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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开落的花

我一直坚信着你的话守护着我的坚持,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爱情一片颓垣败瓦,已经没了馥郁芬芳。

冬天就这样来了,踩着秋天阴郁的尾巴。雪后傍晚暖金色的天空,把洛桑带入渐进白色的冬季。

周末她去了Julie Roux的家。Julie Roux,就是经那可布介绍的中国家庭的女主人。因为再过一个月便是中国的传统春节,Julie Roux给唐漪打电话说她们过几天要回中国陪亲人过节,她们准备提前包饺子。虽然讲的是法语,但听到“饺子”的时候,还是有一股温热的暖流灌入心窝。过年不能回家不是头一次,但这是她在瑞士第一次吃到家里包的饺子,吃到一家人用手包制出来的温热。冬日的瑞士,温度已经降出唐漪能接受的范围,但她依然坚挺乐观地跑去Roux的家。

她喜欢Julie Roux,或许是因为那张乳黄色的面孔和黑色的眼睛带给她亲切感与归属感。那天她们包了各式各样的饺子,还在里面放了颗花生。唐漪偷偷包了几只芝士鸡肉馅的饺子,幸运地被男主人Eric Roux咬到,他看着被咬开的饺子,意味深长地说,芝士鸡肉馅的饺子就好像外国人唱京剧,包装得再像,里面终究是假的。

那天的谈话很少,气氛很冷,唐漪知道在国外的礼节,Julie Roux没开口聊什么,唐漪便也没问。晚上那可布开车来接她,她堆了一脸的笑容跟Eric Roux夫妇道别,然后转身钻进那可布的车里。

“我喜欢Julie Roux太太,我喜欢Eric Roux先生,可这里毕竟不是我的家。”

车开起来,雪一直在下。她开始回忆国内熟悉的街道、灯牌、超市,熟悉的叹息声,熟悉的情侣们相互牵着的手。当唐漪开始对思念和痛苦感到厌倦的时候,她迫使那可布把车子停下来,打开车门把自己置身于弥漫着雪花的洛桑街道。

落雪的时候,城市格外安静。

街上已经没了车,瑞士人倾情于赶回家中,与亲人围着火炉喝上一杯咖啡或者品上一块自己烘制出来的蛋糕,而非在泥泞的大街上为多挣几个钱不辞辛劳,卖命赚钱。

快乐是他们的生活态度。

唐漪拍拍车窗:“我们去喝酒?”

“你怎么爱上喝酒了?”那可布挥手示意唐漪到车上来。

“每次喝酒都是跟你一起去的。”

一个人喝咖啡,两个人才喝酒。一个人喝酒,会流泪的。

他们开车就近找了一个酒馆,然后面对面坐着。那可布已经习惯这样的方式,静静地坐在唐漪的对面,任凭她在情绪烦闷时信口开河,说什么无所谓,明天一早,彼此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这天晚上那可布与唐漪不知喝了多少酒。一直到深夜,酒馆里的其他酒客都纷纷埋单离开了,只剩下一盏昏黄的吊灯直射着他们。两个人在灯下聊得起劲,推杯换盏,只差歃血为盟了。

那可布中途出去接了一个电话。那可布很少有电话时会故意躲开唐漪,唐漪心里一沉,料想不是什么好事。不出她所料,那可布回来的时候,脸色大变。

“怎么了?如果突然发现自己没带钱……”唐漪看那可布情绪不对,没再说下去。

那可布只是摇头,像木头一样僵硬地坐下。

“其实,你心里那点秘密,就算告诉我,也不会怎么样嘛。”唐漪说话时有点委屈,也许是酒喝多了,拿不准具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

“唐漪,在我看来,你的爱情,就像童话,或者说像孩子般单纯。”

那晚那可布跟唐漪讲了四个人,Bernard、Catherine、AMY和他自己。AMY就是唐漪公寓隔壁的美国人,那可布的学生。那可布在唐漪来之前的那一年是AMY的老师。那可布当初会帮唐漪找到住处,也源于AMY,AMY原来的邻居便是Catherine。AMY因为是Catherine的邻居知道了原来自己喜欢的老师是Catherine的男朋友。也正是因为AMY作为邻居的方便条件,从中作梗,Catherine才会因误会而选择离开那可布,事情看似可以这样解释,但那可布无意间在学校的停车场发现Bernard与AMY相识并且看上去甚熟,并且像是在争吵。那可布开始分不清Catherine的离开是因为真心与Bernard相爱了,还是一场已经编制好的闹剧。

而当唐漪想要下“是AMY与Bernard私下策划把Catherine和那可布分开以达到AMY与Bernard的阴谋”的结论的时候,那可布的一句,“突然有一天,我的朋友跑来说,他在AMY的邮箱里发现Bernard发给AMY的邮件,原来他们曾经相爱过。”

“我不想带你进入这混乱的圈子,所以以前我不愿向你提起关于我和他们的任何事情。”

“那么你手臂的那道缎面疤……”

“我在Catherine的面前打过Bernard,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Bernard抢走了我的女朋友,但其实,我是因为AMY才对他落下拳头。是的,我原本可以再也不去AMY的公寓,那里的人都曾让我失望,但那天,在街上碰到了无处可去的你。”

在爱情的转角,一切都会改变。

原来爱情,可以别处逢生。

一个月后,瑞士又下雪了,不是第一场,也不是最大的一场,但却是最美的一场。

这天是西方的情人节,也接近中国的传统农历新年。街上没有任何关于中国新年的信息,身处异国,总有被抢夺感。

那可布决定不再把内心忐忑的情感藏在只能一人苦闷的心底。

只懂艳情的红色戳痛粘满执念的枯槁记忆,玫瑰摆在眼前,红得刺眼。唐漪不敢直视鲜花后面半遮的脸,输给回忆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涌落下来。

“唐漪。”那可布轻轻呼唤。

“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不是真正的自己。那个你当初认识的唐漪,已经搁浅在回忆里走不出来。”

“我知道我喜欢的是谁,是眼前的你,我不怕你所谓的‘回忆’。”餐厅里放着低沉的大提琴诉说流觞的音律。

“回忆,我只会用它去伤害你。我不想也不需要你的怜惜,你的每一次安慰,对我都是最大的侮辱和嘲笑。”

“唐漪,人不可能只活在记忆里,你需要一个人,带你逃脱出来。”那可布俯下身子。温热的气息,玫瑰的芳香,破烂不堪的情绪。“我想带你走进我的世界。”他微作停顿,“我知道他曾给你很美好的生活和回忆,他曾给予你的,我都会尽力做得更好。你需要什么,或者我带你去旅行,你想去哪都可以,我会陪着你。”

“旅行散心?哪里是你认为能陪我去散心的地方?西班牙的巴斯克乡野?墨西哥亚里亚塔港的25英里纯白海滩?或者希腊的圣托里尼,在月牙形的悬崖上骑四轮摩托?还是去迪拜用40吨黄金装饰的泊兹,坐着劳斯莱斯住进通过落地大玻璃窗可270度观赏海景的复式客房,到27层的al-Muntaha餐厅一边俯瞰整个波斯湾风景一边体味着口感醇厚的香槟?”唐漪摇摇手中的玫瑰,“我不是物质生活的奴隶。风景是因为有人留下足迹才楚楚动人。食物是因为有人分享才美味香甜。”把玫瑰放在桌子上,唐漪站起身,“那可布,真的很抱歉。”

“我看得到你只身瑞士的寂寞。唐漪,不要这样输给自己。”

“那种寂寞没人能触碰,那个人一直深深地藏在我的心里,因为他被我深爱着。”

一顿饭,可以抛弃一个你所爱的人,也可以拒绝一段不相爱的过往。

还有什么可输的,在关于他的世界里,我从来都没有赢过。

那可布,我们都是这样的。只是洋葱不是玫瑰。

玫瑰是爱情的主角,洋葱只是餐盘里的辅料。一瓣瓣,他们都以相同的方式守护心内的。而我们,欲要学习如何去掉自己辛辣的味道。

洋葱变成玫瑰才能在爱情里

每一个故事,都由一束浓烈的玫瑰开始,却在一场惨淡的伤痛中结束。

涂潇林没送给过我鲜花,他带给我的是最难以舍弃的温暖感觉。是当我离开他时撕心裂肺的疼痛,是即使我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却还想要冲破束缚跑到他身边的冲动。我依然像吸食毒品一样上瘾,爱着他、想见他,他不时地闯进我的脑海,那种疼痛,隐隐地饱含幸福感。我们不是只见花草水月和琼瑶式的胆怯爱情,我们拥有痛苦,真实地敲击在心中,发出沉闷重响的痛苦。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街角转弯的那一刻,唐漪突然有种相遇的错觉。她突然哼起一首歌,陈奕迅的《好久不见》。

我似乎能感觉到,他所走的路,坐的车,吃过的饭店,去过的商铺,在不久前,涂潇林也在这里。这里有熟悉的味道,哪怕只是我在冥冥之中幻想出来的味道。涂潇林,我们到底有没有彼此感觉过。如果现在,你就能出现在我面前,该多好。

瑞士的气息与中国有着天壤之别,街上随处能嗅到历史与文化交流的气息,不是用鼻子,而是用思想。中国的大部分城市已经被发展的洪流冲得体无完肤、遍体鳞伤。瑞士人的建筑才能,一般表现于单独的作品,而不在于整个城市的规划。阳光把路旁两侧人行道上的拱廊遮空映入唐漪的心,哥特式建筑外墙上的壁画,昭示着童话与《圣经》曾带给人们希望。今天的洛桑灰蒙蒙的,衬着新古典式的豪华建筑,像忧郁沉默的王子。是的,即使沉默着,依然遮掩不住王子的气息。

人也如此,带着与生俱来的特殊气质,顽劣的、狂躁的、悲情的。他的语言,他的眉间,他的一颦一笑,他总占据着那样一个位置,别人侵入不来也替代不了。即使你说不出他到底有多好。

唐漪突然很想念中国,耳机中都放着五月天的《温柔》,那清晰的每一个中文发音,都让她想家。她走进一家酒吧。招待她的是一位金发卷毛的男生,他热情的微笑并未感染到唐漪。她独坐酒吧一隅,一个可以看到整个酒吧的角落,点了DRY MARTINI,那是她到瑞士后,最爱用来排挤孤独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醉了。

灯光与目光交会在烟雾弥漫的城市,空气摇来晃去夹杂着笑声、低语声和远离的声音。又是一个独自清醒的夜,她不知道自己是梦还是醒,只感到胸口有一阵沉闷,双手捂在胸口,她能听到心脏一刻不停地跳动。想到涂潇林时会跳得猛烈,但她还是稳稳地坐在这里,乖乖地待在瑞士,只是思想跑回去撒了一回野。

网络拉近了地域之间的距离,也平衡了人们的关系。

唐漪有一个月的时间没见那可布,她不能再在那可布面前扮演失忆的小丑。本是万箭穿心的剧痛却要在他面前演示成船过无痕的清悠。她总是把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停地上网,玩游戏,甚至不放过单机版迷你游戏。

离开了难以当真的虚拟世界,她发现追随一个人的网络日志,就像观赏一个人的人生。他们虽然不得相识,走在街上擦肩而过也不像偶像剧主人公一般心有灵犀,但却可以隔着电脑触摸他的思想和生活的态度。他们积极地生活,爱记录、爱发现、爱分享,不像唐漪只知抱怨自己的委屈。他们乐观向上的精神,慢慢触动她。看着他们的日志,唐漪自己也会好过一点。

2009年3月16日

我可以安静地读她写的文字,尽管我不认识她,不知道她的容貌,但我愿意听她讲述自己的故事,描绘自己的思想。有那么一类人,把现实生活融进了网络,并带给人们温暖。人也会慢慢习惯这种来自网络的温暖。

不禁想,习惯的力量到底有多大?就像曾经出现手机里的陌生号码。

是不是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就会不自觉地依赖,面对新的生活不想像拔树一样把自己连根拔起,再栽种到新的环境;是不是宁可死在这儿也不愿意奔向新的开始?

生活在跳跃,我们是保持自我,还是重新创造新生活?怎样去抉择尚在变化的变化?我提醒自己,无论如何,我都是我。没有假设,所以怎么做都不是错,只有适合不适合。谁会了解下一刻的自己将身处何处,在做什么。就像自己总是不厌其烦地说,变的永远是生活。我们,只是在不同的场景下表演自我。

一切终归于平静,只剩余波荡漾的时候,最让人百感交集。就像现在的我,好似真的平静了一般,心里却尚存千丝万缕的惆怅,像一团烟雾在眼前缭绕,召之不来,挥之不去。

其实看不见的东西,更让人徒发悲伤。

这一年瑞士的冬天异常寒冷,唐漪给那可布打电话提议请他去小酒馆喝酒,洛桑这样的小酒馆不多,但各有情调。

摇晃的骰盅,有酒就有朋友。

“过去那么久了,你应该原谅他。”那可布看得出来我因什么想要喝酒。在瑞士,唐漪把他看做唯一能看懂她的人,事实上也是如此。

“我不能原谅他。”忧伤与爱情一样,划过是会留下痕迹的。

那可布但笑不语,递了唐漪一支香烟,唐漪很有勇气地把它放在嘴边。

在她看来,吸烟是很简单的事情,单调地重复,不需要任何情绪。心情差时,点起一支烟,放在唇边,熏红了眼睛,是多了落泪的借口。

可是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就像今天的她,猛吸一口,却咽不下去,烟进不了肺。她的身体干巴巴的又冷又疼,哭不出来,笑不出来。

吸烟的时候,唐漪又注意到他的前臂接近臂肘的地方,有脱痂后形成缎面的疤。

“你还没说呢,是因为女生弄的吧?”

“你靠什么辨别的?”

“靠我对你的了解。”唐漪拉过他的手臂,认真地看着,“因为Catherine?”

那可布摇摇头:“不是。”

唐漪的手指在他的缎面疤上来回滑动,她没多问。

那可布拍了拍小脸通红的唐漪:“带你去录歌怎么样?”

“带我去录歌?”唐漪用手指着那可布画圈圈。

“朋友的工作室,钥匙在我这。”那可布摇摇手中的钥匙,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这个好,非常好。”唐漪猛地点头,起身冲出小酒馆,拉开车门跨进那可布的车。摇下车窗对那可布嘻嘻地笑,“我们偷偷去。”

录音室很安静,只有淡淡的音乐,唐漪戴着耳机,像要入睡一样闭着眼睛靠在墙边听了很久的伴奏,然后缓缓开口,“叶子在窗外,轻轻摇动……”

那可布在音控室,隔着透明玻璃看着唐漪醉眼惺忪地眯着眼睛,双手扶着耳机,也轻轻地附着节奏:“镜子里的我很不像我,自从你离开我变得很软弱。你的影子在每一个角落,好像是在提醒着我,少了你的陪伴,我现在有多寂寞。我想我可以习惯一个人生活,我想我可以假装不曾爱过,冰凉的……”

高中的时候,涂潇林每天在第一堂下课会在侧楼梯等我,后边跟着几个总在他身边的哥们儿,他们懂事地在下一层楼梯口帮涂潇林放哨,以提防学校中最爱八卦和给学生乱配对的老师们。潘灏辰有时经过会会意地冲他们笑两声,然后拍拍涂潇林的肩膀不声不响地走掉。涂潇林总是笑容可掬的,有时带点吃的给我,有时在我耳边说几句话就走,临走前会抱我一下,然后让我好好听课。

中午的时候,他会帮我去食堂买午饭。我喜欢跟自己的同学在教室吃,他便帮我和陆希娅买好饭,等我们下课后到他的教室来拿,这又是一场短暂的见面。是的,我很习惯这种见面,哪怕看见他的时间只有一分钟那么短。

离开高中,我总觉得自己丢掉了什么。谁都弥补不来,原来就是这种,在破茧之前朦胧的关怀,像幻想出来的,被他带走的,会心动的感觉。

类似的时光,再也转不回去。

录音室的吸音板吸走了唐漪用来支撑希望的坚强,音乐结束唐漪瘫软地蹲在地上,拿掉耳机,开始借酒挥泪,哭得歇斯底里,哭得叫人不敢追问,哭声里有自我凌虐般的抽泣。

唐漪从录音间走回控制室,坐在音控台旁,“那可布,就让我们的关系恰到好处地静止在这里”。唐漪的脸上弥漫一层薄薄的泪水,而他的眼泪却像火种一样滚烫地流下。唐漪伸手擦拭掉还残留在那可布脸上的泪水,一脸邪气蛊惑的笑止不住一直下落的眼泪。

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自己爱上你,虽然不是现在。

酒劲儿未过的唐漪在录音室的地板上睡了一宿。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可布正在关机器。

“你怎么还不睡觉?”唐漪用手支撑身体坐起来。

“早晨了。”

唐漪看了看陌生的四周,揉揉眼睛:“这是哪里?”

“录音室。”

唐漪用力皱了皱眉,敲着脑袋努力回想昨天晚上发生的情节:“哦,我们昨天来这里录歌了,对不对?”

“嗯,可惜没录上。”

“没关系啦,我唱歌不好听,要是真录上了,岂不是留了把柄在你手里。以后拿这个威胁我,我可太冤了。”唐漪庆幸昨晚的失控没有留下痕迹,她不知道昨晚自己到底做了哪些荒谬的事情,只是隐约地觉得自己在失去些什么。

那可布看着眼睛笑成弯月的唐漪,脸上渗着一丝空白的笑容。

出了录音室的门,唐漪一直在发抖,大概是酒劲儿没完全过去,她敲敲额头,朝学校的方向走去。上了两堂课,唐漪都趴在桌子上,头沉沉的,想坐直上身都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睡下10分钟就会因为感到冷而醒来,她用力按了按太阳穴,什么时候酒量变得这么差了。唐漪不断渗出虚汗,手脚也冰凉,她裹紧身上的外衣,再次趴到桌子上,等待下课时间快点来临。

那可布找到唐漪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唐漪还趴在刚才上课的桌子上,周围已经空无一人了,下课的同学们早回公寓或者去了餐厅。那可布看到趴在桌子上的唐漪微蹙着眉头,感觉有些不对,晃了晃唐漪,没有动。那可布开始紧张唐漪会不会出了状况,搬动唐漪的身体,抱着她奔出教室。

唐漪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躺在熟悉的那可布家的床上。那可布跨过来,看到唐漪醒了面露喜色。唐漪无奈又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再没发现你发烧,恐怕现在你已经烧成熏肉了。”

“对不起。”

“你不知道你对酒精过敏吗?”

唐漪摇头。

“以后不要喝酒了。”

“那可布,你最近要出差吗?”

“没有,怎么?”

“没事。”

“好好休息,我晚上有课,渴了床边有水,饿了的话……只有等我下了课回来做给你了。”那可布给唐漪掖好了被角,转身要离开。

“那可布,以后不要再对我这么好。”她的话含在口中,试探性地想说出来,却不知那可布会作出什么反应。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叫唐漪了。糖衣炮弹,看似柔弱却能攻进每个人的内心。”那可布背对唐漪,勾了勾嘴角,起步出去了。

“在心底,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你,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你冲我笑,我却因为难过而在你面前肆无忌惮地哭。总是心心念念地要感谢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你。如果没有当初在街边的相逢,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瑞士待到现在。充满愧疚的时候,我没办法毫无代价地接受你带给我的温暖。你在我心中,只是佐罗般的英雄形象。”

随后传来一声轻轻的门和门框相扣的声音,门里门外一片寂静。

唐漪,你知道吗?使那可布失落的并非刚才的一席话。你睡着的时候,那可布一直坐在床边守着你,但你嘴里一直喊着“涂潇林”的名字。

那时,他的心才最痛。

料峭冬日,封冻住唐漪内心的决绝和偏执。那可布的房间干净得让唐漪感觉不安和胆怯,看着被窗外阳光照得发亮的白色窗棂和窗台上安置的小盆仙人球,充满了生命的力量。唐漪用手拉了拉被子,把枕头垫高,瞟向窗外。

这个国家很真实,不是二百年没有贪污受贿的丹麦,也不是每年养狗花费六亿八千万欧元的奥地利。它承载着衰老,也继承着希望;有令人赞叹的鲜花和奶酪,也有网络盛传的2050年即将消失的瑞士冰河景观。

锦绣包厢一样悬挂在楼房体外的凸窗,不仅承担着对建筑整体外观的美化功能,更彰显着现代人们对百年建筑的维护和爱惜。凸窗有精美的雕刻和壁画,人物、图腾、风景、动物,表达着主人们的爱好和思想。

唐漪想着,如果自己的房子也有凸窗,她会画些什么。一个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女孩,手中拉着长长的细线,抬头望着天上小小的风筝。她的旁边有一个男孩,告诉她说,梦想,不是天上遥不可及的风筝,而是地上脚踏实地的坚持。

我一直坚信着你的话,守护着我的坚持,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爱情一片颓垣败瓦,已经没了馥郁芬芳。

那可布开门回来的时候正与电话里的人道着再见,手中拿着打包回来的晚餐。唐漪朝那可布笑了笑表示她现在状态很好,并且安逸于他的安排和照料。那可布扬扬手中的晚餐,示意唐漪下床吃饭。

“我一向自觉。”唐漪乖乖地坐到餐厅的桌子旁。

那可布拿了餐具,整齐地摆在唐漪面前。

“真是个优秀型美男子。”

“我只是闷骚型。”

“你不闷骚,那是我第一次跟你吃饭的时候随口说说的。你就是天性太过老实和本分,吓跑了一批又一批内心躁动不安的女生,我也是其中一个。”

这话在他听来并非安慰,那可布一阵头皮发紧。唐漪爽朗地笑了几声,询问着那可布的新目标。那可布是一个懂得给人台阶下的人,他聪明而敏感,即使是骗她,说几句她爱听的也是一种美德。

“有。”

唐漪扬扬眼睛,表情认真地说:“可别让她知道我,我说真的。”

“为什么?”

“女人都有嫉妒心,即使你和我真的没什么。这点我能充分体会到。”

“这点在你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般女生的小气呀、任性呀、嫉恨呀、吃醋呀、猜忌呀,都在我身上有所体现。”

“还有一般女生没有的钻牛角尖,认死理,不懂得变通也不懂得让自己过得开心释然。”

“你终于认清我了。”

“但又很率直、执著、朝气、热情。”

“优点是用来陪衬我的缺点的。”

“你总有理由等着我。”

唐漪看着那可布无话可说的样子,笑了笑,然后往嘴里塞了一块比萨。傍晚瑞士天黑得很早,屋里的温度刚刚好。

晚上唐漪执意要回自己的公寓,那可布挽留了两句但还是开车送她回了自己住的地方。两天没有人住的公寓显得冷清,唐漪邀请那可布去她的房间坐坐的时候那可布依然拒绝了,并说自己突然有事情要马上离开。唐漪和那可布有个约定,送唐漪回公寓后,那可布在车里看唐漪公寓的灯点亮了便离开,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唐漪走出电梯的时候,AMY在门口一直盯着她。唐漪冲过去抱住AMY,激动地说好久不见。AMY没说话,面无表情地抬手把唐漪推开,转身重重地关上了房门。唐漪一脸不知所措地趴在门上叫了几声,房间里没有应答,便讪讪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屋里的灯是暗的,AMY站在窗口直视窗外,这一夜,一直这样宁静。

唐漪在窗口看那可布离开后,便关掉了灯,钻进被窝,被子裹得紧紧的。闭着眼睛,她的脑海里出现高二尚未认识涂潇林时,陌生却想靠近,放学后篮球场的画影。

有那么一天,唐漪心情低落到最低点,放学便像往常一样去了运动场的看台。学校篮球队在训练,涂潇林在做最基本的拉伸训练。就这样的平静,在时间飞速地向前流动中,显成静止的画面。直至很晚,唐漪依然一个人坐在看台上,篮球场还剩一个人乒乒乓乓地练习投篮。篮球场的灯亮了,涂潇林一定看不清看台上的唐漪,而唐漪也只能看到涂潇林跳动的动作,伴着地上被拖长的影子和花式运球动作。校园广播刚刚结束了今天的播音,现在四周都变得安静。她不看清他的表情,他猜不到她的心情,两个孤单的彼此分隔的身影,合成一幅完整的帧彩图。

一阵剜心的疼痛,把唐漪拉回现实颓败的情绪中,惘然若失的眼底泄露了她想念涂潇林的秘密。

唐漪的手机铃声无预兆地响起,从被子里伸手在床头一阵乱摸,终于在铃声还未结束的时候接起了电话。

“……是我。”

“嗯。”唐漪重新闭上了眼睛。

“我就是想问问,上次你做的那个牛肉酱炒饭,怎么做?”

“问这个干吗?”

“我一个人在家……想吃。”电话那边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哽咽,“其实,我就是想给你打电话了。现在的我,除了问问你这样的事情,也找不到什么可以通电话的理由。”

唐漪木然间舍不得用残忍的词句刺激他,哪怕一点点伤痛,都可能扩散成糜烂的一片。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次警报器想过之后,只要使用油烟机,警报器就会响。就像在反复提醒我……”

“涂潇林,很多事我都忘记了。”唐漪打断了涂潇林的话,“大概生活要前行,要记住一些新的事情、新的人,就必须忘记一些以前的事情和以前的人吧。”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憋住流泪时喘息的声音。她拉起被子用力抵住鼻口,一行不愿折服的眼泪流进领口里,抿了抿嘴唇,这些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洛桑冷吗?”

“还好。”

“家里好冷。”

“照顾好自己,别病倒。”

电话那端没有回应,唐漪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唐漪冷笑了一下,然后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喊。屋子是漆黑的,只有她一个人蜷缩在床上抽泣的身影。窗上有雪,月光挤进房间,一点点的光线,越来越暗淡。

洛桑也很冷,寒冷中夹杂着清萧的寂寞。刚发过烧的我,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回想尚未相识时的你。我以为躲起来就不会被人发现,而你,打电话来是不是因为又感觉到我在想念你?

是的,没办法伪装大度像完全释怀了一样跟你畅谈那些小心保护在我心中胡作非为的曾经,也不愿开口就是“反正你有凌夏,冷就找她温暖你,寂寞就找她来陪你”这类斤斤计较的字眼。我不想因为知道了你跟凌夏在一起就用“凌夏”这个名字来呛你,那伎俩没有技术含量也丧失了我本有的风度,我不跟你提及其他的女生,因为任何矛盾和隔膜,元凶只有我们彼此。就算逼你承认了和别人交往的事,难过的也只有自己。

伤害来自于你。

用最平静的语气和最中性的词汇与你对话,是我“修炼”到现在最大的成就。

如果一边是伤害,那么另一边亦是伤害。那地球的另一端,也上演着不同的重伤。

凌夏走在幽长的走廊,脚下的细高跟鞋与地面敲击出“咚咚”的声音,匆匆的步伐夹杂凌乱的节奏。走廊一侧透着隐约的光,逆着光无法看清凌夏脸上的表情,只有清晰而修长的身体轮廓在忽明忽暗中左右摆动,以及不时伸手快速擦拭眼泪的动作。

出了走廊,一束耀眼的阳光刺痛凌夏尚未拭干泪水的眼睛,凌夏伸手放在额头前,眯起眼睛低声咕哝了一句,便目不斜视地低头向小区门口的方向走去。最令人失落的事情就是在最不想遇见某人的时候,刚好碰到。凌夏抬起眼睛,潘灏辰在正前方,面无表情地盯着凌夏,然后眼睛停留在她身后那幢大厦的第15层。

凌夏快步走过去:“哥,别去问涂潇林,什么都不要问。”

“你为什么哭?他对你做了什么?”她摇着的头带着一阵不可侵犯的坚定,便头也没回地走了。

留在潘灏辰眼中的,只剩下凌夏脸上闪着的刺眼的泪光,刺得他双眼发疼。

潘灏辰冲进了大厦,重重地按了三下电梯的上行按钮。他的脸像被揍过般变形扭曲,愤怒已经渗入到脸部的每一块肌肉和敏感的神经。

涂潇林开门看到他的时候有点吃惊,随后展开毫不设防的微笑,示意潘灏辰进来,并系好尚在敞开的衬衫扣子,一地被吸了半截的劣质烟和捏扁了的啤酒罐瘫在桌子和地毯上。

潘灏辰的眼神像匕首一样锋利地刺在涂潇林的心上,涂潇林收起了微笑,他意识到潘灏辰的目光不是玩笑而已,刚刚走出去的他妹妹的眼泪,已经足够燃烧起他早对涂潇林有所意见的情绪。

涂潇林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啤酒,打开递过一听给潘灏辰:“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凌夏。”

“你好意思跟我说对不起。”潘灏辰把啤酒扬到涂潇林的脸上,他没来得及闪躲,啤酒的泡沫还停留在涂潇林的脸上。

“王八蛋,你跟我说过什么?相信你说的话,我他妈的脑子让狗啃了。SHIT!”他怒气冲天地指着涂潇林,啤酒罐已经在他手中被捏成了皱裂的铝皮。

即使他预料到潘灏辰会把酒扬到自己的脸上,他依然不会闪躲,接踵而至的误解与问题不会再像今天这样扬扬酒便可解决。手机铃声想起,涂潇林伸手擦了下脸,把眼睛周围多余的水分和泡沫拭干。

这个电话打了很久,久到潘灏辰准备了一肚子的气愤话已经没了兴趣发泄,久到他开始怀疑涂潇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涂潇林走过来的时候,面光惨淡,气息微弱:“灏辰,我家破产了。”他坐在了潘灏辰身边,低沉着眼睛,“这栋房子也要抵了”。

很难找出一个形容词来描述现在涂潇林脸上的表情。已经没有了少爷般趾高气扬的神气和不屑一顾的眼神,他头侧靠在潘灏辰的肩头:“我妈让我回瑞士。”他像小姑娘般没了主意,也没了声音,只剩无助而微弱的表情在他的脸上肆意弥漫。

潘灏辰张了半天的嘴,还是没有找到适合说出口的词汇。直到深夜,房间里依然没有人发出声音。

他们就这样坐在沙发上,等待时光流逝。

想用力抓的东西抓不到,想等待的东西正流去。

潘灏辰给陆希娅打电话,告诉她涂潇林家里的事情,并叮嘱她这件事情涂潇林不想让唐漪知道。陆希娅正在学校的湖边,靠在一棵树看着不远处,吴霈诗和小G并肩坐在草坪上聊天。小G揽着吴霈诗的肩,陆希娅看不清她的表情,或许是激动,或许只是一种真实的平静。吴霈诗和小G的谈笑声莺莺呖呖,陆希娅不希望自己打扰他们的独处时光,便没走过去打招呼。她在树下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抱着双膝看着粼粼波光的湖面,小G和吴霈诗的对话不时传入陆希娅的耳中。

“你就是颗定时炸弹。”

“那你还把我放在身边?”

“要炸就炸呗,谁管你,不能因为怀疑是一颗炸弹就永远不触碰啊。”

“我爆炸,一定是因为你把我丢了好远。”

“不要现在说好听的来讨好我,原来的你干吗去了?”吴霈诗仰起头,眯着眼睛看小G,“其实,我现在是真能理解唐漪了,一辈子爱一次不容易,要爱就爱到底。这些最初她带给我的勇气,希望如今也能给她力量。”

一句话,可以有真实的力量。

生活变得美好,是因为我们遇见一些人。我们的每一个念头,都与他息息相关。有爱有温暖的生活,就会像我们的信仰一样,窗明几净。

得到幸福的人是幸运的,所以“幸福”和“幸运”两个词总挨在一起或同时出现。

洛桑很晴,太阳照下来使整个城市明亮起来。唐漪一个人,裹着棉衣走在公寓报修的路上。水管坏了,整个晚上房间里充满滴答滴答滴水的声音,阳光斜照的阴影打在居民楼上,有妇人站在阳台上伸懒腰,或者单纯地看着窗外的街道,这个时候城市是无声的。唐漪微皱眉头,用手碰了碰自己的脸,她很少能像这样有意识地去触摸自己的脸,因为在瑞士多数时候她是没有表情的。

一个人走路,无论天晴或雨雪;一个人生活,无论孤单或寂寞;一个人思考,无论快乐或狂热。

都是一个人,习惯一个人,周围多是三两成群的朋友们,而她,现在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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