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有一个整日沉迷赌博的父亲,被政府抓住,带着又高又尖的黄色帽子在游行示威。妈妈在家里又似幸灾乐祸又似充满愤怒地摔着东西:“造孽的东西!”八十岁多的奶奶用干瘦、青筋突起的手背擦掉眼角的泪花,摇着三寸金莲,颤巍巍地舀出一盆糯米,再递给我两块钱:“乖,去打一筒‘人生米’来,陪奶奶吃。”
我本来就是个寡言的人,此刻更无法还击。低头,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端着盆往人群外走,我想抓住什么抵御极度难堪的自卑。
“孩子,我先给你打!”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回头,打“人生米”的老人站了起来,佝偻着背脊,满面慈祥地看着我,走过来接过我的面盆,往黑色铁桶里面倒,然后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抽起了风箱。他抬头看着惊诧的小宝,喝道:“臭小子,小小年纪就知道捅人家刀子,长大了不是什么好人!”小宝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我们,悻悻而去。
我端着一面盆的白色米花飞奔回奶奶的房子,那里,奶奶正坐在夕阳下,花白的头发,平静的脸庞,她是心酸而孤独的,我奔向她,在她孤独的城堡里,我们彼此取暖,彼此依靠。
我塞一把米花在奶奶的嘴里,她干瘪的脸颊一动一动的,她没有牙齿。
我看着奶奶用力咽下去,然后她也抓一把塞在我的嘴里,我嚼得很慢很细,那米花里透着一股清香,还有一股暖流,我舍不得那么快吃完。
奶奶突然说:“很快会过去的,他小时候很聪明很懂事。”我嚼着米花,用力地点头。是的,什么都会过去的,一切难堪和苦难的东西都会过去。
在人生的路上,我习惯了去忘掉别人对我的伤害,忘掉那些难言的痛楚,如筛米,把它们像糠米一样筛掉,只留下别人给予我的好,给予我的温暖,把它们一个个积攒下来,多了,就成了奶奶身后那轮浓浓的夕阳,硕大,柔和,温暖自己,照亮别人。
心中有了一轮暖阳,再困苦的人生也会泛出甜蜜的味道。
寻找春日的阳光
再一次回来的时候,长沙依然很凉,仍然要穿三件衣服才能抵挡凉意。但是四月的天,有阳光,绿色开始蔓延。
时令渐入春季,天上有了云彩,鲜花次第开放,一块块水田复苏过来,闪着饱满的光泽。冬季囤积的寒,在五彩缤纷的颜色里,一点一点退却。
季节的春天来临了,一些人的春天,也在来临。
三月三日,是父亲的生日。我没有买礼物,塞了一些钱给他,那一刻,我心里突然生出深深歉意,因为自己近段时间心里的落寞而忽略了对亲人的关怀。
父亲不要我的钱,他也不在意我有没有重视他的生日。
像是弥补什么一样,我一反安静的常态,跳起来给父亲和姑父不断拍照,不断帮他们摆出各种姿势。他们也乐呵呵地任我摆布。我退到茶几后面摁着快门,镜头里,我看见父亲两鬓的皱纹舒展开来,笑意盎然。
父亲突然说:“我们三个人来张合影吧。”他指了指妹妹。
我和妹妹一起拥着父亲坐在沙发上,我用余光瞅见了父亲裎亮的皮鞋,和笔挺的背脊。
头发已经全白的姑姑忙前忙后,递水果,拿纸巾,此刻,她又跑到阳台推开玻璃窗,一缕阳光照射过来,在玻璃茶几折射过去,异常的闪亮,我的眼睛顿时迷离起来,一些记忆在斑白的光线里翻转过来。
小时候,我对季节的变化是没有多少概念的,冷或晴都不大会影响我的情绪,或者那个年龄阶段的我对自然变化是钝化的。可是我清晰地记得,父亲最喜欢吹口琴,站在冬天的边沿。
家门口有两株酸枣树,落光了叶子,剩下几根虬枝指向天空,像是在奋力地呼喊什么。一群麻雀突然从地上起飞,在苍灰的天幕里逐渐成为几个小黑点,晚风从远方飘来,吹过田野上光秃秃、参差不齐的稻穗的根,吹过干枯的酸枣树枝。夜色弥漫,寒气上升,父亲开始吹起了他的口琴,吹得最多的是那曲——《妈妈的吻》。父亲说,这首曲子是他在珠海当兵的时候学会的。
在逐渐浓烈的夜雾里,这优美的旋律沾染了些许忧伤。我说冷,父亲抱起我,一边回屋一边说:“奶奶的被子最暖和,待会儿送你跟奶奶睡去。”
奶奶住在伯父家里,一间不大的厢房,摆着一张老式床,床上是手工缝制的被褥,缎面的绣花,白色的亚麻床单,父亲经常帮奶奶清洗,所以睡着的时候觉得很暖很干净。
可是我害怕奶奶床后面的那个长方形的黑色箱子,黑漆漆的,像一个神秘的洞,随时都要把人吞噬进去,驼背伯母说:“那是棺材,人死了都要进去的。”于是我更加害怕了,却不敢提出来不住那里,因为我从未忤逆过父亲,也因为我如同父亲一样依恋着慈祥的奶奶,我更是不能提出来的。
有一次父亲撞到我惊恐的目光,明白了我的畏惧,于是,他把我带到棺材面前,推开盖子,用最柔和的声音鼓励我:“看看里面吧,什么也没有,它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箱子,百年以后,是你奶奶的家。”
了解“奶奶的家”的真相后,我不再那么害怕了,坦然地陪着父亲去探视奶奶。奶奶是不喜欢冬天的,她说每一年冬天,都有一些人,一些牲畜要死去。
每一年的冬天,父亲陪伴奶奶的时间最多,以至于后来,稍稍长大的我看到漫长的冬天过去,冰雪融化,鸟雀啾鸣的时候,我的心中如同一块石头落地,奶奶终于走过了冬天。在父亲的眼里,奶奶的生命是直接和春天相连的。他盼望春天,盼望得强烈,强烈得沉重。
2000年,奶奶恁是没有迈过那个冬天的门槛。父亲没有大哭,只是不断地流着泪,那些泪水不断地滴落到地上,我看到胆战心惊,那分明是父亲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奶奶是父亲心中的灯盏,却在春天将要来临的时候熄灭了。
此后,我每次见到父亲,都是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渐近,一个微垂着背脊的人出现,没有生气,如同冬天干枯的树枝。我和妹妹对他的照顾也只是生活上的,我们都走不进他那如冬天般寂寥的内心。他在冬天住得太久,以至心里早已经被一片冰雪盖住。这是生活馈赠给他的,只有他才能体会。
近几年,我见父亲的次数越来越少,今年春节,他给我打电话,问好了之后,像有什么话要说,支吾了好一阵最终什么也没说。我因为那一段时间自己的事情多情绪低落也未多问。
终于,坐在姑姑家明亮的大厅里,父亲对我说出了他的心事:他找了个伴想结合,想要我帮忙办理跟妈妈之间的法律手续,他们分开十多年了,只剩下这个手续没办了,还有不断延续的纷争,他们彼此的回忆里都布满了伤痕。我无法评说,很多事情都是不能说清楚的,彼此都有苦衷。
我抬起头,看到了父亲的西装上居然有烫过的痕迹,他的咳嗽声也不见了。我震惊,更欣慰。
这么多年以来,他把我跟妹妹带入春天,陪着奶奶盼望着一个又一个的春天,而他自己却从未有过春天。
父亲的脸在光线的照射下显得光彩而年轻许多,在他生命进入暮年的时候,终于感受到了春天的阳光。
我感谢这个不同寻常的春天。
衣服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翻出之前在珠海买的各种裙子开始穿起来,粉红嫩绿,色彩缤纷,每一条裙子在身体上舒展开来,如同一片花瓣盛开在春天里,我喜欢这种感觉,美丽且甜蜜,如同这个春天带给我的美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喜欢绚丽的色彩了,只有在衣橱里遇到之前买的各种款式的黑色衣服,才会想起曾经的自己在某段时期里执着于黑色,可能觉得那种色彩十分的高贵深幽,却忽略了它的沉闷和单调之感。
小时候衣服的色彩更是单调,因了那个年代物质的贫乏。即便偶尔很幸运的得到一件妈妈改制的旧衣或者请裁缝师傅制作的新衣,那也是深蓝或者酱紫,却也是喜爱了好一阵子的。
小学中学时期,班上同学的衣服大多如此,黑色的直筒裤,没有腰身的肥大的深色上衣,因穿的时间长洗得太多而显得皱巴巴的,再配上一个军绿色的书包甩在屁股后面,要多土就有多土吧?那是一个年代的象征。现在看到孩子们穿着各种精致漂亮的运动装,米奇书包在背上拍打着,一个比一个可爱。
想起在给学生讲述《丰碑》时,花费很多心思才勉强让他们明白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一件衣服是一个多么珍贵的东西,多么奢侈的渴望,它直接与生命相连,它也见证着那些庄严的信念和伟大的奉献。
记得读师范时第一次拿到奖学金,打电话告诉爸爸,他说,去给自己买点东西。于是,我兴奋地一个人找到市场,在一个接一个的铺面前,我眼花缭乱,没有经过太多选择,就以80元的价格买到了一条裙子,那是黑白相间的裙子,绣着荷叶花边的圆圆的衣领,及肘的五四式样的大摆袖。我忘记了它的质地,只是记得当时兴奋得忘记了还价,也不像如今这样颇为老练地挑选质地和讲究品牌。
后来,衣服越买越多,也越来越有见地,颇认为自己的欣赏水平还不错。觉得妈妈的品位太差,每次带她上街给她买衣服都是我说了算,她也仿似倒退过去,成了当年的我,懵懵懂懂地跟在后面,看着我选定款式付了钱提着纸袋走近,乐呵呵,心满意足地笑。
我很霸道地改变了妈妈一生不变的竖领衬衣和肥大裤脚的穿衣风格,不知道五十年代出生的倔强的妈妈是否真正接受了这个烂漫的春天,和这些缤纷的衣服?
又是一年三月三
这是一个暖风熏人醉的春日下午,我走出办公室,不经意间抬头,只见足球场上空飘荡着数只风筝,在蔚蓝透明的天幕下,像盛开着的一朵朵繁花,婆娑起舞,时扬时抑,给这个闲淡的天空赋予了无限的诗意。许多的孩子奔跑跳跃,春风在每一个间隙穿过,不时送来一阵阵草香的芬芳。
“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我恍然,三月,这是风筝盛会的季节啊!如花的季节,一年已过,一年又来,迎来送往,有多少风筝在你的怀里如花般粲然盛开过?属于我的那只风筝呢,你把它藏于何处?
我抬头寻觅,在若隐若现的白云深处,它飘了出来,随之飘出来的,还有那片花草地,那恍若隔世的欢乐。
从记事起到我外出求学之前,每年的三月,父亲都会给我做一只风筝。那时,他在一个小镇中学教书,课后,他会从学校后山上寻到一株青翠葱绿的竹子收藏于门背后。然后在某个黄昏栗色的阳光下,校园归于宁静的时候,他携着刀片、浆糊、线绳、彩色皱纹纸等材料,然后吆喝上我,来到操场东南角的乒乓球台边,开始为我制作风筝。
而我总是搬一张竹椅,像个小尾巴一样尾随着父亲,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他忙碌,看他轻轻地用刀片给竹子刮去青翠的外皮,然后劈成大小均匀的竹片,一根一根弯曲,用小钉固定架起来,再摊开薄薄的鲜红鲜黄的皱纹纸,用刷子轻轻涂上一层薄薄的浆糊,再将纸裱到骨架上,最后在风筝下方中央的骨架上缠上长长的白色尼龙线。我在旁边看得痴迷,看这一堆什物在父亲粗糙庞大的手掌里翻来覆去,最终变成一只精巧的大蝴蝶风筝,心中充满了深深的崇拜和依恋。
当夕阳沉下半张脸的时候,父亲直起腰来,笑眯眯地将风筝递给我,然后点燃一根烟,眯起眼睛看夕阳,烟头的红色火光在逐渐四合的暮色里忽明忽暗。我看看风筝,看看父亲,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否在思考选哪个晴好的日子带我去放风筝?
是的,父亲总是会选一个最好的时机,一个最美的地方带我去放风筝。周末的午后,我们来到哗啦啦地盛开着大片菜花的田埂边,父亲先不急于放风筝,他总是喜欢先牵我的手慢慢走过去,走到花菜地的中央,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静静地并立于田埂。
我们一起看这无边无际的菜花在春风的抚摸下,在宁静的蔚蓝天空的映衬下,开得黄灿灿,开得热烈,开得鲜艳。此刻,有成群的蝴蝶,成群的蜜蜂从天边飞来,宛若天外来客般的降临,在清香扑鼻的花丛里穿梭。我贪婪地享受着一切感官的感觉,这是一片梦幻般的永不生锈的花草地,这是父亲为我的风筝选的天堂之家,这是属于我和父亲尘世里的天堂呵。
我的风筝在菜花上空飞游,似翩翩的蝴蝶,如灵动的花朵,然后它缓缓飞去,朝着那水云深处,那浓得叫人化不开的蔚蓝之处飞去。我担心它的一去不复返,父亲却说,它是要给你摘一朵白云回来哟。
于是,我的兴奋,我的期待,连同这美丽的场景,一并保存了下来,在记忆深处,那么突兀,那么新崭,那么亘古……
重逢
深夜在阳台上吹风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我的发小,失去消息好几年的瑞。显然,她也是刚刚得知我的电话,并且就在长沙上班,她十分激动地告诉我,她过两天也要来长沙上班了。“到时候,我们又可以在一起玩啦!”她的声音一点都没变,跟几年前,几十年前一样,听来还是那么的亲切、熟悉。我也十分高兴,高兴之余,突然觉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很少信什么,可是突然感觉有一种很强烈的宿命感围绕着我。冥冥之中,命运像是一张巨大的手,把我们在红尘中推来推去,各自经历、变化、成长,离开,最后又聚拢。
小时候,大概还是七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她,彼此都躲在妈妈的身后,不言不语,彼此打量。等到真正熟识起来,那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了,她从村小学转入我所在的镇中小,同一个班学习,放学归来,自然而然的成了伴。那时我是齐耳的娃娃头,而她扎个柔顺的羊角辫,在脑后甩来甩去,我是羡慕至极的,只因妈妈从不允许我留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