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八月九日下午
地点:广东省广州市康复中心
口述者简介:
陈浩,十二岁,汉族,成都市温江区玉石实验学校六年级一班学生,大队委员兼班长。“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陈浩和同学们一起逃出教室,并向学校安全地带疏散。当他发现同班同学即将被楼顶预制板砸着的一刹那间,他迅速调转回来,把同学推出死亡的威胁,而自己却被砸伤,并被废墟掩埋。直到救援部队将他救出。陈浩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鉴于他的表现,中央宣传部和中央精神文明办公室授予其为“2008抗震救灾英雄少年”的荣誉称号。
陈浩:五月十二号那天,下午一点半我就进教室了。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在门边边上。我主要想看得清楚、听得清楚。先上的是二十分钟自习课,然后两点钟就上课。上的是思想品德课。上了一大半,还有十二分钟快要下课的时候,就地震了。
一开始我就感觉到房子在摇,是轻微地摇。老师就喊。喊啥子(什么)我没有听到。我第一个跑出教室的。我们是在二楼。我跑到楼梯口那儿,摇得就比较厉害了。当时我也很害怕。我就没敢跑了。老师喊,快跑!我就又跑,跑下楼以后,跑到出口的墙那儿,我就看到后头就有个女同学。她叫陈悦。她爸的名字跟我爸的名字是一样的,都叫陈强。平时也算不上喜欢她。可能还有点不喜欢。当时我一看,墙在晃,快要倒了。她在后面,墙一下就要倒了嘛,我就把她拉过来,推出去了。然后墙就倒了,把我砸昏了。
大概过了几分钟吧,我醒来的时候,看见眼前都是黑的。我被埋在废墟里面,也不能动了。当时我就有点害怕,就喊救命!我把脑壳(头)从废墟里头露出来,我就哭了。然后老师就用手挖挖挖。他挖不动的时候就喊其他人来帮着挖。把我挖出来以后,就抬到校园里的雪松树下。然后他们又去刨。就把我甩在那儿,没管我。然后我就看见我妈妈的朋友,就问我妈妈电话。我就跟他们说了。但是都打不通。大概过了十来分钟吧,开来了一辆私家车,他们就把我抬上车,说,先把我弄(起)走。然后,一个体育老师就跟我一起去了成都市第五人民医院。(陈浩父亲陈强插话:这家医院就在我们温江区,全称叫成都市温江区第五人民医院。)
那时候车比较多,他们想找个警车开道,没找到。车开到国色天香的时候,有个交警在那儿。交通比较混乱。他们就叫交警开路,把我送去医院。他们用担架把我抬下来,放到医院的一棵大树下。他们就找医生给我打石膏,给我输液、清理伤口。那个时候头上还没有缝。我妈妈来的时候,才叫他们把我头上的伤口缝了。过了两三个小时才发现我背上还有伤。(陈强插话:背上还有两个很大的洞。当时肾和肠子全部都露出来了。我们只是给他打了石膏,不晓得他背上还有伤。当时他心跳加快。一百六十五下。)我一直都是清醒的,我晓得都是墙上的红砖砸的。腿也是墙砸的。当时什么也没想,就是害怕。我也不晓得怕啥子。
那时候,我的同学都很慌张,跟到我们跑。一个跟一个的跑。有受伤的,死的我就不晓得了。当时那个女同学跑到我的旁边,我拉了她一把又一推,就把她推出去了,墙就倒下来把我砸倒了。我被救出来的时候,姿势还是跪倒的。老师看到以后,就跑过来救我,我想去抓老师的时候,才发现我手动不了。那个时候我也不晓得救的是陈悦。后来又因为我一直在医院里头,我也不晓得他们的电话。我在成都第五人民医院的时候,有很多同学来看我。我就问他们。他们也不晓得。我在那儿住到五月二十一号,下午转到了广州市儿童医院,二十四号又转到广州市第一医院。七月三十号,才转到这里(广州市康复中心)。
陈强(陈浩父亲):地震一停我就往学校赶,大概是三点钟。那时候我们都在屋里睡觉。等我们跑到街上的时候,到处都是人。我们到学校的时候,娃娃已经弄到医院去了,我们又马上赶到医院。赶到医院的时候到处都是伤员。因为人太多,自己家属要自己找。开始没找到,又往县医院找;县医院没找到,又转回来五医院找。结果找到了。我们找到的时候,他手杆(胳膊)上的石膏已经打巴实(好)了,正在缝头上的针。准备结束了。开头我说他心跳加快。然后翻一转,把他衣服剪开。他是这样躺在地上的,也不晓得背上还有两个大洞洞,都不晓得。他的眼神是清醒的,其它就没得表情。然后就把他抬到大厅里,就马上做手术。缝好,就在大厅里待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上午转到病房里去。一直到五月十四号的早晨,因为他高烧不退,感染,就马上转到IC病房里去。那时候就一直高烧。用了药就降下来,不用药马上就升起来。一直没得好转。一直到二十号,通知我们往外界医院转。因为当时厦门的专家,还有当地的专家就说要给他做手术,特别是这只手,再不做就长畸形了。当时都有点着急。二十号喊他转,我跟他妈两个都没同意。最后二十一号,五医院的外科主任建议我们,最好是转出去。当时我们那儿伤员也比较多。二十一号下午四点钟就转到广州儿童医院来了。第二天,他的高烧就被压下去了。因为他当时的伤势有点严重,儿童医院就喊了些专家过来,讨论了。
大概中午十一点的时候,他们医院就把我喊过去了。他们就说,你们如果愿意在儿童医院也可以,但是广州市第一医院条件相对要好。我们过来的时候,只有听医生建议,你说哪家好,我们就往哪转!二十四号中午就转到了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二十四号转,二十八号做的手术。两只脚一只手,一直吃药换药,然后到了这儿来。当时他们要他转到北京去,没有转。因为广东省妇联来了,他们说,因为接到全国妇联的电话,他们离这儿近。喊他们医院的看了他的伤情。然后又找了他们市里医院的主任、主治医生会诊。最后,就委托广东省妇联来看,说,如果是需要,就马上转去北京去。
当时他(陈浩)也不晓得他救的是陈悦。十三号网上就出现了报道。我们也不清楚。十四号我们就接到电话。因为平时白天有上千个电话,新闻媒体有那么多的来,去学校问情况,可能就问了那个陈悦。后来十五号,她们一家到医院来看陈浩。有哪些媒体呢?先是温江电视台、后头就有成都电视台、上海东方卫视,还有中央电视台十二频道、四川卫视、新华社、黑龙江电视台,还有一些报社,《南方周刊》,每天都有不少媒体来采访。
陈浩:北京中央电视台的那个《我们在一起》的活动我没去。因为那时候我二十八号要做手术,腰椎骨不能坐,我去不到现场。我平时喜欢打篮球,其实好多球类我都喜欢。文化课我喜欢数学。
现在想到那些事,还是有些怕。以后我想要好好读书嘛,上大学。如果我有能力,要去帮助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没得能力是不行的。我现在加入了“生命热线”志愿者,那些跟我年龄差不多有心理问题、爱上网的小娃,他们爸爸妈妈就到网上报名,我就帮助他们、开导他们。比如说有一个广州的高一的学生,叫杨松林。他有心理问题。因为他学习好嘛,他在班上就瞧不起那些学习不好的同学。他爸爸妈妈就到这儿报名。我就跟他通过电话,开导他,后来他还来看过我一次。
我感觉我自己比较乐观,从一开始到现在我心情都一直很好。我有个想法:反正一切都会过去的。骨折了,长好了,受伤了,伤好了,还是可以回学校读书嘛,一切都会好的。所以每天我都很高兴很开心的。他们医生都这样跟我说,你会好起来的,你还是可以重新上球场打球的。他们就说,你这个肯定会长好,不会留下后遗症。医生说,我这个要完全恢复要一两年时间。他们说,要想剧烈运动,至少要一年时间。
采访手记:
在四川灾区采访两个半月,接触了不少孩子,总的印象是,他们的心理年龄要比实际年龄成熟。不知道是因为四川这一方水土养了这一方人的缘故呢?还是因为现在的孩子普遍都成熟起来了。如果不是对陈浩的采访,只听别人介绍,或是从媒体上看到一些报道,我是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孩子会是这个样子:
当巨大的地震灾难来临的时候,他像一般孩子一样,迅速做出逃生的反应;而当自己的同学面临危险的时候,他又跟一般孩子不一样,他把同学从死亡线上抢救出来。而当他面对我谈起这些时,他又竟然表现得那样平静,俨然一个成熟的男子汉。他说,他其实不够坚强,他只是乐观。他相信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说实在的,采访陈浩之前,我并不知道他是被中央宣传部和中央精神文明办公室联合表彰的“少年英雄”。我只是把他当做一个汶川特大地震中的幸存孩子。在我整个采访过程中,我是尽量避免采访这类曝光率高的人物的,不管他是大人还是孩子。因为我觉得,曝光率高的人物,多半会有包装的痕迹,我担心他们在跟我讲述时不自然。那样就会影响真实性。但是采访陈浩,我的顾虑被完全打消了。因为他是乐观的,又是自然的,更是阳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