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富丽堂皇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宅邸里,连日笼罩着阴郁紧张的气氛。仆人们在走动时都轻手轻脚,谨小慎微,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李鸿章坐在书房中,一言不发,双眼茫然地盯着窗外。他脸上苍老的皱纹疲倦地堆在他的额头、眼角和下垂松弛的面颊上,灰白色的胡须从下巴处发怒式似的凸出来,一副吹毛求疵的模样。
这位北洋大臣这几天脾气太盛,动辄发怒,仆人端茶送水,稍不如意,他就摔杯子,拍桌子,大骂下人无能。
甚至连袁世凯这样的门生也要遭到呵责。
昨晚,袁世凯来见他,对他说:“中堂大人,门生觉得这次丁都督率舰与日本对峙,只能破釜沉舟,或可取得一胜。”
“是吗?”李鸿章眯缝眼睛,盯得袁浑身不自在。“你说说看。”
袁世凯沉吟一下,说:“门生认为,两军对垒,勇者胜。这是打仗中不变的法宝。”
“住,住。”李鸿章摆摆手,“不变的法宝。袁世凯,我问你,弓箭长矛敌得过钢炮快枪吗?北洋海军的状况,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明白吗?训练涣散、弹药缺乏,还不能扫了老佛爷生日的兴趣,这战如何打!现在已经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北洋海军反正不是你的,拿去送死也碍不着你什么事。好你个袁世凯!”
袁世凯面红口吃,被李鸿章训得说不出话来。
下午4时,李鸿章还在那儿枯坐。
太阳在花园的湖泊里折射出千万道金光,书房门口和红漆回廊下的几大盆遒劲古拙的苍松愈发显得沉郁刚朴。
其中一盆,放在李鸿章每日散步的回廊中央,树高约4尺许,根部木质龟裂,筋骨毕露,就像一条饱经风霜的手臂。在顶部开放出如墨的一点绿意。
这是曾国藩送给李鸿章的。当时,曾国藩曾戏言:“少荃,此树名曰‘老而弥坚’。”
李鸿章烦躁地站起来,自言自语:“老而弥坚。恐怕我是‘老而弥柔’了。”
他在屋内边踱着步,边想道:我从青年即投笔从戎,跟随涤丈,后又练出自己的淮军。杀长毛、灭捻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无一不是靠着军队和打仗得来的。难道这一次竟是要阴沟里翻船吗?也许是老天有心,报应不爽啊!我已为这个国家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了。办洋务,我搞了多少个中国第一!第一批留美学生,第一个兵工厂,第一个炼钢厂,第一个矿务局,第一条铁路,第一个电报局,第一个织布厂,第一个轮船招商公司,第一个……而这里最好的第一个,却是我心爱的北洋海军。而所有这些,改变了中国的什么呢?
为什么日本短短30年可以名排列强,而我们奋斗了一生,却仍旧是失败和创痛呢?这个古老的帝国日薄西山了,它是一个苍老的国家,连它的婴孩都是苍老的。
李鸿章叹口气,走出室外,在那盆“老而弥坚”松树旁停下,他苍白的脸在阳光的反射下有一层淡淡的青绿色。
此时,从前厅突然传出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李鸿章忙挺起腰杆,把平时威严的面容拿了出来,背着手对着来人。
来人是袁世凯、李经方、薛福成、伍廷芳,他们个个面色发红,呼吸急促。
李鸿章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四个人你盯我,我盯你,还是袁世凯胆子大,他对李鸿章说:“中堂大人,北洋舰队在黄海遭日本联合舰队袭击,双方激战,北洋舰队沉船6艘,死亡官兵数百人。镇远、定远等舰受伤,已回旅顺。日方损失不明。这是丁提督的电报。”
李鸿章在接电报的时候,手有些颤抖,但他面无表情。看了电报后,他说:“如果现在日舰再来袭击,我方已无可以出战之军舰了。受伤的舰只何时能修好?”
“外国顾问说,可能要一个月左右。”袁世凯说。
“唉!”李鸿章还是抑制不住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都下去吧,我想独自清静一下。”
剩余的北洋舰队很可能只是活靶子了。
李鸿章拖着沉重的脚步蹒跚地回到书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用双手掩面,轻轻地抽泣,双肩一颤一颤的。直到夕阳落山,书房里一片暗红色,这个可怜的老头才停止了哭泣。他对着落日的余红说道:“这就是天绝。”
黄海海战的次日,李鸿章写了一篇奏折,送往北京,他在奏折中说:
“北洋人一隅之力,搏倭人全国之师,自知不逮。唯有严防渤海,力保沈阳,然后厚集兵力,再图大举。请另简重臣,督办奉天军务。”
李鸿章的意思是,这次战争简直不是日本对中国之战,而是日本对李鸿章之战。
事实上,动员的军队大部分是淮军,出动的海军则是李鸿章一个人惨淡经营的北洋舰队。只有他一个人在拼命战斗,别人都若无其事。奏折中充满了抱怨情绪。
返回旅顺的汉纳根来电报说:“各舰或多或少都受了损伤,修理大约需要三十五天。”就是说,自今尔后的三十五天里,北洋舰队的战斗能力等于零。究竟会怎么样呢?李鸿章陷入了沉思。
武器弹药不足。光靠北洋一隅是不行的,必须集中全国之力。
李鸿章打电报给两江总督刘坤一,希望他尽量多弄些武器送来。
李鸿章觉得刘坤一比湖广总督张之洞通情理。
当然也给他的胞兄——两广总督李瀚章打了个电报。弟兄之间,遇到这种事就顾不上客气了,何况谁都知道李瀚章能当上总督是沾了弟弟的光。
李鸿章要求哥哥给予报答也无不可。一开口就借用步枪6000支,随后又打电报,“希望尽可能多借一些”。
李瀚章确实为弟弟尽了最大努力,甚至做了过了头,惹下祸患——为筹措军费,他竟想使用“闱姓捐”。
所谓闱,本是宫廷侧门之意,也指科举的考场。科举规定,乡试在各省会进行,合格者称“举人”,有资格参加北京会试,会试合格,便是进士。
会试,是从全国会聚而来的举人的考试,谁将怎么样,无从知晓。但参加以省为单位的乡试时,对参加考试的人几乎都熟悉。他是谁家的第几个儿子,能考得怎么样,等等,事先都有评议。于是,对谁能考上下赌注,这就是“闱姓捐”。
拿神圣庄严的国家考试赌博,成何体统,因此废止了。李瀚章想把它复活。不管是什么样的赌博,设赌抽头的人总能捞到一大笔钱。李瀚章打算用官办赌场的收入充当军费。
他本人也许认为这是一个绝妙的方案,但是,没有充分估计到民众对赌博的反感。他是李鸿章的哥哥,这一点使他有所倚仗,但同时又是他的弱处所在。
李鸿章的政敌很多,他们觉得攻击戒备森严的弟弟,不如攻击漏洞百出的哥哥。于是,恢复闱姓捐的提案遭到舆论的全面攻击,李瀚章竟被逼到辞官的边缘。反对者确实明火执仗,但也不难推测有人从旁煽风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