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到了老夫人处,才明白自己完全想错了。老夫人早已经穿上告命服饰,抹额上的祖母绿发出令人颤抖的厉光,她居中坐在宽大的楠木椅子上,手持凤头拐杖,满面威严,他才刚进来而已,老夫人那缓慢却让人惊惧的声音响起,“施全,你可知自己错在哪儿?”
施全看到桌上的帐本,已经明白了什么,嗑头道:“老夫人,这帐本虽然没记好,可是奴才对段府却是忠心的呀!”
“哼,还狡辩!你从小便失去爹娘,是段府让你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在府外给你建了宅子,让你娶妻结婚生子,若不是苍儿重情,你此时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可老婆子却不知你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仅仅一个月,你就贪了三千多两银子……这些,可是你从我这老太婆的嘴里,及我孙儿孙女的嘴里抠出来的?”
“没,没有,小人不敢!”施全嗑下头去。
“哼哼,不敢……粉丝当鱼翅……你买了这么多鱼翅,可为什么老婆子我没吃几次?难道你的鱼翅,都被你偷拿回家吃掉了?还是你根本就没买?”
“还有,这燕窝,每天消耗五十罐是怎么回事?难道我段府里,连扫地的丫鬟都在吃吗?可是为什么,我这几天都没见着这东西了……”
老夫人还要说什么,就见施全再嗑下头去,“小人知错了,老夫人,请您饶小人一次,以后小人定会尽忠职守。”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老夫人冷酷地说了这几个字。
“老夫人,小人知错了呀……”施全一个男子,大哭起来。
且不说,他离开段府后,又该如何讨生活。
只说他原本是段府的管家,仗着段擎苍是权势涛天的将军,他狐假虎威,一直在外面作威作福,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找他算帐呢,他这若是被段家赶了出去,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被那些人堵在房里撕成碎片了。
所以这时候再也顾不得什么尊严,面子,最重要的是,还能留在段府内。
可老夫人的话却那样无情,“你现在哭,却是晚了。苍儿平日对你不薄,平时的赏赐便不说了,便是过年过节的银钱,也多于有些人几年的工钱,听说你在府外的宅子,光占地就有七八亩地,比我段府小不了多少……这些年,你也赚够了,成了富人,架子也大了,不是我段府能用得起的人,看在苍儿的份上,我不为难你,你走吧。”
“老夫人!”施全很不形象地爬到老夫人脚下,抱着她的腿,“老夫人,您不能赶我走,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您现在赶我出去,我怎么活呀!”
老夫人还是不为所动,只厌恶地说:“来人呀,替我把他送出去。”
就来了两个家丁,拖着施全往外走。施全还是狂叫老夫人,但眼神里已经满是绝望了,就在这时,段樱离却走了进来。
施全看到她,便露出怨毒的神色。
段樱离视若无睹,只道:“奶奶,赶走了他,短期内未必能够找到得力的,便让他把亏空的四万五千两银子补上来,做个小惩大戒便了算了。”
老夫人倒也明白,这帐本就是段樱离给弄清楚的,当下道:“这样好吗?”
段樱离道:“母亲刚刚接管部分家务,若没了施全的帮忙,恐怕更要乱了。”
老夫人想了片刻,终是道:“也有道理。好,叫他把银子补上来吧,还有,就算能留在这里,也还得观察一个月,若再胡作非为,便不是离开段府这么简单,直接打死罢了。今日即是三小姐为你求情,你便去领上三十板子,把银两交上来,暂且放过你吧。”
施全疑惑地看了眼段樱离,没多想,马上嗑头道:“谢谢老夫人,谢谢三小姐。”
然而施全领完板子,一拐一拐地进入房间后,却不免又发起愁来,最近这几天也是怪了,去赌场随便玩两把,竟然一下子输了几万两银子,如今正是囊中羞涩,总不能把大宅卖了填这亏空吧?那这些年的辛苦,岂不是都白费了?
这时候,他又想到了大夫人。
于是匆匆地给自己上了点伤药,就到了大夫人处,将老夫人说把银两银填上来的事儿向大夫人禀明了,大夫人却哧笑道:“四万多两银子?唉呀没看出来,施全啊施全,你可在我家捞了不少油水呀。”
“大夫人,可如今小人只有一二千两银子,根本出不了这些钱,若我出不了这些钱,还是照样得离开段府,你就帮帮我吧。”
“帮你?若是两三千两,还可以,但这么大的数目,我如何能拿得出来?再说了,这银两可抵得你三年的酬劳了,你这样交出来就等于白忙三年,你可想好了吗?不如就此出府去,没有这笔帐,拿那剩余的一二千两银子做个小本买卖,倒也不错。”
“大夫人,您是不知道啊,这些年小人为了给段府尽忠,可得罪了不少小人,如今这么出府去,定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实在是对不起你了。”
“大夫人,这本假帐册,可非我一人之事……这里头的大部分,还是落入了您的手里吧?你现在这是见死不救吗?”
“你这个奴才,胡说些什么?”大夫人的语气蓦然凌厉起来,手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将施全吓得一哆索。
这时,他也清醒过来了,大夫人要他死,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他拿这事威胁大夫人,实在是糊涂透顶。当下只能暗叹声,罢了,罢了,这关是过不了。便给大夫人又嗑一个头,“小人刚才是失言,这里给大夫人赔礼道歉了。不过今日小人出了这门,便再没办法回来了,以后没法在大夫人身边尽忠,还请大夫人原谅。”
“你要走便走吧,说这么多话,这些年,我本也对你仁至义尽了,我们段家不欠你,我更不欠你。”
“那是,那是,告辞!”
施全愤怒地从大夫人处出来,便回到自己的住处,收拾包裹,准备离开段府。等他把什么都收拾好了时,天色已晚,踏出门,才发现院中站着个人,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此时便是仰头看着墙外那几枝梅花发呆。
“三,三小姐,小人已经被惩罚了,什么都没了,您还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您要落井下石?”
他的话,惊动了看梅花的人。
只见她回眸间,面上若洒上清辉,说不出的光洁美丽。
施全微微地怔了下,第一次发觉这位三小姐,原也有这么慑人心魄的美。
段樱离淡然地看着他,粉唇轻启,“施全,四天前,你去南街马场地下赌坊赌钱,被人下了套子,一夜之间输了四万余两银子,几乎掏空你的家底。这还不算,你因为想把输掉的钱再赢回来,于是又向放高利贷的赖头三借了八千两,现在,只要你一出府,便会被他盯着要银子,你若还不了,他可是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会杀人放火的。
呵,让我算一算,高利贷,利滚利,虽然仅仅四天而已,恐怕你现在要还他一万五千两不止,你那所宅子,虽然占地面积大,不过到底没有如何的华丽,匆匆出手,别说大部分人买不起,买得起的,又未必能看中你这宅子,能卖个一万五千两,已经是天价。你这一去,便是倾家荡产,真正的一无所有了。”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你这帐本,原也不止四万五千两的亏空,若非我手下留情,七万两的亏空,便直接能让我奶奶将你打死在这府里,若是上告衙门,你侍主不忠,贪污银钱,便是把你和你妻子都叛了死罪,把你儿子卖了,也赔不上这笔钱。”
眼前的女子,就那么淡然地站在那里,然而却让施全从背心里,骨头里感到不寒而栗,这时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颤声道:“我知道了,原来三小姐早就设了套子让我钻,也看清楚大夫人绝不会帮我的,想来那赌场之事,根本就是三小姐一手安排……我,栽了。”
他认栽了,而眼前的女子,却并没有再继续纠缠这件事,只是隔了好半晌,才对垂头丧气地他缓缓说道:“原本你也是人才,这帐目也只是因为遇到我,否则便是给最精明的帐房先生,他也未必能够看得懂。”
这施全原本也是个人精,段府管家当久了,自然头脑灵活,听了这话,眼前微微一亮,忽然双腿一哆索,冲着段樱离便跪了下去,“三小姐,小人服了,小人施全服了!三小姐若怜我尚有一点才能,便救我这一次,将来施全上刀山,下火海,但凭三小姐吩咐!”
段樱离没言语,只是走近他,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施先生,入内说话。”
“好,好,是,三小姐……”施全见她脸色,并未有为难他的意思,便知自己有可能得救了,激动地将段樱离迎进房中。
“你的确有点才能,但这并不是救你命的重要原因。你在府中十五年,十五年中未曾做一件对我父亲不利之事,口风亦是极严,便是你贪了些银子,也不能抹煞你对我父亲的忠心,我相信经过这次的事,你会好好做好自己的本份。”
她说着,便从袖中拿出几张银票,道:“这是五万五千两银子,应该能助你解决所有的问题。我这样帮你,也并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你能帮梅夫人,好好的打理段府内一应事务,你知道梅夫人,过于善良,又不懂数字,无法支撑。而且我向来认为,只有男人,才能撑起府内所有事,以后便要靠你了。”
施全接过银票,第一次对一个女子感到敬畏。
就如同段擎苍给他的感觉一样。
“三小姐放心,以后段府内一应杂事,放心交给小人,小人必能打理的仅仅有条。”
“有你帮她,我很放心。”
段樱离说着话,人已经如一片云,轻轻柔柔地出了屋外。
施全连忙追出来,到了台阶下,弯腰伸臂道:“三小姐,小心滑。”
段樱离便扶着他的胳膊,下了台阶……
段樱离想到大夫人,明日看到施全奉上亏空,继续留在府内做事的神情,就不由地唇角泛起冷笑。今次她暗中教施全为难于梅氏,绝没想到到最后,酿成的苦果,却要她自己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