巧，地震发生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汶川。我是下午不到两点到的汶川。我吃完饭刚到房间，就觉得一阵响。那声音像什么呢？像一列火车呼啸着从你面前经过，非常可怕。接着就是房间的吊灯、玻璃碎裂了，天花板也掉下来不少，把床砸得稀巴烂。后来我想，我真是幸运。我那时候没有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震中一定是在汶川，而且震级很强。过去我对地震知识有些研究。我知道这一定是一次很强的地震，我不能跑。跑一点用也没有，跑出去也是死！地震过后我走出去，看见满街都是人。
有媒体报道说，汶川大地震是十四点二十八分发生的。其实不是，应该是十四点二十七分。平常我是很注意时间的，但媒体要这么报道我也没办法。这大概也是我不愿接受采访的一个原因。还有就是有媒体报道说，地震过后，汶川县于十四点四十分以后开始组织救援。这个时间也不对，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是两点三十六分组织救援的。当时我找到汶川县委书记王斌，一起紧急组织成立了抗震救灾指挥部。我们做到了三个第一，第一时间将地震的信息向外界传出，第一时间成立抗震救灾指挥部，我是第一任汶川县城抗震救灾指挥部总指挥，迅速成立十三个救灾组，分头负责十三个乡镇的抗震救灾工作。指挥部设在汶川县迎宾馆。当时我通过电台传送了这些消息。
当时整个通讯中断了，没有电、没有水，怎么办？整个汶川县城的居民生活受到了严重影响。我第一反应就是要保证汶川县四万多人的供水。我立即安排、组织力量，抢修自来水厂，同时做好整个县城的治安疏导工作。我分管全州公安工作，知道地震来了不能乱，一乱就会造成更大的社会危害。这时候有人报告说，汶川县城背后两座山被震合成了一座山，岷江河水在汶川段一下子断流，几乎干涸。我感觉到事态非常严重，就立即组织疏散受灾群众到姜维城。但是，整个县城有四万多受灾群众，全部集中在那里也不行。那时候，余震还在不断发生。怎么办？下午五点过后又开始下起了雨。让那么多学生困在雨地里也是不行的。我们就组织疏散他们到了阿坝师专。接着我们又从县委背后的山上找到了山泉。可以说就是这一股山泉（作者注：用手比划像矿泉水瓶口那么大。）解救了几万人的生命。
都说震中在汶川县城，还有的说，汶川县城已经夷为平地。其实最严重的是汶川至草坡、桃关、银杏、映秀这几个乡镇，这几个地方几乎都被地震夷为了平地，公路面目全非。当时通信断了，我们无法了解到那里的情况。州委书记侍俊在映秀成立了指挥部，那边的情况我们也无法知道。怎么办？我们只有成立突击队，就是前面我说的那二十二个人，我任队长。在州级领导干部中我最年轻，我必须冲在最前面。说实在的，那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那就是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和妻子，她们不知道我在汶川，我也不知道她们那里的情况怎么样，想到她们的时候我心里一阵绞痛。仅仅在地震的那一晃动中，太多的人就经历了和亲人的生离死别，没有一点选择。很多人都以为我遇难了，因为那以后大家一直没有我的消息。其实一直以来我的心里都在流泪，这场经历让我感到人的生命真的太脆弱了，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遇难者。但那时已感觉不到恐惧了。二十二个突击队员里有十三名武警官兵，由阿坝州武警支队大队长高志茂带队，一名气象专家刘光，两名警察，两位电台员，两名州报记者，还有就是我和汶川县委副书记张志宏。
我们这个突击队的主要任务，就是徒步穿越地震带，把沿途的受灾情况包括基础设施、抢救伤员、安抚群众，抗震自救等情况向映秀州指挥部做及时、准确的报告。十五号早上，我们从汶川县城出发，目标是地震之源映秀镇。那一路余震不断，山体不断垮塌，山上不断有飞石滚下来。这边是不断垮塌的山体，那边就是岷江河。我们小分队就分成三组，前面由我领队，中间是张志宏，断后的是高志茂。
要说危险，有这么几次印象最深。一次是过钢索。可能你也听他们讲了。那条河大概有一百米宽，由于连降暴雨、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水位骤升，河水夹杂着山石呼啸而下，彼此间距离隔远了就很难听清对方说什么。一次只能过去一个人。我是带队的，这种危难的时候，我必须先过。当时顾不上随时飞落的山石，我率先左摇右晃地过了河。可是我过去以后对面拉滑轮的拉索却断了，其他人没办法过河。我当时真的很着急。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独根钢索，不会像专业探险者那样悬着身体攀过钢索。你要知道，下面的河水那么湍急，如果一不小心掉下去肯定就没命了，不被摔死也会被淹死。我上岸的地方有四、五个当地群众，我想他们有经验，就试着请他们帮忙。但他们不敢冒险，说从来没这样过过河，说我是当兵的。当时我穿着迷彩服。身体好有经验，肯定没问题。当时那种情况我不可能说我是阿坝州副州长什么的。我是父母官，他们是群众，我必须冒着危险自己过去。于是我再次回过去，把拉索接好以后又回到对面岸上。那几位群众还在那里，对我竖起大拇指说，当兵的身体素质好，就是不一样！其实我以前并没有当过兵。只是很注意锻炼身体，每天都坚持早起跑步。
还有一次印象深刻，就是走到一段路时山上滚下一块大石头，我猛地停下来，石头就从我面前嗖地飞过去了。当时我们是三个人一组，每个人都拉开几米的距离。我是这样考虑的，如果遇到危险，我们也不会全都丢掉性命。这种时候，我这个带队的必须冲在前面，只能把危险留给自己。
还有一次更危险，可以说是与死神擦肩而过。我们小分队要经过大约有五、六公里长的一段险峻的大面积滑坡体，道路一侧是摇摇欲坠的巨石，一侧是悬崖和激流的岷江河，道路被垮塌的山石完全掩没，被雨水浸泡。有时候我们要试探着手脚并用才能攀爬过去。一路上大家都小心翼翼，提心吊胆，而险情随时都在发生，一不小心滑倒，就可能滚下山崖。后来有位战士跟我说，州长，在这里休息一下吧，现在我们队伍的人很多，还有六、七个群众，不能让他们跟我们一起走，这样会影响我们的行军速度，而且会增加危险。我告诉这位战士，我们此次穿越地震带就是为了沿途了解受灾情况和帮助群众，不管我们面对多少困难，能带一个出去就带一个。于是我征求那几个群众的意见，跟他们说，前面这段行程相当危险，你们是和我们一起走还是不走？那几个群众由于极度的恐惧和疲惫，已没有太多的话语，但是却发自肺腑地表示一定要跟我们走，就算发生什么意外也是命中注定，谁也不怪。我被他们信任的目光深深地感动了，心里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我明白，他们需要我们的支持和带领，我们是他们走出危险迎接新生的希望和勇气。
于是我要求大家在走这段危险路段时，要注意观察，加快行走的速度，仔细判断有没有飞石从山上滚落，并保持距离。大家那时候其实都意识到我们将要穿越的是一条险象环生的生死之路！不知道走了好久，就遇到了强烈的余震，仿佛山崩地裂了一般，前后山上巨大的飞石和沙尘滚滚而下，真的是惊心动魄，天昏地暗，就像沙尘暴一样，一瞬间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急忙大叫一声，快跑！十多分钟后沙尘才散开，那时才发现和我们一起走的那几个群众已经被沙石掩埋没有踪影了。我们根本没办法找到他们。刚刚还鲜活的几条生命一瞬间就这么消失了。我那时候很悲伤却又庆幸小分队的二十多个人躲过了一劫。我不是侥幸自己活了下来，因为我们能活下来，是要带着信念和希望继续去完成我们的任务。
说起来不信也不行，每次危险也都躲过了。还有一次就是过铁索桥（作者注：铁索桥已经斜了，只有一条铁索上面挂着木板，是个剖面）。我们必须两手抓住上面的绳索，脚下踩着那个剖面，一步一步往前挪，我们只能踩在很窄的木板剖面上，而且当时余震还不断。
到了草坡一个村，我们就开始做受灾群众安抚工作。那时候不少受灾群众想往外走。可是根本不能走，走出去只有死路一条。有些村民就是这样死在路上的。一路上我们亲眼看到不少这样的惨烈情景，本来前面走着人的，一转眼就不见了，不是被滚石砸死就是掉到悬崖下面去了。后面的也是，刚才还有人走着，一回头就不见了。从汶川到映秀这段路上死了很多人，这里面也有不知道里面情况想去看看的，也有在外面的村民想回家看看的。进了村，我们来到一户人家，房子全塌了，家里大人都遇难了，只剩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困在废墟里。她的腿被砸伤了，不能动。她看见我就眼泪汪汪地跟我说，叔叔，我没有家了，我想出去。我忍住眼泪，使劲地捧着她的脸，说，孩子，我们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你不要难过。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心里真的很痛，就像父亲心痛自己的女儿一样，孩子拉着我的手很久都不愿放开，好像一放开我们就会离她而去。那个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的手是天，可以替她抵挡一切痛苦。后来我实在忍不住这种悲伤，转过了头，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随行的同志不忍心看见我们这样，全都转过了身去。当时那种感觉真的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我在想，一个人能够活到老真的是一种幸福，地震中那么多人没有等到老就去了，我们活着的人真要好好活着。我不知道泽尔登（作者注：阿坝州日报副总编。）有没有拍当时的照片。你可以问问他。我就说我要收养她，让她做我的女儿。后来，我通过电台向指挥部报告了这个情况。第三天，这个小女孩被直升飞机救走了，送到了成都一家医院救治。我叫他们帮我找，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找到她（作者注：说到这里，肖友才的眼眶里闪着泪花。）。
五月十六号晚上，经过两天两夜的徒步行走，我们安全地走到了映秀镇，向在映秀任总指挥的州委书记侍俊汇报完情况后，又开始了新的、更重、更坚巨的工作。
经过这次大地震，我总的感受是，各级党委、政府是抗震救灾的中流砥柱。各级干部（包括村组干部）在特殊时候都发挥了关键作用，因为我们和部队每到一个村、组，都是及时开展了救援，安抚工作，所到之处群众都感受到了党和政府的关怀，看到了新的希望。
采访手记：
在映秀镇、汶川县、寿江大桥等地采访时，我不断听到有人跟我说起肖友才这个名字，并且告诉我，他是阿坝州的副州长。对于采访政府官员，我心里一直是有些警惕而慎重的。因为我要采访的人物多是地震中的幸存者，而且是平民视角。我希望通过他们的口述真实地反映大地震当中的人性的软弱与刚强，孤独与温暖，无助与挣扎，救援与自救，理智与情感等人性的全部可能。并且通过他们真实地反映政府及官员们的做为。所以一开始听到肖友才这个名字时，我并没有马上关注。
渐渐地，我有了些新的思考，那就是推而广之，在四川灾区，几乎我们每个人，只要是活着的，都是地震的幸存者。那么，对于这样一位有口皆碑的一级政府官员，为什么不可以作为采访对象呢？于是，我开始了对肖友才的追踪。及至见面，我才发现，这是一位真性情的男人。在跟我讲述的整个过程中，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和修饰。说到激动处，他眼眶里不时闪着泪花。整个采访过程，我被他不断地感动。在我脑海里不断闪现这样一句话：他是一位幸存者，同时他又是冒死解救被困群众的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