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医院我陪着米杉的时候遇上你,她们好奇你匆忙的走是有什么急事,就要我跟踪你。”她看见他猛然僵直的背脊,浅浅笑出来:“对,我知道,我从那时就知道。”她跟着他,一路走下去,穿过长长的门诊走廊,特护病房一间挨着一间,她透过门缝看进去,看见他们。熟悉的人穿着病号服还是那么温雅清隽,他坐在商远的对面,声音很淡,表情很安心。他说:“米杉跟我说玖月和你在一起,你要好好对她,好好照顾她。千万不要欺负她,对她不好,不然等我变成鬼回来给她讨公道。”商远大笑,说:“这可不行,我以后得躲这姑娘远点。你哪像要死的人,这医学日新月异的,说不定哪天你这病就等同于感冒,打一针就好了。到时也不用变鬼给她讨公道,直接就把我给收拾了。”他微微笑,开始一一细数她的缺点她的好,很多很细节的地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一会才说他到的病情,她傻在门外,看着窗子里透进来的阳光铺满他的脸颊,说什么都不能相信,他已经病成这样。
回去的路上,她的脑袋痛的快要炸开,一路上带倒了几个垃圾桶。可是她设么也没说,她不能说,因为他不想让她知道。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呆又不是傻,他不接受一切攻击性治疗,只依靠药物和镇痛剂维持,消瘦的只剩下皮包着骨头,我那么在意他,我怎么会察觉不了?你们都聪明,你们都自欺欺人,都希望我不知道,那我就装作不知道。”
“我曾经给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想让你说给他听,我只等一个人对我好,等他对我好,等他给我一个奇迹,等他自己愿意相信一个奇迹。愿意相信他会好起来,他可以亲自守着我一辈子。”
“可他不相信,他执意要把我推开,推到你这里。”
她慢慢的蹭过来,扶着他手边的沙发,像是找到了一个依靠,“商远,对不起,这里面你最无辜,可是我那么自私,怕自己一个人无法承受,就一直拖着你。我努力过让自己爱上你,可这过程太漫长,我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陪我一起等下去。”
她等了一会,他仍然安静坐在那里。
她站起来走上楼去,过了一会,又提了旅行箱一点一点挪下来,到了门边,才回头看着仍坐在沙发里的商远,说:“那我走了,你千万要忘了我,不要为了我难过,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她转身开门,忽然听见他压低了声音叫她,下一个一秒整个人已经被他紧紧攥在怀里,压在门板上。他盯着她的眼睛说:“月月,你可真是个狠心的丫头。”
因为,你连对自己都这么狠心。
她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她是怎么压抑自己做到的,他不敢想,怕一想就会心疼。
他说:“月月,我们下个月结婚吧,好不好?”
她微微一僵,就听见他又说:“我一定要等到你爱上我!这是我们三个人的愿望。”
她说好,指甲却深深的陷进掌心。
原来,只还有一个月而已……
商远竟然记得他们在闲聊时她曾说过要在西班牙旅行结婚,因为在西班牙的教堂举行的婚礼,就一辈子不能分开。他真的预约了机票、教堂,俨然一副果然要去西班牙结婚的模样。于是当务之急就是准新娘的护照签证问题,玖月为此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办好,都已经临近婚期。
她这期间唯一插办的三件事,第一件是送请柬给左宜音,小左同学激动的抓起笔来就写:月月,要幸福啊,途中划破白纸一张;第二件是送请柬给米杉,她把大红烫金的请柬放在冰冷的墓碑旁,看着相框里笑靥如花的美人,微微笑着说:杉杉,你答应过我,要来给我做伴娘;第三件是送请柬到南家,一家人笑开了花,轮流的拥抱着祝福她。但是那笑容落在她眼睛里,怎么看都不自然,她猜自己也一定笑得很难看。
南瑾言接过请柬翻了翻,说:“丫头,要幸福!”见她点头,也跟着点了点头。临走的时候他说:“既然要去西班牙结婚,那就入乡随俗说句再见吧。”她没有异议,就听见他很清新的说:“TEAMO.”他气韵悠长,吐字清晰。他外语的发音从来都是很好听。玖月慌忙的连再见都来不及说,夺门而逃。她怕再慢一秒。自己就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TEAMO
他以为听不懂,所以说得这么肆无忌惮,这么光明磊落!
每一个音节轻轻的从舌尖上滚出来,像是终于成真的一个梦。
他说得那样好听,不愧是最接近天堂的语言。可是对她却好像洪水猛兽,触碰到了永远不能触碰的伤口。
她慌不择路。
他不会知道她竟然可以听明白。
她知道24种语言中这句话的意思。
为的就是等他有一天表白她可以听明白,可以不随随便便就被他蒙骗过去。
TEAMO最轻,最禁忌的一种——
我爱你!
她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亲口说出来!
也终于遥远的不可触及……
到机场匆忙办了登记手续,已经广播准备登机,这全都要归功于玖月出门前忘了这又忘了那,来来回回折腾了不下六七趟。
来送行的人有季南帆,她很哥俩好的跟商远抱了抱,在看着玖月恢复成一派淑女的微微笑。过安检之前,她忽然拉住她的手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他照顾好。”
玖月张开手臂狠狠的抱了她一下:“嗯。”
季南帆愣了下,回抱住她,说:“结婚以后要快乐,他对你不好你来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
“我知道。”
“再见,玖月。”
“再见。”
季南帆看着她转身走进安检通道,一直看着她消失在茫茫的人流里,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连手指都不能再抬动一根。她竟然做到了,她以为自己做不到,以为只要任何一秒,她就会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一定会把他照顾好。
多拙劣的一个谎言,任谁都知道自从凌晨,他就在不需要任何人的照料。
她陪着他的家人一直守在他床边,守到最后一刻。他的手里始终攥着那张大红烫金的请帖,他最后的一句话是:“不要让她知道。”
……
尾声
婚礼如期举行,没有热闹的酒席,没有众多的亲朋,直面的就是神父和他背后巨大的十字架,安静又神圣。
新娘的妆化得不好,眼睛肿得厉害,盖了几层粉,都盖不住。
那天,她过了安检通道,然后登机,一直等到飞机起飞,才敢抬起头来。商远一直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说:“没事了,都会过去的。”他伸手擦她流下来的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她哽咽着言语不清。
她失去他了,她终于彻底的失去了他。
这些天她只要伸手去摸,总有泪水挂在脸上。
神父在诵读着冗长的圣经,她抬起头透过穹顶斑驳的琉璃望出去。
他不希望她知道,她就不知道。自我安慰着告诉自己:我就当作不知道你是爱我的,就当作自己已经不爱你。
她只是……只是不能让他走得不安心。
她永远也不能忘记,她背了全套的摄影器材去采访他,她迷了路,冻得全身僵硬。是他找到他。她抬头看去,日光明媚耀眼,照在他脸上。他的睫毛依然很长,眼神依然明亮。他抱着她,抱得那样紧,他说:丫头,我总算找到你了。她愣愣的看着他开合的唇角呵出来的白气,忽然微微笑开。她说:南瑾言,南瑾言,你终于找到了我!
他说:这里有你。
他说:我总会找到你的。
她等了这么久,而他,终于找到了她。
她以为她终于等到了他,过了那么久之后,她才知道,原来他始终为她守在原地。
他们曾经那样靠近。灯光暧昧不明,四周都是他刚刚备好草莓酱腻人的香气。反卡起来的头发散落几许遮在眼前,摇晃的眼前的人影真幻难辨。她微微用力终是不足以将他推开,下一瞬就连彼此脸上每一根眉毛都清晰可数。
他的气息就那样近在咫尺的喷在她脸上,却也就只能那样近在咫尺。
咫尺天涯,却是她一生都不能碰触的距离。
他说:丫头,我把你的愿望树还给你。
他的字迹流畅飞扬。可他不知道,她唯一的愿望就在他身上,从十六岁到如今。
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
她与他相识究竟是太短还是太长?
她一页一页的翻过台历,只是一天天翻过去,也是件需要很长时间的事情。
原来——
相伴不曾短,相知不能长。
最后的时候,他以为她已经不爱他,所以,可以安心的离开。
她还欠他一句再见,一句“TEAMO”——
一句——
我爱你!
可是不能说,绝不能说!因为怕你觉得来不及,因为怕你觉得对不起。
其实,她该庆幸,因为有她陪他走过的时光,即是一生。
她的眼泪又流下来,神父在问:“你可否愿意?”
“我愿意。”
她抬起眼看着身边的新郎,抓着他的衣服微笑着流泪。
我愿意——
这辈子等不到你,所以,我会用这一生记着你,然后下辈子一定要等到你。
我愿意——
因为我终有一日可以告诉你,我没有让你不安心,我有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要好好的,活下去……
番外
《我有多爱你,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我有多爱你,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季南帆第一次看见这句话,就觉得不是一般的矫情。她那时想,这不是废话么?你有多爱谁,可不是自己最清楚?却不曾知道,原来有一天自己也能亲耳听见这句话,听着它一下触及内心的柔软,穿刺而过,一瞬间,痛彻心扉。
晨曦如雾,他忽然醒过来。矮几上的插花已经换过,手工精细,看得出是很用心。顺着微敞的门缝能听见讲话和高跟鞋来回踱步的声音。他听了听,偏过头去看一轮初升的旭日。围了一圈茫茫的白光,感觉有些软绵绵、毛茸茸的刺手。
丫头说,朝阳可以带来希望,他就每早尽可能的清醒过来,然后对自己说:今天还有希望。
推门的声音在清晨静谧的医院走廊显得很突兀。季南帆挂了电话推门而入却忽然愣住。那原本该好好安睡的人竟然已经端坐了起来看朝阳。她急忙跑过去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你怎会醒了?是不是忽然疼得厉害?”说着忙拿过止痛剂就往他嘴里塞,却被他伸手拦住。他力气不大,或者说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挡了她的手却是挡偏,那小小的白色药片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居然不见。
他也不在意,摇摇头居然还笑了起来,说:“没事,我不是疼醒的,你别操心。”
“不操心?”季南帆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她都快被他吓死,他居然还说让她别操心?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命是自己的?她哼了一声,随手翻出包里的补妆镜扔过去,“你还真敢说。你叫我别操心也得做出个让人不用人操心的样子来啊。你看看你自己,脸色苍白得活像只鬼,我都怕我什么时候一眼没看见你就能断了气!”
她回国这三个月,他是听惯了她这么嚷嚷,每次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嚷嚷完了还是要给他端茶送水。果不其然,她又是倒了一杯水递在他手里。
他接过来喝了一口,沾在唇边的水珠就顺着干裂的唇渗了进去。
季南帆手机又响,她皱了皱眉直接按的拒绝接听。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妥,就又拨回去。
他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直到她忽然急得拍案而起:“靠,都说了他去不了!你们还有完没完?!”说着竟然就要把手机摔出去。
他走过去把电话接下来,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才说:“我是南瑾言。”
那端的声音忽然断了一下,盛气凌人的声音一下子软化下来:“是南律师啊……”
后面的话被突然截断。是手机被季南帆一把抢过死死护在身后,她瞪着他叫:“南瑾言你活腻味了是不是?你居然敢接电话!你知不知道现在对你而言,一丁点辐射都可能使你的病情控制不住!”她还真没见过比他更不爱惜自己的人。
他说:“给我。”
她瞪眼:“不给。”
他忽然转身就往外走,他每次都是这样。她不给,他就不强求。只是暗暗记下屏显上的号码,换个地方再打过去,倔强的让她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认输。
她终于还是把手机递给他,紧咬着牙瞪着他,看他一派笑意幽然,点头间就和人家约下了时间,好像她这些天的强行阻拦才是多此一举。
是晚饭约在会宾楼,青花纹路的大理石地板铺着奢华的绒毯,金丝镶边,锦绣团簇,真是好一副锦绣河山。顶上的水晶吊灯是金碧辉煌,洒下的光也都澄黄似金,映在他苍白的脸上,倒像是有了血色,一下子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温润的如玉如水。
季南帆直到包厢门外还在问他是不是真的要进去,她隐约能猜出进门这顿饭他身体大约吃不消。但他决定的事情,她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