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欧蕾莎的警告
船长室的气氛一下变得诡异起来，很长一段时间安静得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福德船长和精灵仿佛都变成了凝固的塑像，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丹想要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打破这死寂，但是又手足无措，找不到任何可说的话题。他对那个陌生的名字充满了好奇，因为它就仿佛是一个魔咒，当多纳说出它以后，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就改变了。
最后还是精灵打破了沉默。
“换身衣服，”他用平常的口吻说道，“再擦干头发，吃点东西，睡一觉，然后继续履行你的职责。”
福德船长没说话，只是毫无异议地点点头。
精灵上上下下地打他，最后视线落在他包着头巾的右手腕，但什么也没说。
“请你跟我来，丹，”多纳对哈里兰说，“我需要你帮我包扎一下伤口，然后给我讲讲你们刚才遇到的事情。在船长告诉我之前，我要听听你的说法。”
这真伤人，但福德船长似乎毫不介意。他向丹耸耸肩，转身去找干衣服。
于是丹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跟着多纳离开了。
精灵带着哈里兰来到大副的房间——欧雷莎暂时住在这里，而现在她还在甲板上帮忙——关上了门。
多纳从柜子里取出存放淡水的铁罐，然后找出干净的衣服递给丹。
“这是我的衣服，还没有拿到船长室里，你可以先换上。你会用缝衣针，对吗？”
听起来真是让人心惊胆战，可是丹知道自己必须干这个活儿。他迅速地脱下冰凉的湿衣服，换上精灵的，为此他得将袖子和裤脚都挽起来一大截。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精灵身前蹲下来。
那道伤口不深，但很长，看得出不是锐器割伤的，倒有点像是什么东西猛烈地抽打在他身上，使得皮肤开裂了。丹想到了那些可怕的触手……他立刻为多纳感到难过。
“我的手大概没有欧雷莎小姐那么灵巧。”丹战战兢兢地拿起了针线，“如果您觉得疼的话，请告诉我。”
“我对疼痛的感受和你们都不一样。”精灵向他微笑，“我们感受身体的疼痛会迟钝一些，而对于精神上的……受过伤就会一直记得。”
他说的大概是实话，因为当丹把第一针刺入他的皮肤时，他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丹觉得要说点儿什么来缓解那不断渗血的伤口对自己的刺激：“长官……”
“嗯？”
“特尔佳是谁？为什么你对福德船长那样说呢？”
多纳的身子颤动了一下，针头一下子刺歪了。丹开始懊悔自己不会选择话题。
但多纳深深地吸了口气，并没有责怪他。
“你一定知道精灵很少离开居住的地方，”多纳没有回头，慢慢地说，“我们不想跟诺亚打什么交道，也不太喜欢兽灵和哈里兰。我们很少走出奥格威森林，甚至不愿意离吟唱之丘太遥远。我们待在自己的地方……在我的故乡附近有一个很美丽的湖泊，我们叫它冷泉。东边是精灵的村落，而对面则有一个诺亚人的城镇，我们从来不去，冷泉就是我们的界河。偶尔月圆的时候，我会到那里沐浴月光，培养身体中的灵魂木。灵魂木会滋养我们的身体，在受到严重伤害的时候，它还可以延续我们的生命，所以我很用心地做这件事。很多年我都这样度过，……会有极少数的诺亚来到附近听我吹笛子，但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从孩子变成了老人，然后又有新的面孔。诺亚叫我冷泉风笛手，对精灵充满了好奇和敬畏，把关于我们的传说带回镇上，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
原来他有那样一个外号，他的笛声的确是一个出名的传说，曾经被一些诺亚人记录下来，怪不得丹第一次知道他全名的时候觉得有些耳熟，他应该在什么书上也读到过。
丹一面听着多纳的故事，一面小心地为他缝合伤口。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一个老人带来了一个小女孩儿。他告诉我自己曾经在孩童时代听过我的笛声，她叫特尔佳，是他的孙女，唯一的孙女。她得了一种病，也许会死，他带她来听听精灵的乐音，希望能让她感到安慰。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比天上的满月和星光都要美。于是我分了一点灵魂木的力量给她，希望能缓解她的痛苦。”
“你治好了她？”
“不，我们不喜欢插手其他种族的命运。尽管那双眼睛很漂亮，但它们最后还是会化为尘土，让它们多闪亮十几年，对于精灵来说，也不过是一瞬间而已。我没有想到的是，她十八岁的时候又来到了我面前，说是要谢谢我让她多活了很多年。她为了表达谢意，要给我唱一首歌……尽管她是个诺亚，但歌声并不比精灵逊色，而且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比以前更漂亮。”
丹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精灵和其他种族相爱的事情虽然很少发生，但也有过。
“特尔佳的病很难治愈，很难……但并非做不到。我知道她很快就会变成一个老妪，她的眼睛会失去光泽，可奇怪的是，我却觉得她在我面前的时候，时光会被拉长，再拉长……所以我决定分出一半的灵魂木给她，让她活下去。”
“灵魂木也可以植入其他种族的体内吗？”
“可以，如果有精灵愿意分享血脉。对我们来说，血脉才是最重要的，但是因为我们种族的记忆是共享的，而又近乎永生，所以不能随意地将自己的生命与其他种族分享。”
丹完全明白，这并非自私，而是自保，因为如果随意使用这种魔法，那么精灵种族将遭受灭顶之灾——贪婪的人或者想要活命的人将开始欺骗他们，猎杀他们。
“后来呢？”丹问道，“她活下来了？”
“不，她死了。”
丹吃惊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我以为我可以独自完成灵魂木的移植，但我失败了。”精灵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把她放到小船上，送回冷泉的西岸，然后长老们要我离开村子，永远不要回来……”
一个被放逐的精灵，原来这就是多纳的过去。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一个精灵会遇到一个王族的遗孤。也明白了为什么精灵以前说是福德船长帮助了自己——再次帮助并抚养一个诺亚小孩儿，大概使多纳觉得没有那么孤独。
“你很善良，长官，”丹真心实意地说。
“也许……”精灵似乎笑了笑，“谢谢，丹。”
哈里兰终于将多纳的伤口缝好，那歪歪扭扭的线让他充满了愧疚。
“我们的身体不会留下疤痕，除非是致命伤。”精灵好像明白丹的想法，他穿好衣裳，转过身来，然后叫来一个水手，让他去拿点食物过来。他让哈里兰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说他们落水以后的遭遇。
丹很小心地将他们在猩红帆上的经历告诉了多纳，特别是关于那个神秘的小女孩儿，以及她口中的吉恩王子。
精灵一次也没有打断他，也没有提出任何问题。直到丹说完，他才问道：“告诉我，丹，在你所了解的知识里，那个自称是‘飞马’的女孩说的可以相信吗？”
“我觉得是真的，长官。”
“你读过远古典籍中的记录，破坏神之力会造就猩红帆那样的怪物吗？”
“可以的，”丹想了想，“很多人都认为破坏神之力是毁灭，但其实毁灭之后还有一个力量是重铸，所以当年吉恩王子在继承了基里奥斯神力之后想要建立神之奥斯特王国，如果其他的英雄没有封印他，他的确会在毁灭原大陆以后达成目的。所以……无论是死人复活后成为怪物，还是将活人转化为一艘鬼船，我想……他都应该办到。”
“是的……他都办得到。”多纳用厌恶的口吻说道，“吉恩从神之庭院中继承的那种力量让他变成了疯子。但是他已经被封印了，这种力量还可能出现吗？”
“原大陆上应该有许多神力的残留，如果猩红帆来自原大陆，这一切就说得通了……她也说自己来自埃弗林的德菲纳。”
“那么蓝鹊峰下的活尸呢？那里可离原大陆很远。”多纳问道，“诺伊女神的圣器圣物，你藏在哪里？”
丹从贴身的衣服里拿出一个小皮口袋，它用牛皮绳系得牢牢的，然后挂在丹的脖子上，那个圆形的小盒子被装在里面，保护得很好。
“它一直没离开我，就算在水里的时候也贴着我的皮肤，我拴得很结实。”哈里兰将那个小盒子拿出来，它上面还有一些残留的海水，但又从金色变成了黑色。”
“这是怎么回事？”丹吃惊地说。
多纳把那个小盒子接过来，仔细看了看。“你在猩红帆上的时候是否注意到它有变化，”多纳问道，“比如发热或者别的什么？”
“哦，长官，”丹摊开双手，“那时候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你知道那个时候我紧张得不得了，我全注意那艘船上的事儿去了。后来那个‘飞马’又跟我们折腾了好一阵子。”
“她没有发现你身上的盒子？”
“连我自己都忘记了。”丹想了想，“也许有一个解释可以接受：假设飞马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船上的确有基里奥斯的力量，它使得圣器圣物圣物起了反应。”
“这个圣器圣物物，是怎么被破坏神所污染的？”
“我不知道，长官，这个大概得问问福德船长——如果他还记得的话。”
丹拿不准一个五岁的孩子能记住多少重要的细节，但真要弄清楚圣器圣物为何会有邪恶的力量，也的确只能去找他了。
多纳的脸色又变得深沉，丹觉得这个时候自己最好什么都别说。
“明天我会和他谈谈，”精灵说，“马上就要天亮了，我们都需要睡一会儿，哪怕一小会儿也好。”
但他却走出房间，上了甲板。
丹摸摸鼻子，他总不能睡在这里等欧雷莎回来，他得回船长室，可现在他完全不想去那里……于是，他来到二层甲板，找到一个僻静的、没有主人的吊床，爬上去。
他很快就睡着了。
海妖号在曙光初露的时候恢复了生机。
船员们很快清理了甲板，冲洗血迹，维修船体，把战死者的遗体裹上白布，然后福德船长为每一具遗体送别。他们在同伴低声的吟唱中被投向大海。
海妖号带着伤重新开始向柯蒂斯公国前进，随着太阳的升起，那些原本弥漫在海水中的黑潮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昨晚的浴血战斗只是一场噩梦。水手们的情绪也因为白天的到来而变得稍微有些振奋。
一些人留在岗位上，而另外一些人暂时可以休息，所以整条船上立刻安静了许多——除了船长室。
丹走进去的时候，看到栗子小姐和白夫人正趴在桌子底下，而福德船长坐在他的鲨鱼皮椅子上，罕见地没有对她们太接近自己而焦躁不安。
“需要我让她们出去吗，船长？”丹问道。
“哦，”福德船长朝下面看了一眼，只是将腿往回缩了一点，“不，我可以容忍一下，她们昨天晚上大概被吓坏了，所以一直缩在这个地方没吭声。这可是她们上船以来头一次对我表现出尊重，我也得相应地宽大一些。”
丹点点头，蹲下来，栗子小姐和白夫人立刻向他跑来，他将猫咪抱在怀里，抚摸它们的皮毛。两位女士漂亮的竖瞳里还闪动着惊恐的神色，她们似乎很高兴见到丹，不住地蹭着他的脖子。
随后进来的是哈姆斯和多纳，还有欧蕾莎，只有哈姆斯把栗子小姐从丹怀里接过去，搔着猫咪的耳朵轻声安慰她。
“所以现在恢复精力了吗？”福德船长看着面前的人，“你们看上去都想揍我的样子。”
其中有人已经这样干了。
福德船长揉了揉脸，颧骨上还残留着淤青。多纳的表情如常，好像那些淤青跟他毫无关系。
“昨天晚上丹给我大概说了一下你们遇到事情，”多纳对福德船长说，“不过，我想你应该再说一遍，哈姆斯和欧蕾莎小姐都有权利知道。”
“我大概会有点夸张……”福德船长说，“如果你们能够忍受，我会尽量用简洁明了的语气来说。”
丹看见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福德船长这浮夸的开场白。
于是他又讲了一次，平铺直叙，夹杂着一些对猩红帆那难看外表和舱内绿色附着物的抨击。
丹发现他的讲述极其微妙，他说的都是实话，但又什么都没说。他抛弃了任何可以让人联想到破坏神之力的描述，于是‘天马’更像是一个从深海沉船中崛起的妖怪，它残留着原大陆的记忆，飘荡在海上，吸食人类的生命。
他的描述让哈姆斯和欧蕾莎震惊，丹和多纳却不语。丹知道，福德船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欧雷莎在这里，他有很多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但欧雷莎也不是个傻子，相反的，她甚至很聪明。丹从她的表情上就能看出，她对福德船长讲的并不会全盘接收。
“那么最后能逃离猩红帆是因为你们攻击了她？”欧雷莎问道。
“是的，”福德船长脸都没红一下，“她像蜘蛛一样吐丝吸走了我们的记忆，然后又想让我们变成她的收藏品之一。她大概没有想到过我们能在船上弄出火来来，所以我们总算找到了点机会。”
在福德船长的谎言说完以后，丹简直为他说瞎话不眨眼的能力鼓掌，但欧雷莎却依旧皱着眉头，似乎半信半疑。
哈姆斯显然更相信她的长官和救命恩人，而且对于她来说，猩红帆只要不再出现，就不需要再关心。“不管怎么样，只要您和丹脱离了危险就好，而且能知道怎么对付它，即便是将来再碰见，也比这次要有准备得多。”
但欧雷莎却毫不客气地说：“这次的灾难原本是可以避免的，福德船长，我们的任务是回到柯蒂斯公国，向菲奥卡皮斯亲王递交我主人的亲笔函，然后缔结一个互利的合约。你原本就不应该临时更改航线。”
“哦，小姐……”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欧雷莎没给他狡辩的机会，“为什么你会因为一个渔民找到的奇怪东西就一路追查。你甚至冒着危险去了那个渔村，你派出水手们的时候，似乎已经意识到会遇见大麻烦。船长，这很怪异。”
“这是一艘先锋船，小姐，你大概没有乘坐过先锋船吧？”福德船长皱起眉头，“我们的职责就是探险，有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我们都得去弄清楚。万一对我的资助人有好处呢？我们得保证他的利益。”
“别用这些话来糊弄我，船长！”欧雷莎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不是全心全意为雇主打算的人。你有自己的目的，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
“这指控真是有意思。”
他的讥讽并没有击退欧雷莎，她接着说下去：“我也不知道你刚才所描述的鬼船是不是真的这么邪门，但是我希望在接下来的航程中，你不会再有什么‘冒险的冲动’。我会想办法保证我主人的利益。”
“我倒是很想知道您打算怎么做，小姐。”
“你会知道的。”欧雷莎冷冷说，她又转向多纳，“我觉得您是这艘船上最理智的人，大副先生，也许您会比船长更明白我的意思。”
“我会确保接下来福德船长不会再临时更改行程了。”精灵对她说，“我保证他不会再因为愚蠢的冒险而耽误正事，我们将全力驶往柯蒂斯公国。”
“我并不想太苛刻，先生们，但是……”欧雷莎加重了语气，“我不管这艘船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我都要确保我主人的利益不会受收到损害。如果我发现你们的举动对我的主人不利，我不会什么都不做的，我可以随时改变决定。”
她伸出右手，展示着大拇指上的戒指：“他给了我这个权力，我不会浪费的。”
她绝对说到做到，丹很清楚她的能耐，希望接下来的航程中，福德船长不会再做什么事让她逮到把柄。
