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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沙窝故事

是什么招致了一切,你就应该为什么昂起自己的头!

——题记

以六股道为圆心,画一个半径约为四华里的圆,是一片只要走路就能蹚起尘土来的沙荒大洼,俗称沙窝。九座沙丘均匀地散落在村与村之间,大的像小山,小的像柴火垛,宛如一本发了黄的线装典籍中的句读,或问或叹地被置放在特定的段落,期待着后人的解读。

二百多年以前,沟盘河就是从这里穿过广袤的黄河冲积平原,在武定府以东的河口平原夺道入海的。那时这里也曾是树木蓊郁,田畴广袤,嘉禾茂盛,生民安居,一派祥和气氛。嘉庆三年黄河发大水,决堤的洪流咆哮着,肆虐着,顷刻间注满了下游所有的内河。鲁北平原上的沟盘河,承受不起来自上游的滔滔洪水,把大量泥沙滞留在这里,形成河道壅塞,造成了从第二年起连续三年河道决堤。从此,肥沃的土地沙化了,茂密的植被稀疏了,就连鸣啭的鸟儿也远走高飞,择木而栖。取而代之的则是流沙肆虐,土地泛碱,一个接一个的沙丘就像人体的疖子相继冒出来。尤其是冬春季节,呼啸的东北风像是可以任意胡为的霸王,将一边倒的沙尘搅动得神色慌张,混混沌沌。原本紫膛色脸面的人们,经了沙尘暴的吹打,一个个乌眉皂眼,皮肤呈胆汁色,眼角处总是积着厚厚的黄眵,仿佛总也洗不干净,越发显得寒酸潦倒,贫病交加。大片土地被糟蹋了。过去好好的庄田,如今播下种子刚一出苗就被沙土盖住,要么旱死,要么碱死,成片成片的土地粮食绝产。然而,官家的横征暴敛却并不因此有所削减。明明是颗粒无收的沙压地,却要征收与上等地相同的税赋,缴不上粮食就砍树扒房牵牛牵羊,逼得众多百姓从此进入了离乡背井的流民行列,走上闯关东走西口抑或沿街乞讨的道路。

铁根生的六世祖铁士杰,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那片杨树林顷刻之间便被官家以欠交官粮为名而砍伐殆尽。他仅有的二亩地早在三年前就变成沙压地而寸草不生了,哪里还有粮食上缴!可是,官家的捕役只管按丁口收缴银两,哪里还容平民说理。再说,铁士杰也知道,被砍了树、扒了房、牵走了牲口的并非只有他一家,本村的洪玉海、沙顺元和孤儿寡母的刘张氏以及大胡村的霍光照、路家村的路金山、康元村的康六增、张家村的张清池、张希宁……好多好多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都未能免遭厄运。天灾人祸让原本富庶的沟盘河两岸从此成了远近闻名的穷乡僻壤。

不是说嘉庆爷体恤臣民爱护百姓吗?村上那个在新疆赶骆驼的三丑子回来时不是说嘉庆爷下了圣旨免除阿克苏所属阿哈雅尔村回民应缴纳的官粮吗?难道新疆的苛捐杂税可以蠲免,山东就不可以蠲免?自古讲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对臣民应当是一碗水端平的。想到这里,铁士杰渐渐生出联合周围村子一起赴京告御状的想法。

这想法究竟对不对,他得去清真寺问问阿訇。慈祥的老阿訇告诉他,按照回回人的信仰和《古兰经》的教诲,告御状应属于“劝人行好,止人干歹”,也没有什么不可,只是这大清朝歧视回民,律条中有回民告朝廷命官必须先行接受重罚的规定。倘若有个一差二错,岂不吃大亏?不如一是暂时忍了,二是请一个汉族人挑头,免得受皮肉之苦。士杰一听,此事既然经典允许,我就是替主行道,争个公道。哪有将难处推给别人的道理!纵然是下火狱,也应由我带头。再说前朝本家的铁铉爷靖难之役的时候,被挖眼割耳,死于磔刑都不屈不挠,更况我乃一介草民,哪能在关键时刻贪生怕死!于是便联络四周八村三十二人,分头了解地方官吏虚报地亩、隐额侵蚀、滥增官税、勒索百姓的事实,暗地请本邑秀才赵大顺代笔写了状纸,将县令沈铨和山东巡抚祖望之告上刑部。

刑部依例受理了这桩公案。升堂那天,刑部捕役将铁士杰一干人等带到大堂,主审官将惊堂木狠狠一敲:“大胆刁民,竟为区区小事僭级进京状告朝廷命官,敢是吃了豹子胆不成?”

“我等被逼无奈才来告状啊,请大老爷明裁。”众人喊叫着。

“听说领头的是一回回?”

“哎,本人的确是回民。”铁士杰回答。

“你可知我大清朝律条?”

“草民知道。只要大人秉公断案,给俺一个公道的说法,小人甘愿受罚。”

主审官一看,这回还真碰上硬茬了。好,既然不怕死,那就给他点厉害瞧瞧。于是,便指了公堂一侧长约两丈、烧得通红的铁板说:你既然姓铁,看来就有不怕火烧的秉性。那好吧,你就赤了脚从这铁板上走过来,将状纸呈上,本官才可受理。

主审官话刚落音,但见铁士杰脱掉鞋袜,双手将状纸擎过头顶,紧咬牙关,凛凛然一步一步走上虽然只有两丈但却让人撕心裂肺的鬼门关阴阳界,双脚顷刻间血肉模糊,呛人的焦煳气味四下弥漫,真可谓赴汤蹈火视死如归。登时,包括主审官在内的所有人等,一个个被惊得目瞪口呆。他们绝没有想到,这个桀骜不驯的回族汉子,为讨一个公平竟是如此执著。这不就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吗?接下来的情形当然是不言而喻,当人们把双脚烫烂昏厥在地的铁士杰抬出公堂,其宁折不弯的气概已使在场的刑部大小官员颇为震惊。他们甚至相信人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是不会用这种以死相拼的方式来告御状的。于是只得将案子接下,作为重点案件查办。三个月后,刑部报给嘉庆皇帝的奏折对该案作了如下表述:“奏:查沟盘河自商河县入惠民县境,东南大胡家等距河三四里不等之村庄地亩被河内流沙渐次掩埋,房屋被流沙埋没者亦不鲜见,土地大部沙化,兼见次生盐碱,业户实无力耕种,不能完粮。此类土地共计七十六顷六十七亩六分四厘,每亩所征银额五分二厘,共三百六十八两八钱九厘。请圣上明裁。”不几天宫里便传出嘉庆爷御批:“着令山东商河、惠民二县,除压沙地七十六顷六十七亩有奇额赋。嘉庆八年五月二十一日。”

官司打赢了,乡亲们的税负蠲免了,但沙荒的土地却不能回复。铁士杰也因此获得一份荣耀——虽然他已经终身残疾。

若干年后,六股道口的桑葚树下又增添一道风景——一通矗立于砖包皮土楼里的石碑。常有三五老人提了马扎坐于树下,或眯了眼睛作沉思状,或以拐棍指了石碑戳戳点点,话题无非是当年的铁士杰如何如何。

正如一切的完美最终都将造就疼痛,赢了官司的沙窝八村却赢不了大自然——尽管人们津津乐道于在那场官司中以铁士杰为首的汉子们的英武和七十多顷沙质土地的永不纳粮,但消失的植被和常年在天际流动着的沙尘却悄无声息地拖着这一方百姓走进痛苦的大门。沟盘河改道了,水质苦咸了。严冬季节,永无休止的东北风像是故意和这里的百姓作对,卷起漫天黄沙,把天地间搅得一片混沌,蒸在锅里的干粮,一揭锅便落上一层黄沙;村子里的街道全都被沙尘埋着,挑不出一条囫囵道儿。最让人窝火的是,两辈人下来,走路的双脚都成了外八字形,且多数人上半身都有点前倾——终年在沙漠中跋涉的特征已经显现在每个人的坐卧行走之中。

蒲台城里的永升和当铺,自咸丰六年开业,一直以典当古玩字画及日常生活用品为主业,生意颇为兴隆。经历了二十三年的风风雨雨,突然在光绪四年正月宣布:除卖完逾期绝当,不再接手新活儿,不久便正式停业了。

像一桩家喻户晓的新闻,人们议论着,猜测着:铁老板到底怎么了,放下红红火火的生意不做,莫非看透了什么重大世相吗?

世相不用看,桩桩件件都在他心里装着。

铁老板是铁士杰的儿子,名叫铁贵。铁士杰在京城走火鏊子打赢官司的那年,他还没出生。到他十五岁时,嘉庆爷驾崩,道光皇帝即位,前前后后也算见了些世面。从记事儿起,最让他忘不了的是隔三差五常有村上的人拿上两三个鸡蛋或一二斤白面来家看爹,人们敬重老人家,把他当了英雄看待的。而村里的人们觉得铁世杰给祖祖辈辈的庄户人家挣了脸面,经常去看看他,哪怕是给老人提桶凉水也是随心乜帖。

己卯年春旱连夏旱,小麦颗粒无收,村里能揭开锅的户已经屈指可数。可是人们再苦再难,谁也不忍心让铁家人饿肚子。那天铁贵瞅着给爹放下两个鸡蛋就走的赶趟老汉,心里着实不落忍,午饭后就拿了东西去看望,偏偏老汉不在家。铁贵趟趟脚下晒得发烫的沙土,想起牛还没饮,便牵了黄牛去村北找水。刚出村看见赶趟老汉倒在远处的沙丘上翻来覆去打滚儿,心里有些发毛,牵了牛过来,问:“大伯您怎么了?”

赶趟老汉指指肚子:“吃了点胶泥(观音土),肚子发胀,打个滚儿,往下行行。”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铁贵赶紧将老汉扶起,流着眼泪说,“难为您了大伯,我扶着您转转。”

黄牛屙下一大泡屎。赶趟老汉说:“我要是屙这么一泡屎就好了。”

铁贵把这些都记在心里,心里暗暗地举意,总有一天,他要加倍报答赶趟老人和乡亲们。

秋天,小胡村来了一位头戴礼拜帽的陕西皮货商。来人先到清真寺向阿訇出塞俩目,道了伊玛尼,礼下拜来便找一小孩领了,直奔铁士杰家而来。大伙还以为是铁家的远亲或外乡朋友,却见他进得门来,向铁士杰躬身作揖:“久闻铁公大名,相见恨晚。晚生慕名来此,非有他图,直为仰慕您老执言仗义、敢作敢当的人品,特来拜访。晚生数年闯荡皮行,托靠真主,赚了些银两,这也是真主恩典。这次我拿出五十两银子,说拿乜帖也行,说执行天课也行,一份心意,您老务必留下。”说着就从肩上取下褡子交给铁士杰。

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忽然留下这么多银两,铁士杰哪敢接受,便执意推辞。可来人根本不容他分说,一句“算我拿天课了”,便要匆匆告辞。铁士杰一面喊铁贵给客人沏茶,一面问客人名姓,那人只说,您老知道我是个有伊玛尼的多斯提就行了,什么客气话都不要说。说完,连碗水都没喝就走了。

铁世杰让儿子把来人一直送上村外的官道。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铁贵把手招了又招。他觉得那人是一位有信仰讲义气敢担当的汉子。

恍如梦境。来人去后,铁士杰守着钱褡子,把铁贵叫到跟前说:“贵儿,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多斯提拿出这么多钱,可不是冲着咱自家来的,他是看着咱能为大伙办点事啊。《古兰经》里定下几种可以接受天课的人,你能说上来吗?”

“爹,我知道。”铁贵说,“经典上说能接受天课的人是,家境贫寒而又耻于求助的;一无所有的赤贫者;管理天课并向穷人公正出散者;无力赎身的奴隶;欠债而又无力偿还的人;离家途中有困难的人;为主道做事并显扬伊玛尼的人。”

“咱收下人家的天课算哪种人呢?”

“咱就算为弘扬主道、显扬伊玛尼吧。”

“那这银子可不许乱动,留着给大伙挡些事儿吧。”

爷儿俩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就把银子藏了起来,还是像往常一样过自家的贫寒日子。

铁贵二十一岁那年,爹病倒了。归真前的那天,老人把铁贵叫到跟前,作了最后一次交代:“贵儿,我要归真了。想想自己这一辈子,受主的恩典忒多了,老少爷们又那么看顾咱,我也没给大伙做点事儿。最大的心病还是咱这片沙窝窝啊。眼看着沙荒一年比一年重,我几次想动那些银子栽树。可这点钱用在治沙上就顶不了大用啊。你要是有志气把这些银子滚大了,把沙荒治好,爹就给你口唤。”

“我能,我能啊,爹,”铁贵哭着说,“我要治不好沙荒就不是你的儿子。”

听完儿子的话,刚强了一辈子的铁士杰揣着一个满意的口唤撒手走了。

发送亡人的那天,铁贵跪在坟前专心致志地听着阿訇诵经,嘴里还不断在诵赞着阿米乃,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幻影:那个头戴白帽的多斯提仿佛站在太阳照射着的云层里对他说,是什么招致了一切,你就应该为什么昂起自己的头!

那天夜里,铁贵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地走在人来人往的闹市,没人笑他,没人理他。他痛苦地盼着有人能看他一眼,哪怕骂他一句也好。但是他发现所有与他相遇的人都是低低头就走过去了。那时节,他心海的深处最大的波澜就是东方的天空中最好能炸响一声惊雷。

凭着穆斯林子弟对经商之道的感悟,铁贵成了安徽寿县一家典当行“拌猫鱼的”。这是学徒工中最末一位的角色,其职责是专门饲喂那些为了防止老鼠嗑咬典当品而养的猫。虽说这差使整天和猫打交道,但养猫的过程也就将店中一干老少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把徽商的经营之道记在心里。不管是割纸磨墨、顺牌理号、打算盘、学写当字的中班,还是专事沏茶倒水、掸柜台、抹桌子和跑后楼爬衣架整天像猴子似的蹿上跑下的学徒,哪个不是从拌猫鱼的开始的?就是那些腆了肚皮整天装模作样的管事、管钱、管楼和穿了长袍马褂的头柜、二柜们,不也是从这道台阶上走过去的吗?工于心计的铁贵,似乎从他饲养的猫身上受到了某种启发,它们总是静静地观察和谛听着周围的一切响动,一旦瞅准目标就伸出锋利的爪。他看那些收了金饰的掌柜将当品放在手心掂掂分量,再到试金石上磨磨光泽,心中大体有个数,便用镊子将“黄货”“叼”起,轻轻放入具体到分毫丝的戥子称了,读个斤两,然后放到清水里一“吃”,直到证实确实没有气泡——实重和比重相符,这才依照行情报出价格,与客户商议。而那些专收衣服的师傅,对客户送来的当品,不管是四五成新还是六七成新,当票上都用只有业内人士才明白的当字注明“虫蛀”“破损”的字样,以便留个后手,免得出现破损赎回时发生争议。所有这一切他都熟记于心,潜心钻研,并且在替别人当班时表现了技高一筹的精明。东家看他是棵苗子,也有意无意地经常给他派些活路,每次都干得干净利索,让人称心如意。第三年一出徒东家便破例让他做了末柜。

典当行的人都知道,徒工只要绕过中班这个台阶进入掌柜行列,名义上是头柜领班,实际上是有些权力的,除了负责总管的管事、专管银钱来往的管钱和专管堆栈的管楼,所有掌柜不管排在头柜、二柜还是五柜、六柜甚至末柜,其收入完全是按照各自的经营总额提成,只要经营得法,末柜超过头柜的事也是常有的。铁贵原本精明,学徒期间又天天去清真寺礼乃玛孜,交结下不少回回商人,学到了回商诚实守信、买卖公平的经商之道。如今他成了掌柜,教门里的那些珠宝商、皮货商、茶叶商等各路商人没有不热心相助的,今天报个信息,明天拉个客户,一时间把个末柜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不管是着急置办产业而又手头缺钱的阔佬还是家境败落急于用钱的浪子抑或是诚信度和还债能力几乎等于零而又无处借贷的穷汉,纷纷把自己的当品送到铁贵的柜台。琳琅满目的当品就像一本内涵丰富的教科书,给这个善于钻研的后生打开了一扇认识世界的大门。凭着刻苦钻研,他很快掌握了一套识别和鉴赏金银珠宝、文物古玩、红木高档家具以及日常生活用品的本领,不消两年工夫,成了当铺出类拔萃的顶尖掌柜。

多斯提们眼看着铁贵在当铺几位掌柜中越来越鹤立鸡群,就觉得一个外乡人不宜长时间地在一帮精明的徽商中显山露水。一个主麻日礼拜下来,老阿訇把他叫到了自己的卧房,说了足有两个时辰的话儿。

一支长长的船队由南向北游龙般逶迤而行。

铁贵站立船头,想着几年来自己的当铺生涯,忽然生出一种酸甜苦辣与成就感相互糅合、相互依靠的复杂情绪。

自从那天老阿訇指点迷津,合同到了期,他便不声不响地辞了末柜的差使,决计回到自己的家乡,了却父亲的遗愿和那位陕西皮货商的嘱托。茶行里一位与他交情颇厚的多斯提得知这个情况,就把他叫到家里,说:“兄弟,你在寿县做掌柜几年,挣得些银两,一人走路怕不方便,倒不如顺便做一趟茶叶生意,也多赚些银子。”铁贵觉得此话有理,便一面托人打听山东的茶叶销路,一面请那位朋友到宣州地界联系了一家茶庄,凭着朋友的面子象征性地交了些押金,一次赊销了两千担茶叶,雇用了几艘货船,沿着大运河朝山东地界开来。

也是天有不测风云,茶叶运到济南府刚刚销完,还没来得及还钱,宣州那家茶庄就突遭大火,只可怜主人那多半生心血顷刻间化为乌有,只得宣布茶庄破产,“外债不还,内债全消”。铁贵素来古道热肠,听得主人遭此不测,便动了恻隐之心,执意要还债。东家派来的人却说,茶行历来是有此规矩的,先生虽如此大仁大义,但钱无论如何是不能要的。倘若收下你的还债,我们欠人家的钱,债主也会拥上门来。不如两不计较,倒省下许多的麻烦。铁贵一听,觉得也有些道理,便不再谦让,只打点了一些乐陵小枣、莱芜生姜之类的土特产品作为一点心意捎了回去。

又见沙丘。

桑葚树与石碑楼相吊于六股道交叉口,远远望去,就像一老一少两个迷途的人儿,面对着滚滚黄沙无奈地叹息着期盼着。这情景对于阔别数年重归故里的铁贵来说,除了原本就有的熟悉,更多的是袭上心头的沉重与压抑,每望它一眼,心里都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小时候他曾不止一次地听人们念那石碑的碑文,语意忒深,听不懂。当了几年当铺掌柜,该是能读懂了,可除了碑额上“皇恩浩荡”四个大字,正文已开始风化,有些字句已模糊不清,读起来有一种缺苗断垄的感觉:

粤自覃恩肇锡广典初颁国家有恺泽之流闾里庆蠲免之歌我皇咏仁蹈德累世讴恩自古在普先民有作□受赐伏念沙压七十余顷民间征比之苦何堪一旦豁除粮额如天之□与休哉甚盛事也故勒诸□永垂不朽矣□铁士杰霍光照□钜典之煌煌也石碑屹屹樵叟牧童留意呵护艺人韵士娱日游观历年愈远□同黄绢□摩挲□况绿阴之掩映也哉。

这些不伦不类的文字大概是歌颂嘉庆皇帝的宽厚仁慈吧。铁贵想:原本是百姓有理的事,要找个说理的地方还必须先接受令人发指的惩罚,而即使你经受了这惨无人道的摧残把道理说清清楚楚并且证明造成罪过的责任全在对方也不能说你是对的,而只能把“对”的功劳归功于“真龙天子”的皇上,归功于“国家有恺泽之流闾里庆蠲免之歌”。要不是嘉庆的御批,你能打赢这场官司吗?你有理又怎么着?皇上如果说你不对、要杀掉你也并非不是他的正确决策。至高无上的皇权当然是绝对正确的。在这个原本就不公平的顿亚里,平头百姓要讨公道真比登天还难啊。想到这里,他似乎察觉出某种悲哀:与其让爹在这通石碑上向原本就歧视并欺压着他们的至高无上的权势膜拜,倒不如尽快的治好沙荒,让老人的鲁哈听着滚滚松涛在绿荫中安息。

第二天,他把自己的想法与清真寺阿訇、乡老们一说,立即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继而又召集沙窝八村回汉两教主事人商议,很快形成一个分期分批植树治沙的蓝图:由铁贵出资先为每村打五眼土井,育五十亩树苗,待所栽苗木初步形成规模,再由铁贵陆续补充后续资金。

就为这,铁贵留下治沙所需资金,又到蒲台城里开起了当铺。蒲台县城是武定府属下一个新兴的城市,受西方列强侵占青岛和胶济铁路开通的影响,这里开埠早,行业多,银行业、典当业、珠宝业一时冠百里四方之首,买卖好做自然不用说。再加上铁掌柜有当年在安徽寿县的经历,自然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经过十余年的苦心经营,蒲台城里的铁记当铺已经远近闻名,声震鲁北。按说,如果此时趁势而上,凭了铁掌柜的能耐,开几家工厂、办几处商店,应当是万无一失的。然而,铁老板始终放不下的还是他对父亲的那个承诺。当初接了父亲口唤时的那些话语,总是在耳边萦绕。

终于,就在他在蒲台县城开业第二十三年纪念日的那一天,他突然向人们宣布,铁记当铺从此停业了。

清理完所有账目,告别了各界名流和朋友,铁老板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回到那片让他始终牵肠挂肚的沙窝林场。其间,他在经营蒲台城里铁记当铺时的赢利所得,已陆续投入沙窝林场的植树造林。经过数年的经营,那片掩埋着父辈血泪的沙窝土地已经变成一片绿洲。杨柳袅袅,槐荫森森,莺飞草长,百鸟鸣啭,曾经肆虐了若干年的沙荒薄地在春风里披上了绿装,俨然一个待嫁的娇娘。

回到家乡那天,铁贵请老阿訇到爹坟上诵经,接完杜哇,他跪在爹坟上哭了:“爹,您给孩儿的口唤我已做到了,您安息吧。”

这一年,铁贵是六十七岁的人了。

老了的铁贵宛如一株失去了婀娜的秋柳,高擎着墨绿色的冠盖,将长长的枝条沉稳地垂落下来,不再大幅度地摇摆,不再轻而易举地飘扬,那枝条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变得淡定而凝重,沉默寡言地凝视着一望无际的平原,像是在对脚下的黄土地说,一个新的轮回开始了,请收下大树对土的谢意!

瑟瑟的秋风里,金黄色的柳叶飒飒的飘落了。

到铁根生这个时候,沙窝一带已经是一片方圆二十六平方公里的林场。茂密的树冠你拽我挤地挽着臂膀,仿佛半空里搭起一座绿色的帐篷,遮天蔽日,充盈着蓬勃的生机和新生命的馨香。每当东方的朝日透过林间的空隙筛落下星星点点的金黄,飞出巢窝的鸟雀们便开始了一天的鸣唱,野兔们松鼠们也跳跃着注册自己的新生,而挂满露水的苦苦菜、芨芨草们,也睁开惺忪的睡眼,伸伸懒腰,拉开旺长的架势,仿佛要和什么比赛似的。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也一扫前辈人留下的晦气,脸上有了些光泽,走起路来也不再是前探身、外八字了。春暖花开桃李争艳的季节,一碧万顷的林场从远处望过去,宛如浩瀚的大海,让人醒目提神。这光景让沙窝人似乎比别处多了一份荣耀,许多人家纷纷套上牛车、赶了毛驴,搬请早已出嫁的七大姑八大姨们拖儿带女地回村赏花看戏。而此时此刻,就有送了帖换了号收下聘礼定下终身的青年男女于拥挤的人缝里,或打一声呼哨,或做一个手势,悄悄溜到林子的深处,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去了。

林场成了一道风景线,关于林场的故事和传说渐渐地多起来。

先是有穷酸文人敷衍了一出《铁士杰打沙压》的小戏,演了几场以后,有懂行的人指出说,一是题目不准确,二是有影射官府的嫌疑,也就很快作罢了。后来连六股道的老桑树也改名叫龙桑树了,并且由此演绎出一段故事,说是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将后来做了光武皇帝的刘秀追得人困马乏,刘秀行至这棵大桑树下实在撑不住劲了,便倒头睡在树荫之下。刚入梦乡,忽觉身子底下似有小虫拱动。拈来一看,竟是一只蝼蛄,便顺手将其一拽两截,待发现王莽追兵将至时,方明白是这只蝼蛄救了他的命,又顺手捡起一根圪针将蝼蛄的身首做了连接,匆忙中说了一句“往西拱吧”,便仓皇逃命了。后来,刘秀做了皇帝,说的话就值钱了。他对蝼蛄讲下的那句“往西拱”的话,也成了最高指示。只是那受了御封的蝼蛄把“往西拱”理解成“往稀拱”,而且拱起来就十分的卖力,所以凡是它们拱到的田垄,庄稼幼苗总是稀稀拉拉,不成气候。庄户人家每每看到被蝼蛄拱得缺苗断垄的麦田,少不了埋怨刘秀这个皇帝说话的随意与不负责任,让他跟着蝼蛄背了不少的黑锅。当然,荒诞离奇的故事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不过这笑料也暗示沙窝绝非天生的贫穷荒凉之地,也是与真龙天子有着某种关联的地灵人杰之所在。

民国二十年夏天,沙窝林场出了一件至今仍叫人们纳闷的怪事:铁根生赶韩庙大集回来,远远望见前方有一个人手里拿着鞭子,边走边使劲抽打路边的树苗,随着他的鞭起鞭落,嫩树叶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根生看不下眼去,想追上去劝他两句,可那人像鬼魂似的,你快他也快,你停他也停。就是停下来,他手里的鞭子仍然是一股劲地抽着,打着。嫩叶从母体上洒落下来的那一瞬间,可怜的小树们流出了泪珠般的汁液,让人十分地心疼。

铁根生起初怀疑自己是不是遇上了依布利斯,或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显出幻影?可脚下那些实实在在的树叶分明是洒落了十几里路呀。小时候父亲给他讲述邪魔鬼祟故事的时候说过凡是鞭打青苗的依布利斯是要遭报应的,难道大能的真主不去惩罚他吗?正在他疑惑不解的当儿,天空中忽然沉雷滚滚,乌云密布,黑压压的雨脚风拽云推地从西北方向赶上来,顷刻便下起暴雨。铁根生想找个地方躲一躲,还没来得及选准目标,就见随着一声巨响,一道火球从空中将前面那个一路上抽打树叶的人击倒。在沉雷猛炸的刹那间,根生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只见那个被击倒的人匍匐在地上,头颅被炸开,血肉横飞,脑浆流了一地,整个身子蜷缩着,就像烧焦的木炭。根生有些害怕,顾不得脚下泥泞,撒丫子一气跑回家。他将路上的奇遇如此这般与众人说了。雨一停,几个好事的人便赶到出事地点。一看,那被雷劈死的原是外乡一个远近闻名的痞子,便通知家人前来收尸。现场有人看到,死者的脊梁上好像留下了一行“鞭打青苗当死”的字。是不是这样,人们没有考证,但至今仍是教育人们爱护青苗的生动教材。对此,老阿訇有自己的说法,他告诉大家,大凡依布利斯作恶到头,真主的惩罚从来是疏而不漏的。

沙窝林场的种种传说使这片曾经满目荒凉的土地越来越被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来鬼子的那年,汉奸淳于恒闻向住在棘城镇炮楼里的龟田小队长告密,说铁根生正帮助八路军在林子里建设一处制造枪弹的秘密兵工厂。龟田便让淳于恒闻领路前去搜查,可是一进到林区,铺天盖地的乌鸦就尖叫着向他们俯冲,一种不祥的感觉闹得小鬼子们人心惶惶,结果搜查了一天,除看到草窝里不时有狐兔窜出,什么都没发现。龟田恼羞成怒,当下便扇了淳于恒闻一顿耳光。淳于恒闻没处撒气,第二天便悄悄溜进林子,想探个究竟以后再向龟田报告,哪知一去便不再回头。由此鬼子们反倒认为,淳于恒闻本来就是八路派来的奸细,他之所以领着皇军去搜查,一定是事先有预谋的,不过因为条件不成熟没下手罢了。半个月以后,有人在林子深处发现了一具满头白发一嘴假牙腐臭不堪的尸体,已经被乌鸦啄得面目全非。经过辨认,那就是淳于恒闻的尸体,他的右胸部有一个葡萄大的洞,有人说那洞是被步枪打的,也有人说是被蛇咬的。究竟是什么原因,始终也没有人能说清楚。

不过,那树林子里也的确有一个八路军的兵工厂,并且在日本鬼子扫荡最疯狂的日子里,悄没声地闹腾大了。据说,那一年铁根生在惠民县的何家坊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入党以后,受渤海军区党委的委派,铁根生在沙窝林场筹建一处以翻砂铸造步枪零件为主业兼制枪弹的地下兵工厂。他对这片林场再熟悉不过了。领受任务后,他约了几个从小在一起的兄弟,到清真寺举意,以“秘密办厂,支援抗日”作为对老先人的口唤,在村北沙丘下的几个地窨子里干了起来。据说这家兵工厂生产的步枪和榴弹,有力地支援了渤海军区粉碎日寇围剿的集中行动,多次获得许世友司令员、杨国夫副司令员的表扬。这家兵工厂在解放战争时期被迁到沂蒙山区,成了人民解放军一个极为重要的武器生产基地。

写完这篇小说,我把其中的一些故事陆陆续续讲给几位朋友听了,他们都觉得挺好。从事导演工作的S君问我,能不能改成电视剧本。我考虑再三,总觉得自己没有那个本事,如果哪位朋友感兴趣的话,我倒是愿意给他当个助手。

刊于《朔方》2002年第11期

收入本书前作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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