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商务区的欧式建筑苑前,直到出租车司机要她结账,她才明白竟然是自己跑来的。白的欧式建筑被雕花的铁栏杆圈了起来,只留出狭小的门。她走过去,被两旁的警卫拦下来,礼貌的问:“小姐,请出示您的会员卡。”原来是家会员性质的俱乐部。
她摇摇头说:“我没有。”说完继续往里走。警卫们没见过这样的姑娘,一愣才想起要拦住她。她被挡在外面,忽然扑过去要穿过那挡住她的人。她拼命拉开警卫的手,眼泪一滴一滴的往下落,她不敢掉的太多太急,就怕模糊了视线。她叫喊,声音却像是掐在嗓子里面,尖细微小的几乎听不见。她说:“放我进去,放我进去!这里是我家!我的愿望树还在里面!”
她的愿望树长得最高最翠绿,所以挂上去的愿望,天使一定可以看得见!
她哭闹、挣扎,可是徒劳无功。警卫们已经联系了维护秩序的部门,一会儿,她就要被推出门外,永远不得进入。她疯了一样踢打,两名警卫忽然放开她。她一怔,身后已经有人紧紧抱住她:“月月,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怕,我带你回家。”
这里有你。
丫头,我总会找到你的……
她声音生硬得像是要折断:“怎么会是你?”找到我的人怎么会是你?怎么会不是他?
没头没尾的一句,商远听不懂,只好小心翼翼的搂着她进去,轻轻拍着她的背,说:“不用怕,我们回家。”一路上迎面遇上听了警卫报告而来的负责人,很有眼色的低低叫了声“商少”就把道路让开了。到了专属的休息室,要了杯奶茶,亲自握在她手里她才知道喝。温热的奶茶入口化成浓浓的香气,甜的腻人,她才想起要说谢谢。他坐在一边笑,摇摇头,说:“不用,你不用对我说谢谢。”他剥了果盘里的橙子给她,才说:“我是一路跟着你来的,我知道你委屈。”
玖月怔住,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继续说:“我给了他机会,可他还是决定不要你,所以,我不会再把你交给他。他选择了放弃你,那么,我就成全他。”他捡了果盘上小小的蕾丝蝴蝶结,走过来蹲下,一点一点套上她和他的小指,声音低柔:“月月,我陪着你,忘了他吧。”
我陪着你,忘了他吧……
金碎的阳光洒在他近乎完美的侧脸,她忍不住又有眼泪掉下来,她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小指上的蝴蝶微微颤动一下,好像振翅欲飞,她的手僵硬的被他握在手里,一动也不敢动。
“商远,你太好了,我要不起。不应该是你的!陪着我的人,不应该是你。”
你不知道,那个人对我来说意味的不仅仅是一段感情,我要忘记他,或许已经需要用尽一生……
她叹了口气,把手里颤抖出水纹的奶茶放到旁边的茶几上,说:“这奶茶很好喝,叫什么名字?”
商远握了握她的手说:“幸福气息,是这里的招牌热饮。你喜欢喝,我以后就天天带你来喝。”
她有些虚弱的笑笑,摇了摇头:“不用,我只是今天想回来看看,以后就不会再来了。”她看他不说话,心里忽然冒出来小小的执着:“这里是我家!”曾是我的家。一幢六层火柴盒一样的居民小区,邻里间叔叔伯伯婶子阿姨全都认识。从清晨第一声鸟叫,就开始生气勃勃,吵吵闹闹。爸爸是转业军人,一楼之长,下了班除了柴米油盐还要处理邻里纠纷,忙得团团转,像个陀螺一样。
“那时候我还小,我爸忙,我在家做完作业就知道调皮。有一次趴到阳台上,探出大半个身子,直到有邻居家的阿姨看到,才心惊胆战的把我抱下去。我爸后怕我真的会掉下去,封了个塑钢的阳台,又安了护栏。一套全都置备齐了,就怕我出事。可我那时就想,整个居民区都没有这么气派的阳台,我去窗边趴了一趴就有了,真好!从此,我只要想要什么东西我爸又不肯给,我就假装自虐加自残,果不其然,那个年龄孩子们想要而没有的东西,我全都有!”
商远有些惊讶:“伯父这么由着你,伯母也不管?”
玖月垂下去的睫毛颤了颤:“不,她不管。她那时候已经不在我们身边了。”她听见他说对不起,摇了摇头,说,“有什么对不起的?她是和我爸性格不合离了婚,后来听我爸说,她移居到美国去了,才断了联系。她是有了自己的幸福,我高兴还来不及。”
商远无语,由着她继续说。
“我爸真的是很溺爱我,那时什么玩具新颖,什么电器贵,在我家里一准找得到。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我家是大款,可其实,我爸不过是个小小的公务员。他工资是定数,奖金没多少,买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家的家底就什么也没有了。我那时小,什么也不知道,还真以为自己家里多么有钱。天天跟着杉杉和宜音两个真千金小姐在一块,跟着她们看言情小说,跟着她们觉得自己也应该是公主命,觉得不管经历多少磨难,最终我的王子总会骑着白马来带我走。”
“年纪太小,在爱上一个人之前就已经先爱上了爱情。总想着王子是唯一而不可变的,这是小言真理,是童话规律。就在那样美好的年纪里,我遇见了南瑾言。”
“我遇上他,缠着他,喜欢他,其实这都不算什么,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过去,可以忘记,谁还没有一段初恋?”
“说起来你可能都不信,我爸和他爸竟然是战友,当年两个人睡上下铺,感情好的跟亲兄弟一样。据说当年我爸决定要转业回城的时候,两个人是违反纪律抱着酒瓶子喝了一晚上的酒,转天酒气熏天被逮了个正着,我爸即将转业,写了封检查就了事了,南瑾言他爸就特别倒霉,因为这件事,还拖了半年才晋职。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官衔军衔一级级的升,人家已经是首长了,果然是造化弄人。”
“刚认识南瑾言的时候,我特不待见他,真的。因为他揭穿了我名字里的那个玖,也就是‘贻我佩玖’的玖,跟大写的数字九是一个九。有一天我爸带我去串门,说是有个老战友从部队请了假带妻儿过来安家落户。我一路跟在我爸身后装乖乖女,哪想到一进门就看见他,剽悍的本性立刻暴露出来,被他爸妈亲眼目睹。我估计这下完了,在我爸老战友面前良好形象算是保不住了,谁知他爸妈都喜欢我,说我有革命军人的做派,沾火就着,不跟他似的,脾气棉的像棉花糖。我爸跟他爸兄弟见面,聊得高兴,就留到了晚饭的时候。酒桌上,三个大人有点喝高了,他妈妈就把我拽过去,左看右看,最后跟我爸说:你这闺女我预定了啊!将来就给我们瑾言做媳妇。我爸拍桌哈哈大笑,连连说好。我气得直拿脚踹他,他却不理我,只顾着商量儿女亲家。回头看南瑾言,还像是没事一样的笑,我想,这人可真是个棉花糖!后来,我为了扭曲这个关系,就管他他爸妈干爹干妈。这样算起来,我们就是干兄妹了,兄妹乱伦,首长家庭总接受不了吧。其实,他妈那么早就把我预定了,可到如今我也没能嫁给他,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额,也算是一种造化弄人……”
她转回头扒出窗去,伸手指着前面一座小钟楼:“喏,你看见吗,那个地方原来种着我的愿望树。我小时候想妈妈,就把愿望写成纸条,埋在树底下,等着它们和树一起长出来,能被走过的天使发现,然后得以实现。”
商远哭笑不得:“傻丫头,这办法是谁告诉你的?”
她偏了偏头,站起来想拔下窗顶的窗闩,却不够高,还是他帮她拔下来。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推开窗子,呼吸了一大口空气:“是我爸爸教我的,他说我的愿望树最高最好看,天使比较容易看得见。”
他被她逗笑,“你们父女真是一对活宝!什么时候有机会带我见见伯父吧!”
她的手抖了一下,来不及支上的窗子狠狠砸下来,夹住她的手。商远吓坏了,急忙抬开一道小缝,慌张的把她的手取出来,动了动,确定没伤筋动骨,才回手去拿柜子里的急救箱。他翻着酒精纱布乱七八糟的东西数落玖月,语气却过于温柔:“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却好像没听见,也并不在意手上的伤,只是说:“你恐怕,没这个机会了。”
商远一愣,想明白她在说什么有些不敢置信:“你说是……伯父……”她却不让他问完,“十六岁之前,我过的真是太好了!有一个什么都肯为我操劳操心的父亲,又遇见了一个所有女生都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连杉杉和宜音都会嫉妒我。所以我后来总是想着,我是不是在那十六年里把这一辈子的福分都挥霍尽了?”她垂眼看了看茶几上已经冷了的奶茶,“你说它叫幸福气息?可是对我来说,幸福的气息只有一种,就是皂香混着茉莉花香的味道。”这么多年以后,她都固执的记得每天清晨出门——父亲洗好的衣服在楼梯间晾开一大排,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水里、衣服上,到处都有透明皂的干净香气,还有窗台上那一盆茉莉,也是她吵闹着要买回来,自己却又不管养,还是父亲一天一天修枝捆叶,浇水换土,最终长得郁郁葱葱。
“十六岁那一年,政府收地修建商务区,邻居们陆陆续续的收了拆迁款相继搬走,最后就只剩下我们一家。我那时问我爸,为什么我们不搬走?搬走不是就可以住进大房子了吗?可他不说话。他每天东奔西走,有时候等我睡了,就一个人捧着存折在客厅里偷偷掉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爸爸那样一个参过军的大男人,竟然被逼得走投无路,却又不敢当着我的面哭,我只要想起,就不能原谅我自己。”她声音剧烈的颤抖起来,往下的字眼听不清,好像是一段绝不愿再去碰触的记忆,只是想,都痛苦的发不出声音。商远扔下手里的棉签,伸出手指朝着她肿起来的手背重重一压:“不疼?”
她疼得哇一声叫出来。她原本是陷在回忆里出不来,可他这个举动实在太出人意料,她惊讶的半天没说出话来。
玖月捧着手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这场景太具有新意,无论是在琼瑶剧还是韩剧中都不曾上演。一旁的男主慢条斯理的收拾好急救箱,才回过头来看看她,略有无奈的叹了口气:“知道疼为什么还要伤害自己?”
知道疼为什么还要把那些伤口撕开伤害自己?
玖月眨眨眼,发现这竟然是个一语双关,赶忙辩解道:“这个不是伤害!只不过是……”不过了了半天,她本能地觉得必须用一个可以推卸责任的句子,想来想去,答道:“不过是……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商远垂眸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很有深意,因为玖月完全不能弄懂它所包含的意思。于是自觉地补充了句:“我得把事情跟你说清楚!你不是说要陪着我忘了南瑾言吗?这些事情,我想是应该告诉你的。”他叹息,伸手轻轻拍打在她的背上。她忽然笑了笑,笑他幼稚。他这个举动真的很幼稚,就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只要这样拍一拍就能抚平她受的伤。
她靠在他手臂上继续说下去:“我那个时候,什么风浪也没遇见过,一点小事就以为天崩地陷,更何况真是那样天崩地陷的事。我到父亲病倒住院的那一天才知道,家里的存折上原来就只剩不到一万块钱。而一万是个什么概念,我其实也并不知道,因为那时零花钱少,还觉得一万已经是好多好多的钱。可我爸要住院,医院每个下午都会下催款单。这点钱拿在手里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杯水车薪。”
“爸能离开那些插在身上管子的时候,忽然说要出院。我想,这下可好了,我爸出院一切就都跟原来一样了。这段时间就像一场噩梦,醒了,什么都好了。我跑去跟主治医生说,他忽然惊讶的看着我,那个眼神像是看见了妖魔鬼怪,刺疼伤人,我到现在都记得。”
“他跟我说,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狠心?那人是你爸爸,你竟然让他出院!他得的是尿毒症,又没有及时治疗,现在出院是要出人命的!”
“我当时就傻了,觉得他一定是在骗我!我爸身体那么好,他还参过军,那么多军事锻炼都熬过来,怎么会病的这样重?可是,门外忽然有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人说着节哀顺变什么的。那个主治医生看了门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说门外就是刚走在这个病上的病人家属,他还说,要钱要命最终还是要我作决定。”
“要钱还是要命?他说得那样轻松。那是我爸爸的命,我唯一相依为命的骨血至亲,我怎么能放弃他的命?可是钱,我哪来的钱?家里的存款就只有这么多,我还是个学生,往哪里去弄钱。我最多也只能少吃一点东西,再少吃一点东西,可是那省下来的钱太少了,连给我爸做一次透析都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